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角》02,溝壑。
──叭!
停靠在碼頭邊的船隻響起了一陣低沉的笛鳴。
港岸邊頓時多了一批攜帶行李的人潮,紛紛向原先在岸上等待的人們相聚。
薇安在人群中環顧四周,終於看見一名男子持著橫向、寫上她名字的牌子,薇安立刻走上前與迎接她的人搭話。
「你好。」
「妳好,薇安小姐,這是妳的信。」迎接薇安的人拿出了一封信。
通常薇安剛到達另一座城鎮時,就會在港岸邊收到工作相關的信,而眼前的人將會帶領她前往工作地點。
薇安接過了那封信,晃眼間觀察著信封的外觀。
另一方面藉由指間傳來的觸感、判斷著信封材質,有時候可以促使她先明白寫信的人大概的身分。
而這次在她正準備拆封時驟然停頓。
「薇安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我馬上看信,等我一下。」薇安被眼前的人一喚,她連忙拋開了手邊的停頓立即拆封。
當取出了信紙,薇安仍覺得這材質熟悉到讓她感到十分詭異。
在她看見紙上的文字時,臉瞬間垮了下來。
替我們向妳的父母問好。
紙張的右下角還多寫了一行小字──旅途愉快。
「旅──」是誰說她要來旅行的?薇安差點喊出她心中的衝擊,還不待她穩定思緒,又聽見了話語聲傳來。
「薇安小姐,請看向那邊。」
順著男子提手比的方向一看,沒入視線的兩道身影,令薇安得來第二次的衝擊,這使她的腦袋呈現了空白、差點將信紙從手中滑落。
她看見了,自己的一年見不到幾次的父母正向她朝著手。
薇安生硬地招手回應,在回頭時冷下了臉看向男子。
──是誰把她的父母請到這裡來的?
「這位先生,你知道這邊最快回程的船票在哪買嗎?」心中暗燃的不悅,使薇安現在,只想早日見到,那一群工作好夥伴。
「這您可能要詢問您的父母親。」男子嘴角彎起夾帶為難的笑容,先一步地走向薇安的父母,將另一封信交給了他們。
「兩位你們好,今日之後的每一天有關旅遊的行程,都會有人到你們住所送一封信……」這位男子按照一群委託人的指示簡單說明。
考慮到這一家人今天剛到外地,會有需要先適應環境或是一些疑問的溝通……總之,正式的行程先延遲到明天都比今天適合。
「沒問題。」薇安的媽媽接過了信,夫婦兩人仔細看著信紙的內容。
薇安很快就發覺,自己的父母並沒有像她一樣茫然,反而與專門來接他們的男子、似乎老早明白了目前的狀況。
三人正聊得高興。
任何他們嘴裡有趣的話題,薇安則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她的工作行程什麼時候變成旅遊行程了?還每一天送信?
「薇安。」這次喊著她名字的、是兩道來自薇安父母的嗓音。
往前猛然一看薇安只看見男子,她的父母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旁左右,父母看似親暱地各挽起薇安的手臂。
「許久不見,我相信我們有很多話要說。」薇安的媽媽一邊說,挽手的力道又隱隱加了一分。
「或是之後在旅遊的時光,分享不同的心得。」薇安的爸爸也不甘示弱地強制挽住剛要動彈的手臂。
而在一旁的男子眼裡,這一家三口為重逢抱成了一團,看似融洽無比。
但他心裡也清楚,那父母兩人只不過是合力抓住薇安,阻止她從行程中脫隊罷了。
「……咳哼,那麼三位這邊請。」男子禮貌淡然地引領三人、前往旅遊期間居住的地方,可當他一轉過身,仍止不住嘴角的上揚。
路程中隱約聽見三人的對話。
男子也只能壓著笑聲、順著鼻腔中憋起的笑意。
*
隔日一早,旅館裡的其中一扇房門外響起了鈴聲。
薇安的父母前往至玄關處應門,如昨日在港口的那位男子所說,另一位專門送信的人交出了今日的信件。
而薇安目視著房裡的電視機,安靜地坐在鬆軟的沙發椅上,眼神近乎空洞地一邊聽父母與送信人的交談、耳邊不時有電視機播放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就跟她現在的心情一樣混雜。
薇安聽著,出門期間,
妳的紙本、任何一支筆,
甚至是一小截的炭筆、紙片全留在屋裡。
薇安現在思考,昨日特意被自己媽媽囑咐過的話。
到底是哪個工作夥伴──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叛徒,或是叛徒們,告訴她的媽媽自己習慣攜帶的東西,就連一小截的炭筆都提到了。
「薇安,要走嘍!」
薇安正扼腕就算隨處找到紙片,也無法使用炭筆記錄任何東西時,父母的呼喚聲打斷了她思緒的掙扎。
薇安提著外出經常使用的隨身包。
而裡面的物品,早已沒有昨日她媽媽提到的那幾樣。
──喀噠!
