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庶強盛的斯特王國有個公開的秘密──矗立在荊棘森林裡的古堡，住著一支歷史悠久、受王室保護的功臣家族，他們曾經是令人敬畏的戰神，但在國家進入太平盛世，褪下光輝戰袍後，就只是一群令人恐懼的怪物。
這一族雖然天生具有強大的戰鬥力，但是全都不幸地患有程度輕重不一的遺傳疾病，其族人不是早夭，就是發狂至死。他們自請到偏遠的國境隱居，築起荊棘屏障，除接旨外不見來客。
光陰如白駒過隙，五十年過去了，與世隔絕的家族成了民間流傳的恐怖故事──人們說，那幢古堡住著長相畸形、性情殘酷的怪人，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出來綁架無辜男女。人們還說，那群怪人偶爾也會在荊棘森林中遊蕩，逮住入侵者並生吞活剝，成功脫逃的倖存者也被嚇瘋了。
然而，國王卻對荊棘森林裡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那群殘暴無良的怪人家族橫行霸道……
＊＊＊
漆黑的房裡放置多項被布料覆蓋的雜物，上頭累積了一層灰，顯示已有許久無人動過，石磚砌成的牆上掛滿成人高的大型飾品，密閉的空間瀰漫著難聞的氣味。
吱呀……
門扉被推開，一道人影踏了進來，毫不遲疑地走向牆角，伸手揭開一塊黑布，露出底下的東西。
那是一面圓形的鏡子，邊緣鑲著華麗紋路的金邊，看起來年代久遠，鏡面有幾道不起眼的刮痕，但整體保存良好，維護得十分乾淨。
「魔鏡，」人影啟口，磁性的嗓音帶著幾分疲憊，在寧靜的房間裡清晰可聞，「我的解藥。」
沒有光線的情形下，本來映照不出影像的鏡子泛起漣漪，漸漸浮現一張慘白、五官模糊的臉孔。
「您在十年前、三年前和今天都問了相同的問題，」魔鏡有條不紊地說道：「我的答案不變，他就是您的解藥。」
鏡中慘白的臉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在草原跑跳的瘦削身影，身著粗布衣衫，稚氣未脫的小臉綻放燦爛笑靨，茶棕色的髮絲在風中飄揚。
是名長相討喜、舉止天真無邪的少年。
「魔鏡，」人影的嗓音多了一絲不耐，「再不說實話，就燒了你。」
「我絕不說謊。」
「我的族人聽信你的話，一樣死了。」
「因為他們都沒有實行到最後一步……」
「那是犯罪。」
「那是人類的律法。」少年的影像消失，慘白臉孔再次顯現，「我只需要回答問題。」
人影揚起拳頭，想砸爛這面盡出餿主意的爛鏡子，但是突來的疼痛阻止了他的暴行。發作的週期越來越來短，從一個月一次到一周一次，近年來已經縮短至一天一次，且越來越痛。
厭倦人生到了極致後，居然不是想一死了之，而是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打從心裡希冀這是能扭轉命運的一線希望。
他真的受夠了。
「他在……哪裡？」他喘著粗氣，喑啞地問。他閉上眼，暗自說服自己只要在事成後將人送回去，就能在傷害擴大前息事寧人。
魔鏡答道：「就在森林。」
＊＊＊
嘎嘎……
烏鴉從樹梢起飛，飛掠茂密的荊棘，成為天際的黑點。粗嘎的鳥啼為凝重的氣氛增添一絲緊張，好像掐住了他們怦怦亂跳的小心臟，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橘紅色的太陽大半沉入西邊，殘陽將那幢被重重遮掩的古堡映照得更為陰森恐怖。
這群半大的孩子在一場枯燥的家族聚會中溜了出來，笑笑鬧鬧，忽然有人提起幾公里外的荊棘古堡，在百無禁忌的孩童眼裡儼然是一個試膽的好去處。
等到他們抵達目的地後，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就是沒人敢跨出第一步。
「剛才誰說要當第一個的？」
「他！」
「嗄？不是我！是他才對吧！」
他們吵吵鬧鬧的，誰都不敢闖進父母口中的禁地，但是走回頭路又顯得太孬，最終推出總是最多話的伊得。
「咦──為什麼是我！」伊得大驚失色，轉身就想逃。
「就是你！」同伴們團結一致地擋住他，「你進去一趟，我們就認你當老大！」
「老大給你們當吧！」
「不行！」
伊得還想反抗，但爭不過團體的力量，一個人高馬大的表親用力將他推進森林的入口後，所有人圍上來，斷了他的回頭路。
