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宅區短暫的寧靜沒能持續到隔天太陽升起。
天色要亮不亮的時分，尖叫聲穿透落地窗的隔音玻璃，微弱幾如幻覺地傳進里維耳裡，他機警地從被窩翻身而起。
掀開窗簾一角，黎明前的街道可算熱鬧，若干膚色死灰的人影，邁著蹣跚步伐，在社區裡頭徘徊，發出尖叫的是對街的鄰居，襲擊他的活屍正伏在他身上啃食，被開膛剖肚的可憐傢伙漸漸叫不出聲音，沉寂下來。
里維立刻將窗簾拉上，回到床邊搖醒漢吉。
「漢吉、漢吉，快醒醒，喂，別睡了臭四眼田雞！」
「里維？」漢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看到活人還在睡覺的時候，外頭的死人都已經起床了。」
「啊？」漢吉花了兩秒反應過來，瞬間睡意全消，她掀開被褥來到落地窗前，從窗簾的縫隙朝外窺視，然後又毛骨悚然地關上。
「這裡不能再待了，你昨晚說要去的地方是哪？」
「黑幫的據點，那裡藏有不少槍枝和子彈。」
「好，現在就出發吧，再晚可能走都走不了。」漢吉說道：「死人已經蔓延到這裡，而且數量看來比昨天多出許多，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昨天拿到的糧食也都帶走，我們必須想辦法離開這裡才行。」
她迅速開始整裝，卻對此舉是否正確滿懷不安，先不論公路是否已被車潮堵塞，即使真的逃出這座城市，又怎麼能確保哪裡安全？如果不止是這裡，就連其他地方也已經陷入危險，那他們又該到哪裡去？
也許他們就該死守著這棟房子，閉門不出，等待駐紮此地的軍隊將城市掃蕩乾淨，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但是從活屍數量增加可以窺見，軍隊的掃蕩行動恐怕並不順利，要是情況最終惡化，等到屋裡的糧食用盡，那時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不，不行，再怎麼樣也不能留在這裡，等著被活屍圍困致死。
再一次，為了確認現況，里維打開電視，短短一夜之間，所有頻道不再有任何畫面，任他拿著遙控器不斷切換，看到的也只剩一片黑白雜訊。
危機感悄然變質為淡淡的絕望，他嘖了一聲，關掉電視，轉頭尋找家裡有沒有適合當作武器的物品。
市區裡頭氣氛詭譎，街道上殘破蕭索，彈痕累累，碎石、垃圾和商店櫥窗的碎玻璃散落，一具具屍體橫臥在地，軍隊顯然已經來過，街道四處張貼著宣導標語，通知市民他們已經在醫院設立了臨時避難所，漢吉隨手撕下一張傳單，塞入口袋。
令人不安的問題不禁浮上腦海，這座城市原先莫約有280萬人口，現如今又有多少死人呢？
昨天經過的超市，鐵捲門已經被破壞，店裡貨架掃蕩一空，對面街角還有幾個倖存的活人，手拿球棒，圍著倒在地上的人影不斷毆打，看不清他們毆打的是活人還是死人，只是殺紅了眼的樣子令人心驚。
難以想像的畫面，曾經被視作罪惡的行為，如今都變得再合理不過。
紅綠燈還亮著，不過交通法規在這座城市顯然已經不再適用，里維將車停在目的地大樓旁的人行道上，帶著漢吉繞過無人的警衛室，進入建築內部。
電梯直上最高層，這裡是一間賭場，而且是很高級的那種。
從大樓玻璃帷幕看出去，整片城市景色一覽無遺，內部有著厚絨的暗紅地毯，泛著溫潤光澤的賭桌，和陳列一整牆酒品的吧檯。可以想見若是以往，華燈初上的時分，水晶吊燈光輝熠熠，賭客熙熙攘攘，會是多華麗奢靡的景象。
「這裡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之一。」里維領著身穿T恤、腳踩布希鞋，正東張西望的漢吉越過一張張豪華賭桌。
他摸著牆壁，在不起眼的角落推開一扇暗門，暗門裡面的房間和外頭大不相同，顯得樸素很多，要形容的話，漢吉覺得倒像是里維在學校的清潔員工具間。
