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三章 墜落的天空 (1)

飛魚吐司 | 2024-04-29 16:01:13 | 巴幣 1026 | 人氣 462


當伊曼打開地堡上層的四盞水銀燈時,周遭還沒有任何能證明天災來臨的跡象。三層半徑十五公尺的水泥空間,嵌在綿延數百公里的山脈中部,一處曾經是林業站的雜木區。地堡當然不是最近才蓋的。伊曼在登山者間幾經打探,提前在南市因勞權引發罷工時完成清掃,才能在佯攻作戰當日轉移陣地。

即使在充分準備後,伊曼也只能透過頂層偽裝成岩塊的潛鏡向外窺探。茂林深陷狂亂,隨不可見的淫威起舞、崩解。直到天災結束,他都要和三名僅剩的下屬暫居於此。空間以供五人起居而言相當堪用,至於和聖僧的定期聯絡,他決定裝作因設備不良而推遲。

他收起鏡筒。「和預告中的時間差不多,」他向爬梯邊的雷金說道,「一個不注意,這裡的天已經黑了。」然後直起身,手臂平貼在水泥牆上。震動並非如鼓點,而是由腳底向上竄升。這是典型的礦石性地震,但也可能是普通的款式,總之任誰都無法分辨。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和社會脫節吧!伊曼想著,但滿不在乎。他們能判斷引發爆炸的彈頭,槍杖掃射的雜音,卻認不出持續且漫長的震晃。

腳下繼續發出山體搖盪時的隆隆聲。雷金費盡周折終於擺脫爬梯,帶著重彈至今仍不見起色的傷勢,面容還算乾淨,額頭因為排氣扇的有限性鋪著一層油光。「國王大人說到做到啊,嗯?」他咕噥著,「我們這不是更找不到機會跳槽了嗎。」

地下泛起的轟然越來越響。伊曼關上房間邊緣的電源箱好避免走火,提起手提燈箱並敲擊爬梯,好讓處在另兩層的成員明白狀況。地堡能有電用其實幾經波折,然而他們還是被天災的不可控打回原形。

「別抱怨了,這裡能用的光源本來就不多。」

在冷色的方形視野下,男人在爬梯下方打起手勢,他腳邊的孔洞下方亦有人在,側著手電筒搖晃,然後折回視線死角。

「我們應該在天災發生前就跟聖僧會合了。」雷金拉了張露營椅坐下,「伊曼,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啊?」

「告訴他菲諾在駕駛裝甲的時候被俘虜了,只剩下軍用設施裡的女孩。他想搶人就自己去。」

「你媽的。」

「他要留著我們背黑鍋,不可能殺人的。尤其,我們各方面都很適合。」瓦伊凡男人打開收音機。路況電台的播報穿插在電流聲裡,說道:「現在緊急插播最新的天候情報。經總統宣布,烏達卡爾自治州全域即刻起進入緊急狀態。A17、18及22號公路全線即將封閉,請行駛中的車輛依指南尋找最近的避難所。包括帕朗平原在內,各地……」

一共有86處指定避難所,伊曼聽著主持人驗證他的猜想,自顧自走到一旁,抱臂凝思。若聖僧背後的王所言不假,又有多少人能幸免於難?

伊曼幾人所處的地下碉堡與林業小屋間有地基相連,坐落於巴恩斯山脈向內陸側。這裡當然也有被土石流掩埋的風險,不過由殖民政府於內戰時興建的碉堡總會多出幾個逃生口,他們所處的也不例外。碉堡一端與林業小屋相連,底層則有往廢礦井的通道。功能性與結構在來時確認過了,天災引發的地震也足夠遠,遠到讓撕裂地表的震盪也像是被誘爆的啞彈。

此外他不能同意穆伊的請求,至少口頭不行。他在名義上還是僱傭兵的領袖,像穆伊這類沒有高瞻遠矚、對隸屬沒有半點堅持的人,成為六甲山女婿就是他人生的最高成就了──伊曼知道自己沒爛到強迫他多走一段路的程度。山崩後,分別前,他們就調侃過:「下次碰頭就不知道是在陰間還是哪兒了。假如不是,你也該考慮換工作了。想想你的身體這幾十年積了多少毛病!還有仇人!拿個鄉鎮戶籍、好好休息的時候到啦。你還想送菲諾回學校,嗯?」

他也知道,既然平原兩天間沒有發生離奇的變化,他的外甥女就還活著。

伊曼沒好氣地揉搓起鼻樑。搶來的神將是找到了,體力卻相當衰弱。透過下屬之一的醫官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暫定是受到驚嚇和營養不良所致。他在聚落後方的小社區發現諾麗吉.斐拉,那時山崩剛結束不久,她正和帶走她的人在一起。所在地位於泥石洪流的中央,腳下的地卻是完整的。他還沒拔槍恐嚇,薩卡茲人就自願同他離去,她很虛弱,視力也出現問題,持盾的庫蘭塔女孩擋在他倆之間。地上躺著暈厥過去的烏薩斯人。

