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特別篇-中】
雪花曆三三四二年，七月七日。
時鐘的指針行進至一天的盡頭，並毫無窒礙、且不帶有任何留戀地越過了今日與明日的交界。
今天，想必跟往年一樣，又是獨自度過頌花節的一天。
「恭喜妳來到這座城邦的日子又多了一年。」羅莎看著軍刀側面映出的模糊倒影，自言自語地低喃道。
無論多銳利的兵器，一旦殺戮的數量變多，鋒刃都會變得鈍拙不堪。因此，常使用的刀具必須擦拭乾淨，也必須定期打磨……這些都是平時保養的基本；若是在沒有餘裕讓鋒刃由鈍恢復為銳利狀態的戰場上，想維持刀鋒銳利的殺戮效率，就得注重用刀的手法。
生物肢體的關節接縫處，是最容易解體的所在，人類尤其如此；換言之，掌握這類關節的所在位置並精準出手，就能以更小的力道、更少的接觸面積，在盡可能不影響刀刃鋒利度的狀況下，把目標對象的身體破壞掉。
然而，身為禮兵首席，羅莎上不了檯面的理由之一，正是因為她的刀法屬於不折不扣的殺人刀術：她並沒有那種可以擺開武陣的花拳繡腿招式，只有直切要害的凌厲手段。儘管這種刀法殺起人來相當方便，但在不理解武學的一般人看來，這種使用刀的方式卻缺乏應有的華麗美感與足以讓人打從心底感到佩服的刺激。
這是當然。
因為能感受到這份華麗之美與刺激感的，向來只有被這殺人刀術所肢解的一方而已，只不過在體認到這些感受的時候，通常當事人早已活不了多久；就跟只開一個晚上的夜璃花一樣，經歷短暫的華麗綻放之後，隨即迎來生命的終結。
「羅莎。」今早在正式出發執行任務前，依然睡眼惺忪的思大人叫住了即將離開她工作室的羅莎。「我哪天終於睡到死的時候，妳打算怎麼辦？」
「……我會等妳醒來。」除了思大人，羅莎沒有其他的歸屬。
精確來說，是她不會臣屬於思大人以外的任何人。
儘管頻率不算高，但每年頌花節的時候，思都會固定詢問羅莎這類跟未來規劃有關的問題。身為大概是最常跟思大人對話的人，羅莎曉得她之所以提出這方面的問題，是因為她陷入沉眠的時間一直以來都有越來越長的趨勢，就連思大人本人也說不準哪次睡著後就再也醒不過來。
「作為一個兵器而活，對現在的妳來說或許是個不錯的生活方式，但那麼做只是在逃避思考而已。」每當討論到羅莎未來的規劃與打算時，思大人都會表現出不同於平時作風的溫煦態度；然而可悲的是，早已習慣思大人以命令方式跟自己對話的羅莎，對於思大人這種說話方式的應對表現總是異常笨拙。
「我明白，思大人。」人們常說羅莎不擅與人相處，並不無道理，因為她除了身為接受命令者的說話方式外，幾乎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式與其他人相處。
「今晚任務結束後記得來跟我報告，我還沒醒的話就把我打醒。」大概看出羅莎困窘之處的思大人如此交代，不著痕跡地結束了適才的話題。「如果受傷了就先去找醫者處理傷口再來，別把這裡弄髒。」
「是，謹遵吩咐。」果然，比起像在聊天那般的問候，這種下命令的方式讓人習慣多了。
＊＊＊
夏季午後的陽光依舊刺眼，不過為了通風、也為了讓室內不那麼悶熱，昭通常不會把工作室的窗簾拉上。
「沒什麼好敬不敬的，說來聽聽吧？」在窗外吹拂入室內的風帶起了昭最近變長但還沒去剪短的瀏海。「明明是已經說好的約定，卻因為被迫協助學者這邊處理這種莫名其妙的突發事件而無法實現，是所有翰墨大學士……不，是所有學者外加那個搞失蹤的首席才對，我們都對不起妳朋友，也對不起妳。如果有什麼能讓妳朋友諒解的辦法，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都會盡可能做到的。」
「昭大人言重了……我覺得她知道事情始末後應該不會生氣才對。」另外關於那位首席，米娜哈爾覺得她應該有自己的苦衷，不過考量到正在氣頭上的昭可能會多說幾句諷刺首席的話，是以她並沒有跟他提起自己對於首席失蹤的推論。「頌花節這天，每個人只能送出一朵花。如果你願意把今天原本打算送出去的那朵花送給我朋友，她應該就不會在意發生今天的這個突發狀況。」
那位友人每次看見米娜哈爾時都會跟她問起昭的事，也三番兩次請米娜哈爾找機會把昭介紹給她，因此米娜哈爾相當肯定友人收到昭所送的花後肯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搞不好還會反過來感謝首席間接替她製造了這麼好的機會呢。
然而糟糕的是，昭似乎不太能接受這個提議。
「……送花給她、嗎？」將雙手盤到胸前的昭再度陷入沉思；不同於先前，這回他的視線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下意識落到桌面上或手上，而是直勾勾盯著米娜哈爾的臉。
慘了，這個表情應該是不願意。
「抱歉失禮了，感覺你好像已經決定好送花的對象了，這樣就不勉強……」
「米娜哈爾。」正當米娜哈爾打算跟昭解釋那位朋友即使沒有收到他送的花也沒關係時，昭卻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是？」米娜哈爾下意識正襟危坐了起來。「昭大人請說？」
「妳真的願意擔任首席的替補人員嗎？」出乎意料地，昭提到的東西完全與送花的事情無關。
