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些記憶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消失了，基本都很難找回來，即便有依稀的印象仍記不完全。林安石就是這種狀況，好比如他在阿公問他看得見什麼時，腦海裡那一閃而過、模糊不清的印象與感觸。
好似和什麼人認識了很久，曾經似乎就面對面說著話，但是強迫去回想只會更忘記很多事。
他雖然想將事情問清楚，但考慮到他和阿公都還沒吃飯，加上不敢獨自待在廟裡，更不敢自己出去買飯，怕會遇到那些黑影，他便乾脆的拿出手機打算叫外送。
「你怎麼不去買就好？外送不是還要多花錢？」林先朝掃過林安石的手機屏幕後，微微蹙起眉，他雖然老了，但對這些科技還是有一點熟悉度，這都是透過來廟裡的年輕人教的。
「因為⋯⋯我怕看見什麼不好的東西。」林安石尷尬地搔著腦袋笑了笑。
林先朝原先還納悶林安石為什麼不敢出去，後來才反應過來對方既然看得見神明，那就表示也看得見靈體，甚至依照傍晚他所見的情況來說，他孫子看得見靈體的事情應該都被知道了，也極有可能會被糾纏。通常陰陽眼會突然開啟都是有原因的，也不是能隨便說封就封，更何況⋯⋯林先朝將目光放到了媽祖神像上，他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些事早就註定好了。
「阿公？」
林先朝回過神來，放緩表情說：「那你待在廟裡吧，我出去買。」
聞言，林安石的表情僵了僵，斟酌了下字句才道：「可是阿公⋯⋯我就是不敢自己一個人待在廟裡才叫外送啊⋯⋯」
「怎樣？你還要說神明是什麼嗎？」
林先朝雖然面上帶著和藹的笑容，但林安石非常了解他阿公，有時候就是個老笑面虎。
「沒有，阿公慢走，我吃什麼都可以。」林安石乖巧的頜首，目送林先朝的遠去。
等到完全看不見林先朝後，他才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的神像們嚥了嚥口水道：「各位大哥大姊⋯⋯不是，是各位神明請不要再捉弄我啦。」
過了一會兒，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廟裡也並無信徒來參拜，然而林安石卻莫名感覺有人在盯著他看，這個目光雖然不會如芒刺在背，但察覺到有人在暗處偷看自己，也是挺怪異的。不過他巡視一周，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只好默默地走去林先朝之前為了待在廟裡而安置的桌椅，上頭的東西不多，只有一些泡茶的工具，林先朝通常都會和信徒泡茶聊天或是在這裡解決午餐和晚餐。
興許是剛剛的懇求起了作用，林安石雖然依舊感覺有人在注目自己的一舉一動，卻也沒有再看到些什麼光芒，連神像也安然地如同往常。
林先朝去的時間沒有很久，帶回來的食物還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對於只吃了一餐的林安石來說根本是美食，他迫不及待接過林先朝手上的袋子，邊將食物一一拿出來邊開口問：「所以阿公你為什麼問我看見神明身上有什麼東西？」
「那你看見了什麼？」林先朝不答反問後，便自顧自坐在林安石剛剛拉過來的鐵椅上，也沒等對方回答就吃起肉燥飯。
林安石飢腸轆轆，先扒了幾口飯才含糊不清地說：「我看見神像周圍有淡淡的金色光芒。」
「嗯。」林先朝輕輕的應了一聲後就沒下文，只是喝起買回來的牛肉湯。
林安石見狀也沒有再問，因為他阿公只會等食物全部吃完了才會開口，反正他剛好也餓到沒時間說話。
檀香的味道瀰漫在殿內，在這安靜的空間下，蟲鳴鳥叫聲、外頭的人聲都在此時被放大，沒有感到吵雜，反倒顯得有人煙。
等祖孫倆都吃飽後，林安石就開始收拾，他盡量想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忽略分明焦急難耐的心情。比如今天沒回來倒垃圾，那就只能明天才能倒——