她恍恍惚惚推開女青年錯愕的身軀,轉眼就因體力不支跪倒,眼見機不可失,他趁金髮女孩試圖攙扶之際舉槍威脅。金髮女孩咬咬牙,放棄抵抗,這時他的鞋踢到一把槍杖。

稍嫌曲折,不過他成功奪回需要的人質了。雷金在後山背側接應,幾人得以在警力包圍前脫身,公用攝影機在48小時間沒發現有人找來。伊曼知道,聖僧已經察覺他們動機不純,另外,正要發生的事將把雷姆必拓東半部的大半軍力騙走,即便錯過了最佳時機,他們仍有機會交出神將。

碉堡不缺水電,發揮起居作用的下層存放一定量的糧食和飲用水,想堅持到天災過後不是問題。諾麗吉此時應該昏睡在最下層,靠近橫向對外的礦道,不過鑰匙在伊曼手上。

是不是正確的那把還未可知。「把女孩交給聖僧後,你也該休息一陣子了。」他滿不在乎地坐下,「反正我沒想過要栽進去。」

「栽進哪兒?原住民的復國運動?」雷金伸長還能活動的手,在牆邊搆到一把折疊椅,「我看除了菲諾,隊裡還沒人把這當一回事。這麼說來她挺猛的,竟然把你帶偏了。」

「她可以為提奧托拉人驕傲,」伊曼接過椅背,拆開、半蹲著坐下,「我們不行,也沒有必要這樣。」
就算我們再沒有什麼可以仰仗的,他暗自想。他可沒蠢到會對著編造出的民族認同自慰。他撇向雷金,確認他是否對此表現出任何失落,不過伊曼期望落空了。

「怎麼,是國王大人的話不夠動人嗎?」

「一部分是,另一部分是我們顯然不在他宣稱需要解放的範圍裡。莫洛塔.馬利約瓦科特──就算不是本人,也沒有人看出來,雖然現在懷疑已經沒用了。他不是要將提奧托拉人從紅晶的詛咒中解放嗎?我們身上可沒有那種東西。」

「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啊。講得像這民族裡都是感染者似的。」

雷金慎重地皺起眉,語氣卻更加虛浮。「我記得衛生所說紅色礦石不會讓人減壽。」

「你相信中央的聲明啊?他們連圓自己說過的謊都不會。」

「別講了。國王會讓世人都看見他們的醜態。」

「是,這樣當然皆大歡喜,前提是我們到時候還沒入土。」雷金向吊起三角巾的肩膀一戳,果然被痛得身子猛顫。單憑攜帶的工具很難處理槍傷。不惡化已經很幸運了。「誰都看得出你心神不寧,伊曼,別管那個假國王了。無論現在這場天災是不是他引起的,攻打洛慈都是件大事,會死很多人。帕朗的移動城邦一旦被攻陷,就會被軍方以切爾諾伯格模式對待……雖然跟烏薩斯的城市一比,咱們這兒的地塊就跟砂礫差不多,艦砲多轟幾輪就垮了。」

「目的就是要讓人這麼以為。我們只要把諾麗吉交給聖僧,讓他回收權能就好。反正菲諾也不是馬上就用得到,就算搞丟了他也不能拿我們怎樣。」

不如說這反而讓我們逃過一劫了。邊應付伊曼無意隱瞞的焦躁,雷金望了眼鬆開的鞋帶。「你知道我們打不過他,對吧?」

「我們不必反捅他一刀。」伊曼盯著指節的痂出神。

「那就是我們被捅了。為了分散陸軍的注意力,又是把六甲山拖下水,又是讓不知哪來的怪人亂丟海怪,誰知道他們為了目的會做到什麼程度。工會不是說要吊死所有老外嗎?就算與聖僧同一陣線,他們畢竟是勞工,但聖僧可不是。這麼磨合下去,其中一方早晚會被賣掉。」

「所以才要和平分手,或者拖到對方恍神再開價。聖僧閣下不會食言啦,這不符合他的美學……嘖。」雷金大聲咂嘴,聽不鏽鋼壺在背後搖晃著倒下。地震開始了,越來越強。「欸,我們聊點複雜的話題好不好?」

「別說了,天塌下來我們必死無疑。窮緊張跟裝傻改變不了現實。」

就像在為處境做自我介紹一樣,伊曼不消多時便察覺話中的荒唐之處。雷金不表訝異,只是小聲嘆了口氣。「反正南方也沒多少人知道聖僧在回收神將嘛。」而後向一旁挑高的潛鏡架看去,「所以說,我認為聖僧那群人的意圖還是有據可循的。他們既然敢幫工會,就代表目標有部分的共同點。我是不覺得聖僧背後的國王大人心眼多小,但他顯然不只是想教訓州政府。渾水越淌越大哪!」

以私下密談來說,雷金的毫無顧忌只教人汗顏,以致在中層維修法杖的茲卡也伸長耳朵來聽。現在才發現嗎?伊曼嫌棄地想,後來覺得如此並無不妥。正是在各方斡旋之際,有必要審視往後的方向。一直以來,他們試圖不去想工會背後的勢力來自何方,因為一旦意識到彼此的差距,既有的合作關係就會崩塌,而他們沒剩多少待辦事項了。

