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試圖喚醒腦袋中的記憶後,和乃便再也沒有上過頂樓。
午間的時光,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是她和樹里與都希兩人共進午餐後再輕鬆的閒聊,烏爾奇奧拉這人從來不存在。
和乃也曾想過,他會不會再次前來班上尋找她,然而,學期即將結束,他們的關係似乎也停留在最後一次的頂樓共處那日。
她難以去猜測烏爾奇奧拉為何不再執著,又或者說,是不願再細究下去。
要是再繼續思考下去,恐怕她的結論總只能導向樹里所說的那樣,他們之間至今的聯繫都是來自受害者與加害者。
和乃一直都是靠著漸漸被喚醒的感受在行事,最開始也是因為那股熟悉感,她才無法輕易與烏爾奇奧拉就此別過。
可現在看來,也許他真的傷害了她也說不定,就像胸口翻攪著的,那最真切的刺痛感,似乎一直在提示她這種可能性。
然而,她同時記著與烏爾奇奧拉待在一起的安全感,就連身體也能在見上他一面時褪下戒備的放鬆感受也絕不是騙人的。
夢裡,依稀記得與男孩共度的快樂時光,和乃無法輕易的僅僅將這件事當作沒有發生的幻想。
手上的筷子從頭到尾沒怎麼動過,上一口飯在嘴裡咀嚼許久,和乃若有所思的盯著飯盒裡的米,從聽見周遭學生談論暑期計畫起,她的思緒早已飄向遠處。
她可以選擇繼續逃避烏爾奇奧拉的問題,接著就能過上完全不會碰面的暑假,將這段期間的不安持續擴大。
垂下眼簾,和乃總算是將食物給吞了下去。
她想不通那些事的答案,但她能斷定自己感受到了與他分離的空虛。
本來也只是像從前那樣,不斷在談話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聲回覆,和乃此時忽地站起身來,隨即又蓋上了沒怎麼食用的飯盒。
當被都希問到她究竟想幹什麼時,和乃那閃爍的眼對上了樹里逐漸失去笑意的低落目光。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都希比樹里還要更早開口一事。
「又要去頂樓了嗎,小和乃。」並不是在發問,都希只是低下頭來、神色淡漠的將夾起飯菜,「和樹里待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嗎?」
她突如其來的反應讓和乃頓時愣住,這才讓樹里有了抓住她手腕的機會。
「和乃......」向她搖了搖頭,樹里猶豫了片刻後才開口,「如果妳真的要去的話......」他將目光撇了開來,「我陪妳去吧。」
本還打算以道別為藉口說服樹里,沒想到他這回卻並不是要勸阻她,和乃一下子待在原地,而樹里則早已鬆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就朝著頂樓前進了。
毫不猶豫的,就像是,早知道那裡不會出現令他心煩的人一樣。
即使等到了午休時間都要結束,頂樓依然只有他們兩人。
和乃望著無雲的天空,甚至連虛的影子也沒看見,彷彿這裡就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樓頂。
一直在門口看著她的樹里,終是忍不住走向了她。
「他不會來的,和乃。」樹里淡淡的說,「他也不應該再來了,如果他還有任何一點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的話。」
「......樹里你,最近總是在說我不明白的話。」目光依舊釘在半空,和乃背對著他,「你說的就像是——早就知道他不會來了一樣。」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永遠消失在妳的人生裡。」眸中映出她身子一顫,樹里仍是垂下眼簾接續道,「我一直擔心他的存在會刺激妳不好的回憶,而妳也確實在和他接觸過後變得不太一樣了,那是我不願見到的事......」
緩緩垂下頭,和乃依然沒有轉過身來,「我已經......知道你在擔心我了,可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樹里。」
那一向面無表情的少女,如今的情緒波卻動明顯的任誰都能明白她現在的低落,樹里暗自在心頭漏了一拍,逼得他非得深深用鼻子吸一口氣才得以把話說下去。
「......說實話,在妳第一次沒有按時回到教室裡來後,我就去找他談談了。」
「為什麼?」
回過頭來,和乃看著樹里的目光寫滿了不可置信。
她是知道淺野家幹的都是什麼行當的,她一直以來保持著習以為常的態度,是因為她被告知自己本該習慣這一切。
她明白所謂的「談談」,其實包含了許多手段。
「我不過是,確認了他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才有辦法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接近妳。」樹里半舉起雙手呈投降的模樣,「既然他也是滅卻師,又是妳認同能打倒虛的存在,只不過是看得見虛形體的我不可能有那個能耐對他造成傷害。」
和乃在聽完他的說詞後,神色放鬆了少許,即便樹里確實希望她能放鬆警戒,但這還是讓他的心頭暗自一沉。
他實在無法忍受烏爾奇奧拉依然在她心目中留有如此美好的形象。
「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他那些打算把過去簡單放下的想法。但慶幸的是,他已經承諾不會再出現在妳的面前。」
「為什麼這麼做......?」
只不過是簡短的話語,不信任感便能在兩人之間引爆。
樹里的神態也因她的排斥開始動搖,他看上去逐漸變得不再那麼冷靜。
「一切都是為了不讓妳受傷。」
「......即使沒有問過我的意願?」
「這麼做都是為了保護妳。」
「保護......?」
樹里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含糊,這讓和乃感覺到身子裡頭有什麼開始延燒。
