「如果你愛著一朵盛開在浩瀚星海裡的花，
那麼，當你抬頭仰望繁星時，便會感到心滿意足。」
──《小王子》
※
號角聲透過水波傳遞了過來，安普路思擺動著尾鰭，向前方游去。
「安。」那個晚上，在他們相遇的那個台階，沉默的涅布頓忽然打斷了安普路思的歌聲。「邊境開始打仗了。他們在徵召戰士。」
「阿涅──」
「我會去。」涅布頓說：「我必須去，安。」
安普路思不記得那時候她說了些什麼。不過她知道涅布頓已經下定決心，於是她盡全力向前方游著、游著，覺得平時熟悉的路變得異常漫長，用珊瑚築成的城鎮忽然放大了好幾百倍。
號角聲再次響了起來，安普路思又加快了速度，她迅速地穿過拱門，拍去落在身上的水藻，最終看見廣場上佔滿了各色鱗片，幾百名受到徵召的人魚排列在中央，最前方則是正在發派武器的將領。
「海神將會帶領我們獲得勝利……」
涅布頓不在那裡。安普路思焦急地望了一圈，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她稍微放慢了速度，迂迴地繞著廣場，看見廣場邊緣和中央彷彿兩個世界，這裡充滿了壓抑的哭聲，有年長的婦女、拉著母親裙擺的孩童，他們手上全都拿著送別的手帕，一邊揮舞，一邊擦拭著紅腫的眼角。
「……阿涅？」
安普路思繞到了廣場後方，順著水流，進入了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牆上嵌著的珠子隱約發著光，更裡面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安普路思靠了過去，從門邊的鏡子上看見了涅布頓的背影。
「抱歉。」另外一個人身穿制服，胸前別著一枚閃亮的徽章。「在戰場以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幫忙。我不想看著我的族人白白送死。」
「我可以。」涅布頓說。
「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曾經是我們最強壯的戰士。」對方伸出手，拍了拍涅布頓的肩膀。「只是……你再多想想吧。」
涅布頓直挺挺地站著，對方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那個空間。安普路思往陰暗處躲得更深了一些，看見涅布頓回過身來，沉默地望著敞開的門板，而在他蒼白的身軀下，只有一半的尾鰭在水流中緩緩地擺動著。
※
傳說，在城外、太陽落下的地方，那裡住著一名巫婆。巫婆可以完成人魚的心願，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她就會用黑魔法替他們完成所有不可能的事。
涅布頓在失去一半的尾鰭之後，開始沉迷於禁忌的研究。他想盡辦法想要恢復他的鰭，就算安普路思無數次希望他出去外面走走，或是找一些其他事情做也好，涅布頓卻總是沉默著，把自己封閉在巨大的、透明的泡沫裡，翻找一本又一本的古書。
「安普路思，好久不見了！」
安普路思獨自游在返家的道路上，懷裡抱著剛採完的水藻。她正想著早上涅布頓被軍官拒絕的事，忽然一道水流劃過，繽紛的鱗片停留在她的眼前。
「……好久不見了。」
「妳要回去了嗎？我送妳吧，最近城鎮的狀況……妳知道的。」對方露出了笑容，有意無意地讓扇形的鰭隨著水波浮動。「對了，我好像很久沒有聽見妳唱歌了，妳的聲音──」
「改天再聊。」
尾端一擺，安普路思身體像流線一般拋射出去。她已經刻意選擇比較冷清的小徑了，畢竟在涅布頓還沒有發生意外以前，她從來不曾遇到類似的事。
回到家裡，安普路思將手上的東西擺放在旁邊，她旋轉牆上的石頭，室內便明亮起來。客廳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最顯眼的就是懸掛在牆上的一柄三叉戟，再來是高高放在櫥櫃上頭、保存在玻璃瓶裡的一朵陸地上的紅玫瑰。
「阿涅？」
涅布頓還沒有回來。安普路思心裡慢慢往下沉，知道涅布頓是鐵了心要上戰場了，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勸，他都聽不進去。在好久好久以前，安普路思曾天真的以為涅布頓會逐漸振作，畢竟對安普路思來說，有沒有強壯的尾鰭一點都不重要，就算涅布頓再也游不快，她也可以陪他慢慢地浮。
雙手撥動水流，安普路思輕輕地來到涅布頓的書桌面前。書籍被隨意的闔上了，書籤凌亂地擺放著，安普路思安靜地看，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枚指南針。