沒人願意想像那群瘋子追求的東西,但是,假如整座平原都因此傾覆,顯然就不盡人意了。

伊曼凝視兩人許久,吞下不甘。「我們就差最後一步了。我可以保證。」他向後一躺,又問:「我哪次擔保錯了的?陸軍和國王陛下都追得很緊,這足夠證明神將的重要性了。至於菲諾,她就算一個人也能混得很好,我們等交完貨再去找她。」

「那諾麗吉呢?」

伊曼睜開眼,看到了爬梯邊露出半顆腦袋的青年。奇怪的問題。「她怎麼了?」但他還是聽出其中玄機。

「咦?啊、我其實不太清楚。您還是直接問伯頓好了。聽他的語氣,好像擔心諾麗吉的身體出問題,說是免疫怎樣怎樣的……」

「但是查不出原因?」伊曼不置可否地別過臉去。

「是啊,八點多我還下去看過。雖然她目前還算聽話,也難保沒在動歪腦筋。要是像活動中心那次,在沒人看管的時候跟誰聯繫上就糟了。」

見話題兀然向過期不久的敗因轉去,伊曼陷入沉默。他不會承認對大樓的格局早有掌握,以及明知諾麗吉有向外界求助的可能,卻放任既定計畫脫軌。換作雷金也不會承認,甚至穆伊也不會。這是幹這行的第一條規矩。既然委託和資源在手,首要任務就是達成目標。問題是,他覺得自己像是在鑿腳下的冰面。

鑿空了,一切將茫然墜落。

他熟知、厭惡、曾經愛過的一切。

他伸手撥弄潛鏡的握把,從目鏡折射下的光能看出,天空越來越暗。他探頭去確認,鐵管裡的天空像積滿汙泥的水窪。在場或沒能在場的人都有自己的疑慮。陷入兩難的不只有穆伊,他不過是懶得欺騙自己罷了。神將為何存在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能製造契機就好。

「不過,我們得先撐過這場地震才有得緊張囉。」雷金突然發出無奈的歎聲。伊曼覺得他同樣能在賭場押注時用上這副口氣,實際上他確實用過。那是伊曼第一次注意到他──面對勢均力敵的兩隻鉗獸,他索性梭哈給體格更小的傢伙。

「你就是連自己怎麼栽的都不管啊。」伊曼正想反駁,卻被雷金夾雜期待的忐忑目光所迫,草草結束話題。對於仍為眾人之首的他而言,訴諸感性的發言太小家子氣了。

在帕朗平原向西延伸之盡頭,有著軍港和龐大基地的城市地塊邊緣,幾尼亞.沃拉正對著海線發楞。身軀與欄杆相隔一步,軍服被狂風勾勒出中年發福的輪廓。

天氣好時,從這兒確實能眺望東海岸,今天卻連離得最近的地塊也看不見。隨著驟至的暴風,烏雲遮天蔽日,好像有巨口自天而下,欲將接壤灣岸的沃野吞噬。從沒見過這麼糟糕的能見度,連電波通訊也失靈了。平原東北方,沖積扇下的數座城市皆消失在黃沙中,未受玷汙的雲飛速從他的頭頂流走,直到成為暴風。

他想過有這一天,卻沒想過有這麼快。

「終於連我敬愛的副手也找藉口缺席了呀。」他對著手裡的對講機咕噥。

雅寧.魯爾曼的聲音化作電訊號,自二十公里外飛來。那位穿義肢的軍官在軍用城的另一端。電波要穿透這點距離還是夠的。「請原諒,我正在被同等重要的事物擔擱。」

「比如被傳教士拖累檢閱嗎?」

「約鐸主教的隊伍最快也是後天抵達……總之我還在機庫,將軍。康尼斯委員認為沒必要搭載這麼多裝甲。我們連具體的敵人是誰都不清楚。」雅寧壓低了聲量說,因此他能聽見背景裡交談的內容。這其實是幾尼亞的問題。他不該在登上新造戰艦前大張旗鼓,以致把長居在隔壁郡的國防委員引來。

男人將音量調低。「那就告訴國防委員閣下,一旦有戰力毀損,就請他自行駕駛備用的機體來前線支援。」他百無聊賴地唸著。「啊,保險起見我再做個確認。你不會照我的話做,對不對?」

「我想是的,我會想辦法解決。信使剛才回報,往後16個小時天候狀況都會很糟,我認為應該等偵查艦完成地層模型後再出航。」

幾尼亞又往海岸方向跨了兩步。「這不就是棄天災範圍內的駐紮單位不顧嗎?」

雅寧不言。幾尼亞想像著那張摸索出答案,卻又礙於矜持而沉默的老臉。他會說:我們必須這樣。

「有這股決心就好。」他回過頭去。一名軍官果然出現在頂層甲板的通道前,疾行而來。

「特務從希佩丁城發來消息,工會似乎要在天災結束後發表新的聲明。可能會攻占當地的電視台。」

幾尼亞漠然消化掉這條訊息。「別鬧了,他們難道能說服隕石不要砸在那裡嗎?」他抽走薩卡茲軍人遞交的資料,「我會在看完後告訴你。還有其他要報告的事嗎?」

那副別著上尉勳章的軀幹抖擻挺立。「沒有了,這是訊號中斷前最後收到的內容。」

幾尼亞轉回去面對雅寧。「討厭,我改變主意了。麻煩你繼續拖延國防委員直到我過來,然後你就可以去甲板上吹風啦。」

「這……您現在到底在哪裡啊?」

想著說了也是徒勞,幾尼亞關閉電源。無論初衷為何,他最終沒能從甲板上的風景收穫寧靜。四號軍用地塊脫離主城體,在沖積扇邊緣的荒地上待命近一個月了。和最近的城市相隔130公里,日常資源全仰賴補給,同時嚴防任何來自帕朗平原的車輛和無人機。這是個消磨人精力的工作模式,經由最老氣的做法,確保與之接壤的新型戰艦不會曝光。