緩緩的,和乃握起了雙拳,「如果真的是為我好的話,為什麼我只是不斷的感到不安呢?」
從那些字句中傾瀉而出的,是樹里未曾見過的憤怒。像是點燃他情緒似的,他難以自制的瞪大了眸子,視線不偏不倚的被眼前少女的怒火波及。
「你總是......總是只說著重複的話,烏爾奇奧拉也什麼都不肯提,你們在不信任我這件事情的本質上並沒有區別,我始終都只能在猜測裡懷疑自己。但是......」緊緊抿了下脣後,和乃頭一次對樹里如此大聲的說道,「烏爾奇奧拉他......他向我道歉了。即便我的問題還是非常多,可是你口中所說的罪人反而才是顧慮了我心情的那一方......!」
憶起和烏爾奇奧拉待在頂樓的情景,和乃深深的理解到何謂安適,這才讓她知曉自己實際上一直對於樹里的「關心」深感壓力。
那樣的關心,彷彿,只是在滿足某種慾望,而不是直視她的心聲。
當她回想起那份寧靜的時光,身軀裡頭,那股火焰便吞噬了大腦。
此刻被火海吞沒腦殼的,或許並不是只有她一人。
「他不過是想透過那種微不足道的補償試圖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而已......!」抬起的掌心上頭是顫抖著難以展開的指頭,樹里激動地說,「明明只是那樣的人,只是那樣的人啊......我卻沒能比得過,讓妳居然更加信任他而不是我......?」
他將她視為一切——和乃是清楚的,然而,那份難以言喻的炙熱壟罩了她的心尖,讓她絲毫無法再以容忍去接納樹里又打著為她好的名義忽視她的感受。
「但你......明明一直在騙我不是嗎?」茶色的眸子有那麼一瞬間好似被染紅,和乃低下頭來,她隻手按上了曾被繃帶層層包圍的腦袋,「一直謊稱是我青梅竹馬的人所說的話,我到底該怎麼相信——?」
再次直視眼前之人時,體內的烈火儼然吞噬了目光。
「那是因為如果不那麼做的話妳會活不下去啊——!」忽地,被她這番話逼得毫無退路的樹里忍無可忍的將雙手掐進髮絲裡吼道,「那場大火怎麼辦?被當成殺人犯的事怎麼辦?妳被報復的事又該怎麼辦——?」
他突如其來的鬆口令和乃剎那間感覺那即將滿溢的憤怒止住了躁動,然而,他所說的內容卻不過只是讓那些怒意在更加沸騰後再爆發罷了。
打從記起的那一刻,便沒有退路。
查看自己方才緩緩放下的手,樹里一面注視那些纏繞在指尖的斷裂毛髮,一面顫抖的說,「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只想著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讓妳幸福的生活著,可是妳呢......?」抬起頭來,他瞇起的眼裡只有絕望,「妳只想著去到那個罪人身邊!妳只想——只想去到那個把妳宣告為殺人犯的罪人身邊——!」
激起漣漪的,也許不是水滴。被攪動的,實則為火海。
烏爾奇奧拉那一聲「為什麼」,終是突破了失憶的霧霾,重重的射穿了和乃的理智。
簡直像是要睜到碎掉似的瞪著瞳孔,一瞬間癱軟的和乃跪在地上,彷彿置身雪地之中那樣雙手抱臂取暖,卻怎麼也沒能止住心底衝出的惡寒。
記憶在復甦,可她的心卻沉淪了。
無數次的善意與誓言,都要將她的咽喉填滿,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想起在頂樓時,烏爾奇奧拉再一次說了要守護她的話。
「騙子......」就連那些道歉的誠懇神色都在腦海裡模糊,和乃就像是制止那些聲音繼續傳播似,在熱淚滾落之時用雙手摀住耳朵,「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對她來說,欺瞞就像是刻在基因裡最無法忍受的死刑。
烏爾奇奧拉此刻便被釘上了罪名。
她想起了當日引發爆炸的情景,而現在,她似乎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即將要被高溫灼燒,不過她沒什麼好怕的了。
已經再沒有任何人能透過信任來傷害她。
樹里看著和乃異常的模樣,一下子像是恢復了冷靜,接著他滿臉寫著「自己究竟都幹了什麼」的自責。
「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次也是這樣——?」
「和乃......」
「為什麼我總是得遇上這種事——?」
「和乃......?」
「我是做錯了什麼要一直受到懲罰——?」
「和乃......!」
「我明明——總是獻上了我的全部——!卻什麼也沒......」
在她嘴上頻頻發狂的尖叫著難懂的話時,樹里撲通一聲跟著跪下,並立即將她擁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用盡全身力氣壓制她瘋也似的掙脫,樹里硬是將她的頭按入自己的懷中,「是我沒有讓妳安心過吧,所以妳才會這麼痛苦......」深吸一口氣時已透露出鼻酸,他開始撫摸和乃的頭,隨後眨著濕潤的眼眶輕聲說道,「但是已經沒事了,和乃。我再也不會用那種糟糕的謊來欺騙妳了,妳也不是一無所有的人,因為......這世上最珍視妳的人就在這裡啊。」
只要再晚上幾秒,火焰便要在主人的允許下再次摧毀一切。然而,眸中晶亮的淚水熄滅了即將衝出的怒濤。
和乃不清楚自己為何變得比在那一日還要憤慨,在淚珠滑落之際,她只是意識到了眼前這個人至少其實並沒有真正背叛過她。
讓她息怒的,並不是樹里所說的話。
滿腦充斥著從熱燙燙的地獄之中解脫的想法,安分下來的和乃面如死灰的、慢慢伸手回應了少年的擁抱。
誰也不曉得,其實她非常的怕火。
當那一絲薄荷的淡淡香味有了足夠的時間逐漸縈繞在自己身上後,樹里的手仍然捨不得放開。
那張臉上的悲愴,一下子,在無人目擊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就只是扯下皮囊般乾脆。
嘴角揚的歡天喜地的模樣,已經無法被那雙枯槁的茶色眼眸給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