這個指南針是涅布頓找到的，據說只要照個它的方向去，一直游就能抵達太陽落下的地方──那裡就是巫婆的住所，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巫婆就能夠完成他們的願望。
「……安？」
安普路思一愣，趕緊收了手，那枚指南針便順勢地握在她的掌心。門邊，涅布頓進到屋內，他皺了皺眉頭，不過並沒有察覺到安普路思的舉動。
「你去哪裡了？」安普路思不打算告訴他早上的事。「外面還好嗎？」
「應該吧。」
「你之前說──」
「確定了。」涅布頓說：「明天早上。我天一亮就走。」
安普路思一愣，涅布頓沉默地望著她，而安普路思感覺到自己的表情逐漸崩解，某一部分的她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
「……為什麼？」
「我必須去，安。」
「我根本不在乎。」安普路思說：「游不快也沒關係，沒有以前那麼強大也沒有關係。我一點都不在乎。」
「對不起。」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下來？就當作──就當作是為了我……」
「我必須去。」涅布頓說：「待會，我可以聽妳再唱一首歌嗎？」
安普路思停頓了一會兒，忽然衝了出去。她迅速地掠過涅布頓的身邊，用力地擺動著她的尾鰭，而涅布頓停在原處，沒有也沒辦法追上，於是安普路思不管不顧地往前方用力地游著、游著，感覺到窒息，不得不張開嘴喘氣。
人魚死後，身體會化成一灘泡沫，泡沫會順著光的指引回到生長的故鄉。在激烈的戰場上，游不快的人魚根本沒辦法存活，涅布頓是知道這件事才去的，就算是安普路思也攔不住他求死。
天色變幻，水裡很快地換成了不同的顏色，安普路思深呼吸了一口氣，往上浮、上浮，最後浮出了海面。遠方的太陽正在往下沉著，光球在轉瞬之間落進水裡，頓時彩霞滿天，再變成黑暗，安普路思從水面上凝望，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指南針。
涅布頓天亮就要離開。
安普路思低下頭，回到了水裡。
※
周遭有魚。
安普路思逆著水流往前，她將指南針緊緊地握在胸口，用力到指尖疼痛的程度。
大海越來越黑，安普路思的頭髮被水流吹到後方，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照著指南針的方位不停地往前。太陽落在海的盡頭，安普路思追趕著時間，沒多久她的尾鰭和手臂都痠痛到再也無法舉起，於是她拆下耳環、割斷了長髮，請求魚群和海龜帶著她繼續前進，她會在路途上不間斷地歌唱。
安普路思潛到了海底的最深處。淡黃色的細沙纏繞著海藻、貝殼、還有鯨魚和人類的骨頭。在隨著水波懸浮的沙塵之中，有一條道路隱隱約約發著光，安普路思感覺到流水混濁起來，便離開了海龜，獨自跟隨著微光前行。
「歡迎。」
微光的盡頭是一間用石塊疊成的屋子，纏滿海藻，門口用一塊白色的帆布遮蓋著，上方掛著一串人魚的胸骨。安普路思不自覺地將指南針握得更緊了，停在門口，直覺知道巫婆正在等著她的到來。
「進來吧。」裡面的聲音蒼老卻有著陌生的喜悅。「有一陣子──好一陣子沒有客人來到這裡了。請進。」
安普路思心中惦著涅布頓，卻還是保持著謹慎，不肯去觸碰眼前的白布。或許是察覺到安普路思的想法，那道聲音笑了起來，接著白布掀起了一小角，從裡面探出一條枯瘦乾黃的手臂。
「……我聽說只要付出代價，就可以完成一個願望。」看見那條手臂上掛滿了人魚的飾品，安普路思努力壓抑著顫抖。「這是真的嗎？」
「我遠遠地就聽見了妳美麗的歌聲，尊貴的客人。」
「妳要的話就拿去。」安普路思說：「我希望……我希望涅布頓留下來。」
「妳毫不在乎妳的歌聲──」巫婆笑說：「同樣的，妳也毫不在乎妳愛人的想法，是嗎？」
安普路思沉默下來，而那條手臂縮回白布裡，不一會兒又探了出來，掌心多了一個巴掌大的瓶子。安普路思伸手就想要拿，不過那條手臂又忽然縮了回去，像是不願意把那個瓶子給她似的。聲音再次隔著布幔傳遞過來。
「這世上沒有萬能的魔法。就算妳願意付出再多的代價，也有魔法不能完成的事。」
「……所以傳說是錯的？」安普路思說。
「對，也不算對。」巫婆說：「但既然妳願意獻出妳的歌聲，那我就將這個東西送給妳。它能夠讓人魚放下心中的執著，在明天正午之前，只要喝下這瓶藥水，心中最深的執念就會被水流帶走。不管是愛、是恨、是理想、還是負擔……喝下藥水之後，都將不再為了得不到的事物執著。」
安普路思將瓶子收進懷裡，轉身離開了海的盡頭。往上浮去，天空已經變成了青藍色──天就要亮了，沉黑的海面上映照著稀疏的星光。