在建造移動城邦的工藝逐步迭代之下,儘管軍事化的地塊推陳出新,這不代表陸行艦因此淡出歷史舞台。兩條產業的發展更像是彼此成就,同時反哺科技和製造業,尤其對軍工和源石物理影響甚遠;由此衍生的技術突破,也常在驗證後迅速投入到軍事領域。除了出現在實驗型裝備上,也常用於改良既有載具的效能,而雷姆必拓這二十年間最具規模的革新,則體現在戰艦的增量上。當十二艘主城規格的戰艦於各地竣工,這座新興國家總算能與諸國並列。

如今,名為《日光別館》的高速戰艦就停泊於此,對將至的處女航慎重待備。

這艘戰區第二號旗艦沿著巴恩斯山脈西部的台地朝南航行,假以出演自治州回歸周年紀念之名,行威懾抗議活動之實。

在旁伴行的是三艘盆加級巡邏艦,有著同類艦艇中拔尖的航速和續行。遵循陸行艦的邏輯,船隻有著扁而寬的船體,配有反重力裝置和源石爐的心臟區則沉在船腹底部。船頂中心下沉,護牆般圍列的甲板配備法術砲座,散發鈍色啞光;貴重的主砲埋藏於下沉區域的隔板,再下方就是機庫,能容納六架裝甲。儘管是艘全長達300米的巡邏艦,承蒙自動化行之已年的便利性,機組人員偕船員相加不到30人。船上搭載的數支裝甲小隊,將在天災平息後率先送往希佩丁城,那座凝聚帕朗平原眾多商業集團的移動城市。

虛有其表、逃不出暴風掌心的假地塊──和其他自治州內的地塊一樣,不具備真正的城邦級反應爐和航行能力,只是座浪費稅金的特大號城堡。沒照藍圖建設的原因幾尼亞聽過很多種,而他唯一相信貪汙論。雷姆必拓有著所有新興國家有的問題,資本和臃腫的體制固然為列其中。

要在這層層瓜分下造出新戰艦,國防委員也是盡全力了,幾尼亞想道。停泊在地塊邊緣,令眾巡邏艦相形失色的大型戰艦,以過去的眼光看完全是奢侈品。搭載複數艦砲,周身有力場裝置護身的配置,讓它贏得了日光別館的名稱:取隔絕法術火網、如驕陽高照之意,即將前往戰場。

放任船首的形象與老家的紙鎮重疊在一起,幾尼亞仰望在頭頂向東飛逝的雲流。《日光別館》原本預定在隔年一月的閱兵亮相,現在則以鎮壓暴力活動的名義準備首秀,帶著面臨艦隊戰也不落人後的火力,將砲口轉向平民。十六門法術砲座、三具主砲,無不彰顯著高壓和威儀,開火時的景象更是不堪設想。

但是錯不在他。是東北方向百公里外的地方,那些暴民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艘戰艦,新造的三艘華雷努伊級重巡艦之一,與它的姊妹船相似,卻與前輩們相異,輪廓比起快艇更像伏臥於地的野獸。令人聯想到屈肘的兩舷,此時裝入大量的戰略無人機。蠟白色的船身沾染黃塵,使其形成有如珊瑚礁般慘淡而深刻的意象。一些區塊由船腹後段向兩側延伸,形成近似角鬥士裙甲的氣墊機組;向上延伸的艦橋亦有幾分龍頭船的神韻。

沒人知道造船廠抱著什麼樣的心態揉合這些元素,不過中央對船艦的性能大感滿意,在兩次演習後順利下放至各戰區,為即將開啟的第十一個百年曆做好準備。在那之前,在鄰國與大陸中部的局勢動搖國本之前,他們需要戰力。

縱使火力優渥,以此生未見之氣魄覆蓋天空的烏雲看起來還是很不可控。誰都沒興致陪他聊天。經狂風和昏暗的吹襲,眼底、眼界之外和過去同樣令人不安。

他們找不回被搶走的神將了,也無法確定正在擴大的天災雲是意外或出於人為,因為神將若是意外死亡,也可能造成類似的天災現象。幾尼亞在旗下機構十年多的研究中明白,王國覆滅造成了某些不可逆的影響。神將僥倖逃過清算,權能卻不斷衰弱,直到完全消失。這不代表權能不復存在了。權能來自蕃神,神將的衰退意味著權能流入山野,不再返回。

在尋獲諾麗吉.斐拉後,研究所追本溯源,洗劫了她的住所。他們從中獲得成套的資訊。雖然不全然可考,那些族譜和紀載卻如此逼真。

諾麗吉來自唯二從屠殺中逃脫的神將家系。幾尼亞需要知曉的,則是如何清除她保有的權能。但帕朗平原的動亂證實時間緊迫,而對方經驗豐富。選擇奪取神將,應該是害怕外行失手,讓權能脫離家系。

任何提奧托拉人都有繼承權能的資格,所以找起來格外麻煩……還是說,會連基本的特徵都消失?