「你小時候也跟我說過一樣的話。」
林先朝忽然開了口，在林安石還沒反應過來前又繼續說了下去。
「你常常說千里眼會用那雙大眼睛偷看你，還說順風耳的耳朵很大很好玩，你小時候每天都一定要跟我去廟裡，因為你說神明會陪你玩，還講了很多跟祂們有關的事，但你後來都忘了。」
「什麼時候忘記的？」林安石在問出口時，心裡就隱隱有了答案。
「自從你父母過世後，你就忘了，也不再跟我去廟宇，甚至變得很討厭那些神明，我以為原因是你認為祂們並沒有來救你和你父母，但後來我發現你將意外當下的事都忘了，也看不見了。」
「我想你會變得討厭祂們，單純是因為我在你和你父母⋯⋯後，三天兩頭就帶你跑不同的廟宇燒香拜佛，讓你覺得我過於迷信，明明這麼信那些神明，他們卻沒有救人。」
「但是，那場意外後，你不說話好長一段時間，醫生是說你受創太大要給你點時間，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會不會好，我只剩你了，如果沒將你顧好，我對得起你父母嗎？所以⋯⋯我只能祈求，祈求神明讓你趕快恢復。」
林先朝在說到後半句時神情有些黯然，林安石知道對方是想起那段時間的照顧，也想起他的父母。今天林安石沒有去祭拜，雖然以前就不太會去，畢竟有些記憶總是在夜半時不停出現在夢裡，破碎的、零散的記憶。他為什麼不願意去祭拜父母？又為什麼開始討厭起神明？那些印象變得模糊，連他現在都不能馬上肯定緣由。
林安石默默將垃圾收拾好後，便強顏歡笑的開口：「⋯⋯阿公我累了。」
去細想那些記憶實在很耗費他的精神，尤其太過片段的回憶根本沒辦法讓他找出問題所在，現在，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等我一下。」
林先朝沒有再談論剛剛的事，而是走到神像前的供奉桌，那是以檜木所製的大型紅桌，上頭擺放著兩盆信徒所送的紫蘭花，以及大大小小的紅燭，有幾個被點上，搖曳著淡淡的橘紅色光芒，而在桌子邊的是一籃大天後宮所屬的平安符，裡頭的每一張符紙都是他親手寫的。他從中挑了一個，先是對媽祖拜了一會兒才拿至香爐上順時針繞三圈，接著掛在林安石身上。
「以前要你戴平安符跟要你命似的，現在就乖乖的戴著吧。」林先朝拍了下垂吊在林安石胸口的紅色平安符，面露出笑意道：「洗澡時記得拿下來，不要放離自己遠的地方，現在，你先回家休息吧。」
林安石聞言猶豫了會，他不是不相信阿公說的話，只是多少心裡還是有了障礙。見狀，林先朝便對著林安石的後心重重地拍了一下道：「我幫你設下法術了，不用害怕，那些邪祟和靈體不會來侵擾你。」
「好。」聽見林先朝說的話後，林安石多少放下心來，他點了點頭道：「那阿公我先回去了。」
「嗯，注意安全，我等等閉完廟就回家。」
林先朝待林安石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拿起擺放在柵欄邊角的筊杯，口中喃喃有詞一會，才擲了出去。
清脆落地的聲音響徹在整個大殿，林先朝定定看著地上兩個反面的杯筊，一時間默然無語。
香的尖端又變紅，落了灰，林先朝拾起地上的杯筊，閉上眼誠心實意的問了第二個問題。
杯筊再次落地，林先朝這次緩慢地睜開了眼，地上是一正一反的筊。
他抬眼，看向列在神桌上的神像，似是自語又像是在問著誰。
「這是保證嗎？」
無人的正殿裡寂靜無聲，沒有誰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
林先朝的確沒有騙林安石，是沒有什麼黑影靠近他，但並不代表他看不見，例如那個掛在一旁民宅牆壁上，儼然像個小偷的黑影就特別明顯是在注視他。林安石不敢多看，垂著頭，腳步飛快的衝回家，直到進了家門才有種特別安心的感覺，畢竟家裡阿公有特別處理過，相信不會有什麼——
「居然是你先回來了啊？林先朝又待在廟裡了呀⋯⋯」
林安石才放鬆到一半，抬頭就看見一個穿著純白色衣裳的長髮女人站在他面前。
一頭如墨的長髮及腰，襯托出她慘白的皮膚，她嘟起那沒有絲毫血色的唇，表情失望的說著。