想想也對，富麗堂皇的賭場是為富人提供娛樂的遊樂廳，與出生在窮人區，為了謀生而混跡黑幫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工作間最裡側的置物鐵櫃正如里維所說，存放著各式漢吉叫不出名字的大小槍枝、刀械、整盒裝的子彈，庫存十分豐富，將原本空空的槍袋塞得沉甸甸的。
他們回到賭場大廳，從大樓的玻璃帷幕向外遠眺，城市的另一端，國道高架道路上冒著濃濃黑煙，與漢吉原先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往外聯繫的道路多半已中斷，這個城市成了一座孤島。
「接下來，該想個安全的去處了，有了槍，在城市裡也能安全一點吧。」漢吉對著里維背上的槍袋歎道：「不愧是黑幫啊，這些你全部都會用嗎？」
「對，從槍枝、手榴彈到常見的冷兵器，我全都會。」里維說道：「不只是我，你也必須學會才行。」
「哇，這已經是武器大師的等級了吧。里維是從幾歲開始接觸這些的？」漢吉讚嘆道：「總感覺如果是里維的話，肯定能像好萊塢電影一樣彈無虛發呢。」
話還沒說完，連續密集的槍聲響起，打斷漢吉腦內的幻想。
碰！碰！碰！
「小心！」里維眼明手快，反射性地拉著漢吉壓低身形，而後拽著她的衣領一同躲到柱子後方。
漢吉驚魂未定推了推眼鏡，偷襲的那人隨意扣動扳機，子彈亂射，擊穿大廳裡精緻華麗的擺件器物。
等到槍聲平息下來，開槍的人總算發話了，是男子的聲音：「呦，想不到還能遇見熟人，離開黑幫這麼久，你的直覺還是這麼敏銳，真不得了啊。」
從柱子後看不見人，里維聽見他的聲音後反射性地皺了眉頭，看來還真是老熟人。
「喂，那邊的四眼田雞，猜得很準喔，這小子可是在學會騎腳踏車之前就懂得怎麼開槍了。」男子所站的方位，不管是想搭電梯，還是走樓梯往下，都不得不經過他，要把人攔下的意味很明顯了。
「順帶一提，沒學會腳踏車是因為身高不夠，跨不上去的緣故。」
對方說完發出一聲嗤笑，里維惱怒地嘖了一聲，俐落地替手槍裝填子彈。
「肯尼，壞習慣還是一如以往啊，口無遮攔的臭老頭子。」
「敘敘舊罷了，真是不可愛吶。」名叫肯尼的男子一派輕鬆地調侃：「罷了，反正你從小就沒可愛過，不想敘舊也無所謂，把那袋槍放下，你們可以走了。」
「少蠢了，我拒絕。」里維理所當然地道。
「那可就傷腦筋了啊。」他收斂了笑意，說道：「這些東西是屬於幫派的，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一份子，不能留給你。」
「是嗎？那你就好好想想，要怎麼同時對付我們兩個人吧。」
里維朝肯尼的方向連開幾槍，眼角瞥見肯尼採取守勢躲避子彈，低聲對漢吉說：「把重心放低，躲在桌子後頭，跟我來。」
漢吉點了點頭，躬著身體低伏在後，賭場大廳內一張又一張的賭桌，正好提供了絕佳的掩蔽。
「對付你們兩個？」肯尼像是聽見什麼笑話：「那邊的四眼田雞根本不懂怎麼開槍吧，倒不如說是你多帶了一個累贅才對。」
他戲謔道：「好吧，機會難得，就久違地再陪你玩一次躲貓貓吧。被我抓到的話，要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喔。」
面對肯尼這樣的老手，即使是一點點破綻，也會很快被鎖定。漢吉白袍的衣角露在桌子邊緣，曝露了他們的位置，子彈隨即招呼過來，趁著里維回擊的空檔，漢吉趕忙移動。
移動的空檔中，她瞥見了那個叫肯尼的男人。
與想像中凶神惡煞的黑幫份子不同，男子身材高挑，中年滄桑的臉上笑意從容不迫，即使是這樣的場面，看來也氣定神閒。
「沒想到吧，矮子，你都離開黑幫多久了，以前在這裡學的技術，還能在今天派上用場！」
肯尼那微妙的語氣，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純然讚嘆世事變化：「里維，天下大亂了啊。」
里維一時愣住，天下大亂了，同樣一句話，從漢吉口中說出來和由肯尼來說，當中的意思天差地別，他心裡隱然知曉肯尼的這句話想表達什麼。
「喂，那邊的四眼田雞。」