假如古籍所言不假:普通人繼承權能,將會落得有名無實的狀態,那就能解釋研究所為何遇襲。對方擁有的知識恐怕遠超我方。如果他們先一步抽出權能,不僅研究將會報廢,也形同助長恐怖分子的聲勢。

聖僧的存在不再是城際論壇的上的模糊照片,如果舊神將們跟著復活,似乎也說得通。就連國會也數度討論過有關處置,但無論他們或現在的拉特蘭都沒有挖空整片山脈的力量。那些神將在靈峰上的祭壇被摧毀時沒能死去,最終被活活支解、四散各處,深埋在群山之下。

幾尼亞又想到如何處置暴民。

執法單位和政府還把這當作愚民的情緒勒索......真是可笑。新來的傢伙就是不信邪。雷姆必拓這個國家是建立在繼承之上的,他們能理解因襲而來的典範和制度,卻又對血腥時代的終結深信不疑。已經來不及了。提奧托拉人在淡忘中苟活至今,他們的祭司同樣也行。

問題在於如何把復活的神將逼出來。但那是時間問題,等到風暴停下有的是機會。他理理衣襟,決定去艦橋等待出航。

他們站在往避難所的階梯前,目送最後一批居民進入地下。觀察天象已經沒用了,試圖分辨山稜也很愚蠢。汙濁吞沒萬色,唯有腳下的水泥地觸感真實。「下次晨練你負責帶隊喔。」瑪莉婭解開貼在胸前的扣子。

「少來,我們訓練方向又不一樣。」卓婭不放棄打量周遭,希望能找到其他駐留居民。「上次傑克硬要跟著我跑,結果兩公里後人就不見了。你需要毛巾嗎?」

「謝囉,雖然我大概在這裡多吹個幾分鐘的風就好。你可以先下去確認情況。」

「你嫌底下的人不夠忙啊?」一面回答彷彿連舌頭也要吐出來散熱的瑪莉婭,卓婭不由得感到拘謹。她刻意轉過頭去,又將同行的騎士留在眼界邊緣。

防空避難所相當不起眼,即使有公所職員和地圖相輔也很難發現。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派不上用場。就像自治州內其他避難所一樣,它們坐落在無災的大陸邊界,隨著危機意識淡薄,成了控訴執政黨無謂舉措的廢棄物。

好在經過檢查,剩下的避難所還能運作,結構與供電穩定。只要不發生衝突,空間足夠容納兩百個靜坐的居民。

沿著挖掘現場旁的坡道下降五十公尺,就會來到一塊平台,不遠處正是活動中心的殘骸。平台地下是較硬的岩層,因其穩固而受到徵用,被選為公營山屋的開發地。入口就在一旁的停車場,看起來像個涼亭似的。

與其興建避難所,祈禱隕石不要波及聚落還比較實在吧?循著慣性思考,又想到如此盤算時的自己表情一定不好看,她偷偷嘆了口氣。望著在陰冷天空與螢光燈中映出不同光澤的防爆門,以及走入其中的瑪莉婭,卓婭討厭自己反應過度。

以經歷過天災的未成年人而言,她的情緒相對安定;至於反應激烈的,別說是再度經歷,就連陸行艦行駛的顛簸都能喚起恐懼。不過,與其說這是過來人的杞人憂天,對毫無經驗的人來說,不論再怎麼準備都可能不足。隨著總幹事(順帶一提,村長還在分局裡接受審問)指引而抵達的這處避難所,確實能容納半數滯留在聚落的居民。雖然考驗在天災來臨才算開始,但初步疏散逐漸完善,另一處避難所也從對講機裡有序回報進度,居民的情緒穩定,連堪稱抱怨的言論都很少見。

是因為毫無概念,還是在民族性上就有根本的不同呢?

「換氣系統跟水電我檢查過了,要撐個幾天是沒問題。」總幹事從樓梯下方探出頭來,似乎把這場轉移當作純粹的擾民。「你是烏薩斯來的,對吧?這種事通常很嚴重嗎?」

「客觀來說可大可小……反正我經歷的那場把整座城市都毀了。」

「對、對,切爾諾伯格。幹嘛?當偏鄉公務員連加薪都難,我能記一個外地人前幾天講過的悲慘小故事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也覺得。」卓婭撥著瀏海。雖然天災還沒發生,她卻備感虛脫。

「我終究是外行人,」那名消瘦的男人站上台階,「沒錢、沒空,沒機會出國,當然也不會看過什麼天災。電視台根本不會報那些大場面,畢竟跟我們也沒關係。這裡唯二經歷過天災的只有你跟剛來的瓦伊凡,但她好像是遠遠……總之,我們需要建議。越具體越好。」