太過分了！
伊得憤怒地朝他們比了一根中指，遭回敬多根中指。伊得無可奈何，不得不壯起膽子，大步走向深處。
就、就只是一座長在城堡外圍的荊棘森林而已嘛！有什麼好怕的！
豈料荊棘生長的程度超出伊得的想像，越往裡走就越陰暗，充滿補丁的衣服也被勾得破破爛爛，抬頭不見天空，回頭不見退路。
奇怪，路呢？怎麼看起來全都一樣？
「喂！我放棄，不玩了！」伊得眼看黑暗即將吞沒視線，便著急地衝進看起來能通過一個人的空隙。
他跑了一陣後徹底迷失方向，幾番大叫都無人回應，絕望地坐在地上哭泣。
「我錯了，我想回家……我以後會聽話的……」
忽然有人搭上他的肩。
他被嚇得一震，望見一張猙獰的青藍獅面，尖叫一聲後暈了過去。
森林外的孩子們依稀聽見伊得的慘叫聲，得知他一定出了什麼事，紛紛驚慌地跑去通報大人。
那邊的村莊因小孩失蹤一事鬧得不可開交，這邊的古堡裡卻一如往常地寂靜，稍稍特別的是今天多了一位客人。
床上的男孩嚶嚀著翻身，睡得相當舒適。他只覺得皮膚接觸到的是一片好滑、好軟的布料，底下好像鋪著某種厚實的墊子，讓人想永遠躺在上面，不必再為家計煩惱。
這是床嗎？世界上有這麼舒服的床？
就是把他和哥哥姊姊賣了都買不起吧……
伊得意識到不對勁，猛地坐起身來，呆呆地看著布置典雅的房間，每一處都帶著歲月的痕跡，但無損於這些家具、擺飾的美麗，連一塊陳舊的地毯都價值不斐。
這、這裡難道是……
「小鬼。」屬於成熟男人的嗓音伴隨著高大身影來到他面前。
「啊……唔！」
大手反應極快地摀住又要尖叫的小嘴，「我是人。」
伊得狐疑地觀察那張恐怖的獅子臉。稍早在森林裡看不清楚，以為是什麼吃人怪獸，現在藉著燈光一看，原來那是副獸皮面具，深青色的鬃毛垂落雙肩，乍看就像一頭兩腳站立的獅子；藏在面具下的的確是一雙人類的眼睛。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戴面具呢？難道傳言都是真的？住在這座城堡的人都長相畸形？
崑西察覺到掌下的小人兒瑟瑟發抖，大大的眼眶蓄積淚水，一副自己快要被吃掉的無助模樣。
「唉……」崑西開始後悔聽從魔鏡的話。
自己在鏡中看過這孩子三次，從他牙牙學語到能跑能跳，再到下田耕作，雖然成長不少，但在他眼裡還是太小了。
大人都不見得能接受他荒唐的請求了，更何況是小孩子？
「你幾歲了？」他挪開手。
「十四歲……」伊得瞄瞄對方的手掌，寬大修長、皮膚細膩，指甲也修剪得乾淨整齊，且沒有任何一根可疑的長毛，「很抱歉打、打擾你，我跟同伴互相打賭，才會跑到這裡來，請你原諒……」
「沒關係。」經常有不懂事的小孩或智商不足的大人亂闖，他已經習慣了。
「還、還有，我我我沒有肉，不好吃……」
「看得出來。」崑西輕捏了一把伊得的臉頰，只有這裡還有點肉。不曉得小鬼是否謊報年齡，身材這麼瘦小，看起來像未滿十二，還是發育不良的那種。
伊得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由得縮起身子。
「我會送你出去。」崑西搶在伊得反應前說道：「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回答幾個問題。」
伊得還沒從身處陌生環境的畏懼中回過神來，就聽見這個奇怪的大人說了奇怪的話。
他錯愕地眨眨眼，「要我……回答什麼？」
「你有婚約對象嗎？」
「呃，欸？沒有。」他一個窮人家的么子，哪來的婚約對象？等他再過幾年，雙親就會替他找門還過得去的親事，要他和配偶生下更多的勞動力。
「有戀人嗎？」
「沒有……為、為什麼這麼問？」
「你……」崑西欲言又止。
坐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類，他真的能為了一己之私，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他就不該聽魔鏡的話。
「你可以在這裡休息一晚，明天一早送你出去。」他道。
＊＊＊
這個位於邊陲的貧窮村落，是斯特王國最陰暗的一角，農作、警力、人口都是最短缺的，自從那個怪人家族搬來後，原本就死氣沉沉的村子宛如蒙上濃重的陰影，顯得更加絕望。
昨夜，有個少年失蹤了。