「嗯！沒問題。」米娜哈爾用力地點頭。「不，應該說請讓我來！」
協助翰墨大學士代表整個城邦頒獎，對所有禮兵……更正。應該說對所有學者城的居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殊榮，儘管不清楚禮兵首席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而放棄這個機會，但既然她都把機會讓給了米娜哈爾，米娜哈爾可不想放棄這份榮耀。
「既然妳這麼說了，那我就把花送給妳那位朋友吧！」原先似乎還有所顧慮的昭露出了一絲釋然的微笑。「待會在一樓大廳會合，維持這身禮兵制服就好。妳去通知那位朋友的這段時間我剛好做些頒獎的準備，比如換服裝跟準備獎項什麼的。至於會合時間嘛，我想想……大概一小時後，這樣可以嗎？剩下的時間剛好夠讓我們演練個一兩次。」
「好的。」米娜哈爾點頭。「我把手頭上這件案子告一段落就出發。」
＊＊＊
頌花節的頒獎活動，地點位於學者之城政治核心區域的信念廣場上。
以地理位置來說，此處周邊一定範圍內並沒有高的建築體，但槍法準的狙擊手可以從遠處槍殺位於信念廣場上的受獎者。
比如附近的學者研究院。
最靠近廣場的學者研究院，樓高約七層，至於此區最高的建築物則是翰墨所在的聖習堂，共十二層。由於是城邦的政治中心，因此禮兵們基本上會駐守在這些建築物內，而且還會在各樓層間巡視，重大節日期間更是如此；換言之，黑禮兵需要優先注意的並不是這些地方。
人群中可能潛伏著殺手，也比較不容易被發現，因此是不少殺手喜愛埋伏的地點。如果是平常，碰上這種防不勝防的場合，禮兵會隨時跟著受保護的學者；至於今天，因為是攸關城邦面子的重要活動，因此現場與賓客的安全是由風紀局執法者們負責。
執法者是這座城邦跟禮兵隊平起平坐的武裝勢力，同時也是學者之城唯二可以維持城邦秩序並守護城邦不受外敵侵擾的存在，兩者間最大的差異在於，禮兵服務的對象僅限於身為執政中樞的學者們，而風紀局則負責所有城邦居民的安危，也就是城邦秩序的裁定者與維護者。
根據羅莎事先從風紀局負責人那兒獲得的資訊，執法者會對所有進入信念廣場內的賓客搜身，除了槍械刀具外，就連打磨指甲的指甲刀都不得攜入，若不願交由執法者保管，就不得進入舉辦頒獎典禮以及賞花會的廣場。
根據先前的經驗，執法者做事向來一板一眼，因此羅莎並不擔心會有漏網之魚擾亂會場的秩序；另外即便不幸真有危險份子闖入會場，執法者們想必也能在第一時間內把問題處理掉。
這就是說，廣場也不是羅莎必須優先注意的地方。
今天她之所以不惜放棄頒獎協助者的榮譽也要換上黑服執行任務，為的是思大人前陣子從其他禮兵那兒聽來的一則消息：先前思大人派禮兵前往花匠那兒去領取乾燥後的琉雲花時，曾有一個蒙面客突襲禮兵們，想搶奪作為獎項頒發的那七朵花，雖然最後在典喬與其他兩位幹部的合作與指揮下沒讓對方奪走，但所有在場的禮兵都因為那次襲擊受了傷，目睹整起事件的花匠則因為擔憂日後被返回現場的蒙面客殺掉而嚇得當場跪在地上請求禮兵隊派人駐守在店鋪裡，直到蒙面客落網問審為止。
儘管不清楚蒙面客搶奪琉雲花的目的是什麼，但既然那個人沒能在頒獎前就把琉雲花搶到手，就表示對方很可能會在頒獎當天再度出現；考量到這點、以及那人讓多數禮兵負傷的戰鬥力，羅莎判斷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全神警惕蒙面客對受獎者或頒獎的翰墨昭不利，所以才會主動向思大人請求在頌花節當天換上黑服執行任務。
至於為什麼不當面跟昭或者米娜哈爾提起這件事……
那當然是因為羅莎不希望讓責任感很強的米娜哈爾知道這件事。
以米娜哈爾的性格，知道這件事後肯定會要求羅莎安心處理頒獎事宜，然後自己換上黑服去埋伏那位蒙面客。雖然不是不信任她的劍術、而她的戰鬥方式也比羅莎更能好好與其他禮兵相互掩護與配合，但羅莎依然覺得那位蒙面客應該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處理掉的人物；因此與其讓蘭心劍客的愛徒去冒這個險，不如由她自己來處理這件事。
一來羅莎在這世上並沒有家人，就算被殺也不成問題；二來跟昭同臺頒獎這件事既然是身為首席的羅莎在候補名單上所簽認的事項、思大人也在上頭簽名同意了這項安排，那些私底下對米娜哈爾不太友善的禮兵同僚們得知這件事後或許會在言行舉止方面稍微收斂些，縱使無法讓那些善妒的人們從此改變想法，但至少不會再明目張膽地對米娜哈爾出言不遜或發表一些貶抑性的言論。
不跟昭報備自己決定執行黑禮兵任務，則是考量到他可能會跟米娜哈爾提起這件事，另外一個理由則是……
羅莎不太信任他。
身為翰墨，昭雖然做起事來各方面都沒什麼好挑剔的，但他先前於某些場合的某些舉動在她看來有些不合理之處，因此在調查完他的事情之前，羅莎都沒打算信任他的一言一行。
連翰墨大學士都膽敢懷疑，這樣的自己卻還擔任理當率先服從翰墨的禮兵首席這個職務，也難怪其他人總喜歡在背地裡對她說三道四的。
不過那些人想怎麼說都與羅莎無關。
身為翰墨的刀，就做好刀該有的本分，這才是她該持有的處事態度。
(七夕特別篇-中)
(未完待續)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