「講得像我要在門外待一整天似的。」她咕噥著,不過意見被重視的感覺不錯,「我等一下再來。你們先確認保暖物品跟濕度就好,還有叫其他人別太緊張。」

這是能叫得動的嗎?男人乏味的表情如此表態,而後不再挑剔;正打算鑽回透出光亮的門框裡,那對嫌棄的目光忽地又抬向他們。

卓婭先是愣住,然後發現他的並不是在注意他們。「對了,鎖好大門後再幫我個忙,貼在門背後的資料袋裡有把鑰匙,幫我去隔壁試試能不能打開側門。不知道哪個傢伙把側門從外面鎖上了。」

外面?「你們把側門裝反了嗎?」瑪莉婭的想法很特別。

「好笑吧?資料上說是施工方的錯,想說既不方便拆又用不到,就乾脆放著......」總幹事被一陣孩童的哭聲吸引注意,「別這麼看我,這當然是在我上任之前蓋的啊。」

「看起來倒是很新呢。」卓婭重新眺望一遍。切爾諾伯格沒有類似的設施,所以參觀災害紀念館的校外教學成了她第一次離城的理由。在那之前,一座核心城對她來說就夠大了。

她不捨地觀望一會兒,即使盡其所能打量,街道仍空無一人。

「看來附近的人都進去了。」瑪莉婭將雙臂叉在胸前,「想開一點嘛,廣播已經放了快十分鐘。營地離這裡又不遠。」

「我知道啊。但幹嘛講這些?」

「你就差告訴我你很擔心了。」

糟糕的情緒管理。卓婭第一時間想到。為什麼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看透?還有能不能別用從上而下的眼光看我?就算沒有惡意。不如說惡意根本不能……她想著,決定不繼續想下去。「我們那邊沒有避難所,也沒有人想到要疏散居民。」她勉強穩住語調,「總之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誰面對天災高興得起來啦。再說,信使那邊不是說北部的影響很小嗎?搞不好地震就是全部了。」

「我的意思是我應該對六甲山的居民這麼有效率感到高興,但我覺得,我只是越來越討厭從前待的那個地方。」

「你乾脆說你討厭烏薩斯好了。」

「我很想啊,但我連這個名字到底代表什麼都不太清楚。我的父母是其中之一,我也是,我生長的地方也是……但我們國家至少擁有兩百座移動城市,上面有成千上萬個公務員。那麼,那些沒發揮作用、幫倒忙的官員,做錯的部分也要算在國家的頭上嗎?就因為他們沒有收到命令?人還需要被同意才能救人嗎?」

「停,別讓你改變不了的東西破壞心情。雖然現在氣氛是挺怪的。」瑪莉婭打斷她。推開門,下巴指指階梯。「如果我打擾了你發脾氣,不用客氣,我有義務這麼做。」

「『因為責任還在』對吧?你跟你姊姊果然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可以說是我在學她,不過我幾乎放棄了。現在就做做樣子講風涼話,假裝沒人注意到我講得超爛的通用語,然後跟邪惡的烏薩斯臣民組隊關懷偏鄉老人。」

她有點驚訝。「我以為你沒上過學。」

「小學還是有去,但半年後就休學了。就算用接送的上下學家裡人也不放心。好在我奶奶也沒打算把孫女養成文盲,所以我還是學了不少東西……我奶奶教過幾年書,我沒講過吧?所以國高中的政治課都上些什麼,我還是略懂啦。」

卓婭最後一次檢查門軸。「你就不會覺得跟敵國的人一起工作很奇怪嗎?」

「哪裡怪了,你們國家整天在法姆席爾峽谷亂逛又不是你造成的。反正我對出生地的感情還是集中在人身上。隔壁街的攤車老闆啦,量販店的老店員啦,或者,嗯,你知道的那些技工叔叔嬸嬸們。看,比起連一對望族夫妻失蹤都查不出個所以然的公家單位,還是熱心的長輩們討喜吧?」

她說的是她的父母。「……好不公平。」

「對,可惜你問得太晚了。再說我沒高中畢業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別把人生想得這麼複雜啦。」她望向天空,「不過在我看來,責任這個東西其實比想像中還討人厭就是了。所以我跑掉了。」

卓婭聽著她的自嘲,又一次懷疑對方心底的黑暗或許比想像得還深。那麼,她又是怎麼維持這副知心大姊的形象呢?忍住提問的誘惑,聽見遠方轟鳴,卓婭撇下一句「下去再講!」便轉身進門。瑪莉婭遲疑一陣,倒也順從地鑽進門縫。

防爆門的厚度將近三十公分,他們花了一番功夫才成功關上大門。門後果然有片淡紫色的資料袋,被兩條絕緣膠帶潦草地貼在門上,裡面躺著一把鑰匙。近年來,國際逐漸形成防禦天災的意識,相關產業因此蓬勃成長,就連遠離天災的烏達卡爾也沾染這種危機感,在新建的避難所廣設防爆門。六甲山也不意外,但資源差距依舊存在,使得避難所僅一側有防爆門。另一側是簡單的鐵門──能被傑克徒手打穿的那種。