上一樁失蹤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名少女在家中熟睡時被擄走，當眾人像無頭蒼蠅般尋人之際，荊棘古堡的主人現身，送了一箱財寶給失蹤少女的父母，聲稱是聘禮。平民百姓哪裡見過這麼多金銀珠寶，失蹤者的父母當下打消討回公道的念頭，帶著寶物遠走高飛；警備團註銷此案，從此再也沒人見過那名被當成商品交易的少女。
關於荊棘古堡的小道消息依舊駭人聽聞，但人們對失蹤案的關注遠不如自己下一餐的著落。
天際露出第一道曙光，一群村民便舉著火把，氣勢洶洶地來到荊棘森林前。
「把孩子還來！」伊得的雙親晃了晃火把，怒火沖天地大喊：「再不還來，就放火燒森林！」
「對，放火燒光！」村民們同仇敵愾地附和。
在釀成大火前，森林入口走出一大一小的人影。
村民有的尖叫逃跑，有的暈厥過去，沒暈、沒跑的也腿軟地瞪著青面獠牙的崑西，身子抖得跟篩子一樣。
「小孩沒事。」崑西將伊得推向村民，「你們別再亂闖。」語畢，旋身走人。
伊得覺得雙方的誤會不能不澄清一下，正要伸手拉住崑西，雙親便粗魯地將他拖到背後。
「慢著！」伊得的父母壯起膽子叫住眼前的男人，「你就這樣離開？我、我家孩子徹夜未歸，誰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你不應該賠償我們的損失嗎？」
伊得驚愕地看著自己的爸媽，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湧上心頭，令他面紅耳赤，難堪地低下頭去。
他就覺得詭異，爸媽怎麼可能為了他勞師動眾，帶著村裡人來討公道？原來是為了……
「賠償？」崑西駐足回頭，語氣多了一絲詫異，「你們的孩子沒受傷。」
「那是你說的！人人都知道你們會吃人，就算你沒動他，他的名聲也毀了！」
他哪有什麼鬼名聲？伊得越聽越荒謬，拉拉父母的衣袖想阻止，卻被一把甩開。
「那，」崑西朝他們走近兩步，眾人慌忙後退好幾步，「你們想怎樣？」
村民們互相看來看去，最後有默契地推出伊得的父母，直接推到崑西面前。
夫妻倆與那張極為嚇人的獅臉相距不到半公尺，害怕得連聲音都走樣了：「給、給、給我們精神損失費！」
崑西有數秒的沉默，所有人屏息以待。
假如他們真聽信他的家族會吃人，又怎麼敢跟他談判叫價？這些人擺明了要錢。
他望向無地自容的伊得，說道：「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交換條件，我要他。」
賣子求榮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想放過這個無辜的孩子的，可是人人都如此自私，他又何必一讓再讓？
雙方在詭譎氣氛中結束談判，沒有話語權的伊得被用一袋金幣的價格，賣給了恐怖的城堡主人。
伊得再度踏入古堡時，已經做好做牛做馬的心理準備。自己會被賣掉，其實不是什麼太出人意料的結果，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母了──要是爸媽再遇上這樣的「好機會」，一定也會賣掉他的兄弟姊妹，換取優渥的生活。
他為自己難過，但不會難過太久，他很早就明白這就是窮人的命。
「崑西，你……你餓了嗎？我去煮飯。」
男人的步伐很大，他得小跑步追在後頭，伸手要接他脫下的披風。
若有所思的崑西後知後覺地停下，無言地看著身後踮起腳尖的小鬼。
「你不必做這些。」他說道，「有人會伺候。你去洗個澡，全身是土。」
呃，什麼？伊得以為自己聽錯，小心翼翼地確認，「我不必打掃、煮飯、洗衣服之類的……嗎？」
「那是僕人的工作。你不是僕人。」
「那、那我是什麼？」灰撲撲的小臉多了一抹不安，生怕被趕出去。
崑西有些遲疑，他不曉得現階段該說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嚇跑他？他買下他當然是有目的的，但也不需要急著在這時候坦白，小鬼還太小了。
「我──難道我是比僕人還──還要低的地位嗎？」
唉……
崑西摸上小鬼的腦袋，揉著那頭髒兮兮的亂髮，「別胡說，你是我的未婚妻。」
喔，比僕人好多了。
伊得想了三秒後，疑惑地歪頭，然後十分震驚地指著自己，「蛤？」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