當通往走廊的大門關上,薇安彷彿也聽見了,往日自己計畫的生活方式,正式被關閉的前序。
「依照今天收到的信,我們可以去這個地點,還有……」
薇安的爸爸拿著一張地圖,用紅色的筆圈起信件上談到的地點。
「信上有寫這些地方的介紹嗎?」薇安根本不曉得那些好同事,會向她和自己父母推薦那些地方。
而他們父母不約而同地互看了一眼,他們將地點共同的特色簡短地告訴薇安:「都是一些──遠離大城鎮的地方。」
好吧,工作再見。薇安徹底放棄,這段期間尋找有關工作的蛛絲馬跡。
「我能看一下地圖和信嗎?」
下一秒薇安從父母手中接過早上收來的那封信及地圖。視線大略掃過地名及信紙提到的景點介紹內容,薇安把信歸還給自己的父母。
「──我們走吧,看來今天和往後,有很多地方要去呢。」當薇安重新發話,先前沮喪的語氣一掃而空。
薇安的父母也從話中嗅到一絲的古怪,卻又無從明確找出古怪的線索,他們最終滿是疑惑地跟上、薇安變得積極領路的腳步。
信中所提到的地點,薇安與自己的父母逛了一遍,由於外出無法接觸她所熟悉的紙本,只要重回了旅館,回到房內的薇安都會立即提起筆──
給我最好的同事們的第一封信。
在今日的早晨,我與久違未見的父母在森林中遊蕩,興許是大地在日光的照耀下還未全然地甦醒,周圍的空氣仍飽含著水氣及些微的寒涼。
而我也瞥見了在樹上的黃葉,歷經陣陣寒風,脆弱地與樹木斷開了那無形的紐帶,冷意伴隨著它來到陌生的綠色大地上,仰望在樹梢上與它同是為葉片的同伴們。
曾同在枝頭上呼息、日日迎光,執行著光合作用的工作,卻由不知哪來的寒風,讓黃葉瞬間遠離了以往的程序。
躺在陌生又柔軟草地上的黃葉──它一定很錯愕吧,但它也聽不見了樹木上搖曳的綠葉們的細語,似乎和我一樣,都意外卻也展開了美好的旅程,遠離工作,悠然地穿梭在蓊鬱的林木間……
薇安將自己的所見一一寫在信中,起初早晨令她厭煩的門鈴聲,成為了她新的一日最期待的時刻。
──叮咚!
當門鈴聲響起,薇安搶先自己的父母揭開了房門,並欣然接過送信人轉交的寫滿旅遊相關的信件。
「先生,謝謝你送來的信,麻煩也將我的信交給我的同事們。」
「可是我不知道他們……」今日來送信的人剛想推辭,薇安淡然地推回那封向她拒絕遞來的信。
「不,我相信你會知道我的同事們在哪,多的酬勞儘管找他們拿。」
送信人發覺薇安的笑容參雜明顯的寒意,他默默接過了信,快步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兩道目光從頭到尾在房內頻頻瞄向門口,薇安的父母總算明白了一些薇安變得積極的緣由。
──喀噠!
在薇安一家關下了第二日外出的房門,天氣仍是與昨日一樣晴朗,使薇安在陽光下喜悅的神情顯得過於燦爛不已……
給我最好的同事們的第二封信。
今日來到一座近乎被後人遺忘的古城。
近年由周遭的城鎮市民及旅社的宣傳,才慢慢有了外來人潮的足跡。
在古城轉換城裡的區域時,幾乎都會走過路程不遠的路橋,橋邊總有路標佇立在旁,指引著城裡的方向──但標示牌上的字跡,已然日復一日地經時光流朽去。
我與爸媽常在輝煌淡去的城中迷失,也讓我深深體會到,即便路標清明還是無法辨識,路途上都要擦亮自己辨別的雙眼。
以免迷失原有的工作程序與方向……
第二日的旅遊行程結束後,薇安依然在回房的第一時間盡力將紙張寫滿。
當她停止運筆,拿起信紙整齊地疊起、塞入信封,難以合起的封口,被一手用力壓平、另一隻手中的金屬圓勺滴上了鵝黃的蠟油。
在圓勺見底、薇安手中換上了印章戳向蠟油,看著章頭的圖案完好印下,她才揚起了嘴角離開書桌,轉身倒入柔軟的床安然進入夢鄉。
──叮咚!