設施能否承受衝擊還未可知,不過當他們穿過避難所的主要結構好前往側門時,還是對眼前的井然感到意外。避難所主體是塊挑高的混凝土房間,兩端有門。他們穿過坐滿居民的區域。房間的冷色和寬闊就像是停車場。以對稱而立的門框為中線,人們圍坐在旁,間或有警察巡視。幾名清淤時打過照面的義工衝著他們招手。義工別著紅色臂章,成箱的物資堆在他們之間。

「來的時候我跟監督確認過了,」她不忘向瑪莉婭解釋,「大部分資源在臨時指揮所那邊,搜救隊在收到警報後就開始搬了。」

「我不懂,知道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當然不正常。但這裡沒有人正常。」

她帶著瑪莉婭離開房間,爬上另一條階梯,從積灰的程度看彷彿從未被使用過。她走到盡頭,停在裝反的門前。

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卓婭拔出鑰匙,確認鎖孔與門把如期轉動,於是她迅速重新鎖上,折返。隨著來自天際的吼聲不減反增,壁嵌式燈管開始閃爍。源石礦引發的地震,最先影響的就是供電。她開始折返。
快回到走廊時,瑪莉婭忽然繞到她的前方。

「話又說回來,就像你的主治醫師講的,我並不是為了自己才成為競技騎士。紀錄片跟報紙美化太多了。」她靠在往房間的門框邊,彷彿要擋住卓婭的去路。「還有,我其實挺佩服甘草醫生的。對誰都是副伶牙俐齒的樣子,換我會被羞恥心壓垮吧。」

「但你還是硬著頭皮去比賽了。」卓婭無視她的意願繼續追問,「我覺得這很了不起啊,但你好像不太喜歡。」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吊車尾竟然在家族名分存亡之際挺身而出,奪得冠軍榮歸故里!』聽起來很酷,對不對?真相是從拿起劍,我就在想這一切什麼時候會結束。堅持去做沒興趣的事,不管收多少錢都不會開心,不過佐菲婭姑媽他們不這麼覺得。」她的指頭向鎖骨間摸去,彎曲、提起。提起一片吊墜。「大家都覺得臨光家的家訓就該是『不畏苦暗』,很少有人去想:我們為什麼非面對所有挑戰不可。」

「是特錦賽啟發了你嗎?」

「算是助長了我的觀念吧。」瑪莉婭不顧從背後溢出的交談聲,「我承認,我也想過為了拿回臨光家的騎士資格努力,然後這種熱情很快就在賽場上被消磨光了,因為我不懂這有什麼好投入的。連吃飯都有困難的人們拿著武器,在競技場裡打架,祈禱觀眾會自己醒悟,發現這個國家最受歡迎的體育賽事是看窮人見血。這怎麼可能呢?於是乎,我大概知道姊姊離開的時候在想什麼了……雖然她好像改變想法了。」

「你跟佐菲婭教官講過這些嗎?」卓婭問道。

「怎麼可能呀。別說是姑媽了,哪怕我奶奶聽到也會氣得扛著棺材板來打我。」

「還請節哀。」

「謝謝,雖然我的奶奶過世也滿十年啦。」瑪莉婭向她一踏,「所以說回正題,我認為你沒必要為了小隊長的身分壓抑自己。不舒服就說,看不慣的事情就提出來,我們一起解決。這不是你個人的責任。」

「我不想把麻煩帶給別人。」

「就算你自己解決不了?」

她點點頭。

事情常常變成這樣,卓婭也有自覺。早在和傑克磨合關係時,她就因為擔憂對方應付不來而獨自解決,最後落得兩頭空的尷尬局面。這是她的原則,也是她少數從家鄉帶走的東西。

「不過,你從前沒有跟人解釋過為什麼吧?所以傑克才會這麼縱容你。」

「當然沒有,」卓婭覺得有些緊繃,「要是這樣,我根本過不了幹員測驗。如果我連最基本的責任都要找人分攤……」她越說越快。

「至少集思廣益嘛!這樣我們會一起承擔結果,而不是看你自顧自行動起來卻不道該用什麼態度回應。你也該考慮我們身為隊員的責任感啊。」

「想要指示你可以問啊。」

「哼,諒你不敢在博士面前這麼說。」瑪莉婭閉起一隻眼睛,不做理會,「想想就知道了,你在這之前根本沒機會下命令。現在人數終於增加了,不覺得是時候磨練指揮技巧,好迎接第四或第五個隊員嗎?」

卓婭掃了眼她的表情,目光又火速挪開,回道:「我會做啦。」可能是因為彆扭。

瑪莉婭應該有讀出她的不情願,所以不發一語地彎下身,長耳靈動地豎起。「還有,你最好改一改動不動就裝可憐的個性。這會害人不知道怎麼跟你講話喔。」

發自內心的語調刺入耳膜,讓卓婭不自覺冒起冷汗。她在學校時的朋友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是和所有人都談得來的人際王。有時和長輩相處相較之下還更輕鬆。