「啊、啊？欸？」漢吉沒想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愣。
「你原本是做什麼的？明天起還能做原本的工作嗎？」
「嘖，少在那裏四眼田雞、四眼田雞地喊個不停，跟你很熟似的！漢吉，別理他。」不等漢吉說話，里維代替她堵了回去。
賭場大廳內的器物，在雙方一來一往的戰鬥過程中，逐漸被打得滿是彈孔，炸裂與擊碎的聲響在大廳中此起彼落地迴響。雖說背著槍袋離開此處是第一要務，可若貿然往樓梯間的方向移動，行動模式就太容易被預測了。相反的，肯尼現下雖然藏身起來，不過為了阻止他們逃脫，多半不會離開樓梯間的方位才對。
「管你原本是誰，哈哈。」那一頭肯尼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像你這樣的人，未來要怎樣在不拿著武器就無法自保的世界裡，繼續活下去？」
「但我們不同，我和里維，我們本就是如此，即使世界再怎麼變，哈，我們也照樣是這副死樣子。」
漢吉掩蔽與走位的經驗終究還是太淺了，肯尼很快在飲品吧檯附近瞥見她的身影。手槍裡殘彈還有數發，數著方才戰鬥的節奏，料想里維的彈匣應已用盡，此刻正在填裝。肯尼底氣十足舉起手槍瞄準，不過接下來漢吉的動作卻出乎他的意料。
她驟然站起身來，一下與他四目相接，原來這傢伙也掌握著他的位置！畫面在肯尼驚愕的眼中宛如慢動作，漢吉臉上勾起一抹笑意，眼鏡鏡片的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她將手中的東西拋擲出去，那是陳列在吧檯上的酒瓶！
肯尼側身閃過，酒瓶摔在地上應聲碎裂，透明酒液飛濺滿地，彈匣填裝完畢的里維此時出手射擊，肯尼才要躲避，忽地從帷幕玻璃的倒影看見半空中飛來一物。
燃著淡藍色火焰的打火機。
什麼都來不及罵，他連滾帶爬往前撲倒，地板上隨即轟地一聲燃燒起來。
「成功啦！」漢吉興奮地跳出來，肯尼坐倒在樓梯間的地板上，還在忙著撲滅褲管上殘留的火苗，熊熊燃燒的火焰另一頭，里維已經將槍口對著他。
「勝負已分了呢，大叔。」
肯尼滿臉無奈，反倒笑了：「啊啊，敗給你了。真是，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這樣玩很危險嗎？」
「我很清楚哦，學校實驗課用酒精的時候，也會告誡學生不可以玩火。」漢吉推了推眼鏡，不禁得意：「因為我是化學老師。」
「原來你還知道危險啊！你這混帳四眼田雞。」
「喂。」里維提高音量，語帶不滿地打了岔，瞪視著肯尼道：「不是說了少在那裡一口一個四眼田雞嗎？誰準你這樣喊的？」
「好、好……」肯尼勉為其難舉手投降，一面搖頭抱怨道：「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脾氣——」
突然間，肯尼話語凝滯，沒有說下去。賭場的地毯使用的是防火材質，一部分火勢範圍隨著酒精燃盡漸漸縮小，他似是在火勢漸熄的樓梯方向瞄到了什麼東西，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定神看個清楚，不敢置信的瞳孔縮成小小一圈，驚嚇得手腳並用往內退了好幾步。
「嗯？怎麼了？」漢吉正要探頭去看，肯尼倉皇起身，背對兩人拔腿就跑。
「喂！站住——」里維語塞，肯尼頭也不回的架勢顯然已經顧不上這麼多，只見他慌忙從口袋掏出感應通行證，打開走廊盡頭的玻璃防火門，迅速把門關緊後溜得不見人影。
「里維——！」漢吉也立時狂奔回來，臉上是見了鬼的表情。「快、快、快走！」
漢吉的身後，有什麼從下層樓梯的陰影中推擠著湧上，饒是里維也不敢置信，他擰緊了眉頭，滿滿的活屍充斥在視線內，擁擠不堪的屍潮，一眼看去彷彿球賽散場時分的景象，只不過全換成了腐臭難聞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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