又到了隔日,薇安提早在門前等待。
當門一揭開、接過了送信人遞給的信件,薇安同樣交出了手中的信。
「咳哼、小姐,您要轉交的信……」送信人比了一下他剛剛交出的信,及薇安遞向他的信,乍看之下厚度有明顯的落差。
薇安遲疑了一下,緩緩地將意會到的示意說出:「你們寄件……分紙張多寡嗎?」
「──不是,不、應該也算是,誰都不希望自己的信在送到一半的時候,由於信紙太厚,引起封蠟忽然崩離封口吧?」送信人說到一半嚥住了差點被笑意嗆到的一口氣。
「我是想建議您下次分兩封寄,才能安心確保信封上的封蠟完好無缺。」
「說得也是,昨天光顧著寫信,沒想到這一層。」薇安光顧著構思和同事表達自己旅程的心得,反而沒注意到封口的問題。
「下次我會注意分成兩封的,這次一樣──多的酬勞儘管找我的好同事們拿。」
薇安在門前揮著手與送信人道別,完全沒注意到,屋內的父母正在一邊準備外出的隨身行李及他們的對話。
「薇安的父親,看來你女兒把工作注意力,轉移到信件上面去了。」
「誰知道,這要問妳女兒。」
他們並未查看薇安書寫的信。
但能鼓舞薇安的事物,大有可能的還是與工作有關吧?
夫婦兩人在腦中思考著,原本外出輕便的行李卻隨著一遍又一遍的猜測變得沉重……
「你們好了嗎?」薇安發覺自己父母,提起行李的動作越來越僵硬,似乎在想些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當然。」薇安的爸爸率先從打結的思緒中醒來,一面走向門口,不忘再留下一句給還愣在原地的妻子:「薇安的母親,妳女兒在催妳了。」
「薇安的父親,真是謝謝你提醒。」
薇安在門前看著自己的媽媽、看似和藹地大步走來,將手邊最大型的包包雙手捧了起來,長條皮製的提把湊向薇安的父親。
薇安的父親嗅到一絲不對勁,連忙單膝跪地……
「你們知道嗎?我覺得我現在好像在看一場隆重的儀式。」即便薇安開口吐槽,眼前上演的好戲仍沒有終止。
一對長條皮製的提把,不偏不移地掛在薇安父親的脖子上,薇安在腦海裡想像的卻是,由鮮艷花朵織起的花圈隆重地交付於自己的父親。
「那當然,我身上多了一份家當,本來就要隆重迎接──」
嘎──
門被輕巧的揭開,房內只剩薇安和薇安的父親。
「被賜予象徵花圈殊榮的提包,但願裏頭裝的不只是家當,還有勇者那般一往直前的勇氣。」薇安拍起自己父親的肩,轉頭一看、只見她的父親展露著欣喜。
「親愛的薇安,這代表的是信任,我現在就擁有了勇氣與榮譽。」
父親的話語使薇安在心中翻起了白眼,她伸手想將那代表花圈的提包取走時,薇安的父親搶先地移開提包、安然地掛在肩上。
「好吧勇者,我不會剝奪你自豪的榮耀,至少旅途上我能充當幾回的盾,抵擋空氣中瀰漫的低氣壓。」
「不,薇安相信我,當我被交付象徵花圈殊榮的提包時,就代表了信任,絕沒有低氣壓這種東西。」薇安的爸爸像是為了應證自己的勇氣,毫不怯步地打開了門、將門向牆面一靠,示意薇安先行走。
「好了爸爸,我們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到什麼時候?媽媽可不喜歡聽到我們用這種方式談話一邊開玩笑。」
薇安邁向門外、環視周圍,正在尋找先早一步外出的媽媽。
「那我就再說最後一句,薇安──」薇安的父親依舊手握著門把,還未踏出門外半步。
「我希望這場旅程,我和你媽媽能成為助妳驅趕工作疲乏的劍。」
談話內容霎時轉變,薇安停頓了幾秒。
現在也許是能討論假期長短的機會。
「──對我而言工作沒有太多疲乏,你們不用成為劍,或許能成為陸地上的橋,橫跨溝壑觀賞兩地不同的風景。」換句話說,被迫休假的薇安還是在想著工作,甚至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理解。
「那溝壑另一端的妳,能老實告訴我這場旅程感想如何嗎?」
「我能老實說的是……我和爸爸的答案是相反的吧,你不也知道嗎?溝壑兩旁的陸地看的事物是大不同的。」
薇安的父親無聲地用力握緊了門把。
別說溝壑了,光是一扇門也能完整切割他們的立場,誰能知道他們會不會談到一半,溝通的開口被徹底地關閉?