若不是對方那雙黑色瞳孔靈動的轉了轉，林安石還以為是死人在跟自己說話——不對，正常不會有女人進到他們家門來吧？
「唉，乾脆去跟神結婚算了，一天到晚都跑廟宇。」
女人氣呼呼的跺腳，林安石悄悄的看了一眼，發現對方並沒有完全踩在地上，而是離地面還有一小段距離。
幾乎想都不用想，林安石就知道眼前的不是人是鬼，他頓時呼吸變得緩慢，聽說鬼聞得到人氣，如果他慢慢呼吸是不是就不太會被注意到？
「這小子幹嘛？呼吸變成這樣不會是打電動打到出毛病了吧？」豈料女人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他身上，皺緊漂亮的秀眉，飄到他面前仔細的上下觀察。
「怎麼搞得全身上下都是傷？難不成今天⋯⋯但是人又好好的，真是奇了怪了⋯⋯反正可不要生什麼病了，林先朝承受不住的。」
女人的字裡行間像跟林先朝很熟稔般，連一些隱去的話都讓林安石感到別具深意，不過他對目前敵我不明的狀況還是保有一定的警戒，心裡也不斷期望阿公趕快回來。
「這小子今天怎麼怪怪的？杵在這裡是怎麼回事？」女人忽然瞇起眼，湊近到他臉旁，只差幾公分的距離就會碰上他。
林安石不敢大意也不敢再呆站在原地，而是假意的打了個哈欠，拍著自己的脖頸，嘴上還邊說著：「啊好睏，真的好睏，今天累死了。」
女人沒有因為他說的話而離開，反倒是緊緊的跟在他身邊，至始至終都是盯著他不放，這讓林安石的內心逐漸恐慌起來，然而他仍面上鎮定的回房間，隨便挑幾件衣服就打算進浴室沖洗。
他本來以為對方會離開的，但他錯了。
對方非但沒有走的打算，目光還更加灼熱的盯著他，像是一頭餓慘的狼。
「嘖嘖，我很久沒看過年輕人的肉體了，平時林先朝在我都不能偷看，他現在不在了我可以看了吧？」
「⋯⋯」
林安石總感覺背後這女人可能是一個色鬼。
他還是不太希望自己的節操毀在了一個女鬼身上，因此脫衣服的動作特別緩慢，還時不時裝作無意的檢查傷口。
「喂，你再這樣下去會被她發現的。」
正當林安石摸著其中一處傷口稍微嚴重一點的地方時，腦海再度傳來了那道輕快的聲音，只是這次增添了不少的疲累感。
他下意識的重重按下自己的傷口處，頓時痛得倒抽了一口氣，身後的女鬼還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說：「現在是怎麼回事？上演自殘嗎？」
「⋯⋯」林安石非常希望那個女鬼能夠不要開口講話，那麼或許還算得上是一個文靜美鬼。
「乾脆一點脫掉吧，反正被鬼看幾倆肉也不會死的，總比被纏上好不是嗎？」小三雖然看似為他好，但林安石怎麼聽都聽出了幸災樂禍的感覺。
林安石一想到今天的種種遭遇就控制不住火氣的質問：「你是去哪了？」
「⋯⋯你在跟誰說話？」
或許是心理作用，林安石突然感覺女人的聲音變得陰森，他不敢抬頭看鏡子裡的女人，只是快速思索怎麼解決現在的狀況。
忽然，他瞄到了鏡中的自己，一閃而過的想法直接衝口而出：「林安石你這個智障，你今天是跑去哪了！知不知道你阿公有多擔心你，你真是個蠢貨！看見阿公滿身汗的樣子了嗎！你怎麼這麼不孝！」
雖然一開始是為了瞞過女鬼，但講到後頭林安石也是真的感覺自己挺不孝的，居然讓一個老人家在這麼熱的天氣出去找自己，看他阿公當時氣喘吁吁的模樣就知道找他找很久了。
「嗯，的確是個蠢貨。」小三在他話語結束時就附和了句。
「蠢貨能夠了解到自己是蠢貨真的不容易，林先朝你的教導終於起作用了。」女鬼在後面鼓起掌來，表情是特別的感動，若不是她碰不到實物，敢情她現在大概會拿個眼藥水滴幾滴以表自己的感動。
「幹！」林安石沒忍住的罵了一句，反正他們也猜不到自己在罵人。
「林安石！你剛剛罵髒話嗎！」說時遲那時快，阿公的聲音馬上就出現在了他浴室外。
後頭的女鬼一聽到聲音立刻驚慌的穿牆跑了，而小三也寂然下去，只剩林安石一個人打哈哈的對阿公說：「沒有啊，我只是在說幹嘛。」
幹！他下次還是罵在心裡好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