安普路思沒有其他辦法了。她請求海豚用最快的速度送她回城，並且在海豚要求她身上最美麗的一塊鱗片時，毫不猶豫地答應。在把鱗片摘下來的時候，安普路思並不感覺到悲傷，她只覺得如果涅布頓能夠留下來，那麼她不再美麗也都沒有關係。
海面有著蜂蜜的顏色，不過城鎮還在沉睡，徵召的號角也尚未響起。回到家中，涅布頓不在，安普路思頓時慌張起來，看見家中明顯被收拾過，壁爐裡燃燒著紫色的火，涅布頓把那些文獻、資料全部都燒毀了，試圖抹去他在這裡的所有痕跡。
──涅布頓心中的執著到底是什麼？
安普路思從櫥櫃裡拿了杯子和酒，想著涅布頓可能執著於他失去的尾鰭、又或者是過去的強壯。安普路思打算以送別為藉口，讓涅布頓喝下她準備的酒，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安普路思的手幾乎拿不穩杯子，她忽然害怕起她即將做的事。
如果涅布頓放棄了他的執著，那他就會留下來嗎？安普路思當然在乎涅布頓的想法，只是她依然翻出了魔法瓶、旋開瓶蓋，想要用魔法的力量讓涅布頓留下。
就在將藥水倒入杯子裡的時候，懷裡的指南針忽然掉了出來。安普路思來不及放下瓶子，於是指南針撞擊到桌面、落到了地上，金屬的外殼應聲裂成兩半，露出裡面夾著的、被深深藏著的一張老照片。
那是一張幾乎被安普路思遺忘的，她和涅布頓的合照。
……在那個時候，涅布頓剛獲得了大賽的冠軍。那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在海神的雕像前方接受賞賜，接著在眾人的歡呼和簇擁之下，來到了安普路思的面前。
安普路思愣愣地站在原處，看著一向高傲的涅布頓忽然彎下腰、低下頭，用雙手高高捧起了那柄三叉戟。那柄三叉戟尖端鋒利，還綁著祝賀的紅絲帶，那代表海神的祝福，也是最強大的戰士的證明。
「我向海神發誓。」涅布頓說：「我將會用盡一切力量守護妳、保護妳，直到我化成泡沫為止。以這柄三叉戟為誓言，我也將把我的榮耀、我的靈魂全部都奉獻給妳。」
「等等──」
「以在場的所有人為證，我將貫徹我的承諾。」涅布頓說：「所以，請妳──請妳答應我的追求，安普路思！」
※
人魚死後，身體會化成一灘泡沫，泡沫會順著光的指引回到生長的故鄉。
安普路思將杯子和酒留在家裡，獨自一人出了門。她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個平台見到了涅布頓，涅布頓肩上背著簡便的行李，正遙望著遠方。
「……我得走了。」
彷彿知道安普路思遲早會來，涅布頓沒有多說什麼，看見安普路思現在的模樣，他也似乎並不訝異。安普路思和涅布頓相隔了一小段距離，就站在初遇的時候涅布頓站的位置，她微微抬起頭來仰望著，涅布頓也沉默地望著她。
彼此都沒有說話，安普路思早已停止了哭泣，彷彿在涅布頓的雙眼裡看盡了千言萬語。她已經沒辦法替他唱歌了，還失去了首飾、長髮、最美麗的鱗片，然而涅布頓站在台階上，深深地看著安普路思，就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樣烙印在靈魂裡似的。
號角聲透過水波傳遞了過來，涅布頓擺動尾鰭，輕而緩慢地掠過安普路思的身邊。安普路思沒有攔他、也沒有和他告別，只待在原地，回過頭，看著涅布頓的背影漸行漸遠，在清晨的陽光下像是披上了金黃色的薄紗。
只剩下她獨自待在這裡。安普路思還是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當時涅布頓說他將要前往戰場，安普路思哭著、鬧著、向他發脾氣，最後實在是累到受不了，被涅布頓溫柔地抱在懷裡。
「我的鰭已經不太能游了。」涅布頓輕聲說：「但是妳還很年輕。安，很快就會出現比我更好的人魚。」
「那不一樣。」安普路思說：「就算他們也為我摘了一朵玫瑰，那也不會是你摘給我的那一朵。」
「我知道。所以……我必須離開妳。」涅布頓的聲音比水波還要溫柔。「就讓我守護妳直到最後一刻吧，安。」
天色大亮了。安普路思來到平台上坐下，手中仍然握著那個魔法瓶。
安普路思望著遠方，聽著號角聲反覆地催促著，接著是煙火聲、鞭炮聲，列隊集結的人魚朝著戰場出發，安普路思目送著那些遠到只剩下一個黑點的戰士，知道涅布頓再也不會回來。
到底是誰在執著、又是誰該放下呢？安普路思在台階上俯瞰著整個城鎮，七彩的珊瑚、搖曳的水藻，幾乎每一處都有她和涅布頓停留過的痕跡。
轉開瓶蓋，安普路思仰起了頭，將魔法的藥水一飲而盡。
她任憑喉嚨燒灼起來，眺望著涅布頓離開的地方，在他還沒有化為光影中的泡沫之前，張開嘴，無聲地唱起了歌。
--End--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