「薇安,其實我知道妳一定不會喜歡被迫的放假。」
──那又是為什麼?薇安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為何會與她的同事聯合起來,讓她放了一場唐突的假期。
這幾日累積的疑惑,使薇安有些崩不住自己的表情,即使往心中吞下了不悅,仍舊掃不去臉上的黯淡,為了好好沉澱自己的情緒,薇安撇去了質問陷入沉默。
「對不起薇安,我和妳媽媽本來是不打算參與,妳同事們的這場計畫。」
薇安無奈的深吸一口氣。
果然,不只是叛徒,是叛徒們。
「他們是怎麼說服你們的?」
「妳的同事們說妳不記得了,在一場工作結束的宴會,妳喝醉時曾說過的:『感到疲憊的時候就會去工作,但不知何時工作也開始感到疲憊』。」
「拜託,意識不清說出來的話不能算數吧?」薇安確實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可能只是妳沒想起,某些時候表達的感受而已,誰知道妳那時候是不是真的那麼覺得。」
記不清的事薇安無法細究,意外的真相讓她的答案和不悅出現了分歧,因為她得知了這些人用計畫包裹的,全是不言明的關心罷了。
至少在她老爸說出口之前。
「那麼作為妳這幾天陪伴著媽媽和我這位勇者,我想將象徵花圈的殊榮分享給妳。」薇安的爸爸拉開了提包的拉鍊。
「我想這殊榮也稱作歸還,歸還妳該有的選擇和自由。」
薇安看見了爸爸手中的船票及用信封袋裝的一筆錢。
「船票上航行的日期在幾天後,這幾天可以自己去想去的地方,或者再和以往一樣,帶著妳的工作用具尋找靈感──之後搭船找妳的好同事們算帳。」
心思被戳中的薇安頓時笑了出來,聯想到後續她的笑容變得生硬。
「那你和媽媽呢?她知道你會和我說這些嗎?」
薇安的媽媽目前仍不見蹤影,才一段時間沒碰到面,旅途上忽然少了一個人,薇安難以想像眼前的爸爸該如何說明。
「當然。」薇安的爸爸拍了幾下掛在肩上的提包。「我一開始就和妳說了,這象徵殊榮花圈的提包,是被交付了信任與勇氣,不然我不會和妳說這些,這些話是我們都想說的。」
「你們一起說不是更有說服力嗎?也許我會留下來。」
「這麼做當然有利,但對妳不公平。」薇安的爸爸終於放開了門上的握把、跨出了門沿,將船票和錢袋塞在薇安的手上。
「況且如果妳還是選擇拒絕,妳的媽媽在場大概也難以接受吧,被朋友回絕、被陌生人忽視多少會有說不出的感受,何況是自己的孩子。」
最後薇安的爸爸從肩上拿起了提包、交給了薇安。
「這裡面有妳平常工作的用具、紙本之類的,至於其他的行李……若是妳找到其他的旅館想離開這裡都行。」
這三日薇安期盼已久的用具,她沒有立即地接過,眼看著那隻手及提包仍懸在空中,薇安卻只專注手中的信封、那熟悉的材質讓她轉了念頭。
「爸爸,這信封和裡面的現金──是我同事給你們的嗎?」
「是啊。」
「我改變主意了,我們一起花光這些旅費吧。」不待自己爸爸的回應,薇安一說完將提包拿進了屋內、又迅速折了回來。
──喀噠!
使薇安爸爸回過神的是門被關上的聲響,及被拉扯向前的手臂。
不久後,在走廊的兩人一面指著地圖上的地點、頻頻傳出熱絡的討論,直到一家三人團聚依然接續。
----------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