如果這就是同學疏遠她的原因,也不是不能理解──想到深處,那雙紅銅色的眼睛兀地湊到她眼前,說:「話是這樣講,目前我還滿喜歡你們這隊的氣氛。」

聽起來連她自己都對上一份發言過意不去。卓婭聳聳肩。「否則你連第一天都撐不過去,對吧?」

「哈哈,差點忘了你們來找我跟去六甲山是同一天的事。」

「我承認我不懂指揮團隊作戰,」她想起騎士的指控。「我也不太敢嘗試。要是出錯,有人因此受了無法痊癒的傷害,我會沒辦法睡覺。」

瑪莉婭遙遙頭。「你現在知道我前兩天睡得有多糟了吧。特錦賽可沒有人傷成這樣的。」

「……所以我的眼睛真的被蝕刻彈打中了?」

瑪莉婭退縮了,或者說她的遲疑給了卓婭這種預感。實際上她單憑戛然而止的聲音就能確定,瑪莉婭說了她絕不該知道的事。「你跟諾麗吉都看到了,對吧?」

「嗯?當、當然呀,子彈擦過你的眉毛,然後小諾麗吉她……」

「放屁,我身上連一塊疤都沒有。真虧你在我想起這件事之前就自爆啊。」

瑪莉婭急著想制止她說下去,卻明顯壓低了音量。「卓婭,我承認這兩天我完全沒跟你提過,但現在真的不適合討論這件事。反正絕對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還有、呃,我想我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只有諾麗吉有答案。等我們找到她再問,好不好?」

鬼都看得出她在說謊。卓婭不清楚謎底,但她確信瑪莉婭在敷衍她。她揚起頭,想乘著對方自亂陣腳的瞬間追問,卻看到有著五官的黑紗。她不再是身處地下。夜空被陌生的星點和發光的霧照亮,螢火漂浮四周,那些她從沒看過的蟲子通體閃爍,無翅,徜徉在虛空中。

不去參加祭典真的好嗎?那張黑紗下的臉垂落在她身旁,這時她注意到,那張臉連著的身體至少有十米高。

從前你總是在他邀請前就加入了,但你這次卻心神不寧,像看見人要做見不得光的事。是薩科塔有問題嗎?他說的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她發出聲音,用的是更加飽滿、成熟的聲音。音節古老,應和著繁星與山崖下方架起的篝火……還有宴會。

你不也沒參加嗎?她聽見自己問道。她不認識他,但知道他的名字,也曉得蕃神的血脈讓他無法說話,但她還是能聽懂的。

「我們不過是回到起點而已,庫沃魯。拋開禮儀不談,這沒什麼好慶祝的。」

「慶祝什麼?」

熟悉的聲音一下子打破夜色。就在風景倏然退去,而她連所處虛實都無法分辨之際,瑪莉婭又出現了。她還在地下室。他們還在地下室,躲避即將發生的天災。「你有記得吃藥嗎?」她的目光找上卓婭,再沒有談論槍擊的興致。「你突然開始放空,眼睛就這樣『咻──』地望著後面。」瑪莉婭的指頭向走廊一甩。
「我嗎?」

「總不能是我吧。雖然我剛打完預賽的那個禮拜也是疑神疑鬼的,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被自己的尾巴嚇到……」她擔憂地望著她,「好嘛,我知道,我才入隊不到三天。如果這之前也發生過就當我沒說。」然後嘗試消化起卓婭的木然。

不是這樣,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想解釋,震盪卻伴隨房內的慘叫升起。

空間向上彈起,牆壁發出大得誇張的尖聲,避難所內沒被焊死的支架四處傾倒。

「主震要開始了,所有人待在原地,找東西保護頭部!」貌似是搜救隊領袖的男人無懼地大喊。

卓婭想了起來,同樣的情景在她的家鄉也曾上演,但當時沒人聽得進去。制住陷入恐慌的居民,總幹事發現門邊的二人,向他們含糊地吼著什麼;一旁的傑克跳著繞過蹲坐的人群。

「你們兩個沒吵架吧?」

「我們離婚了。」

「結回去。」一邊唸叨著,傑克將兩顆白球拋了過來。當卓婭認清那是備用安全帽時,她的副隊長已經戴上頭盔。

「維持秩序的工作已經額滿啦。我們還有別的事可做,不是嗎?」傑克朝著接住頭盔的瑪莉婭說完,轉向她說:「就算是未成年人,我們也比居民有經驗多了。」

這種經驗還是越少越好。如此思考,邊盤算起待會兒如何疏導氣氛,卓婭很難再注意此時的表情了。

瑪莉婭似乎為此遲疑,用不知如何是好的口吻問道:「但是我沒有啊?」

「沒關係,我也沒有。照著職前訓練教的去做就好啦!」

「你說訓練……我對天災其實沒什麼概念耶,我真的要負責宣導嗎?」

卓婭難掩不解。「那你怎麼進來的?」

「監考的教官沒說要考避難流程啊。還是說是誰幫我走後門了──啊,該死,討厭討厭──我是不是應該更早發現這個問題……」

「我們先坐好吧。等地震減輕,你去應付長輩,剩下的我跟傑克自己來。」卓婭想也沒想就說,但她知道這會顯得她沒學到教訓。所以她剛跨出一步就轉過頭來。「安撫完以後,記得來我們這邊旁聽。」她說,不去管傑克的表情,因為她堅持非自清不可。「下次就輪到你講了。」

如果還有下次。卓婭擠出微笑。她知道瑪莉婭不好騙,也沒打算騙過自己。他們回到地下空間的開闊處。人群在地震漸強時忽地不再吵鬧,剩下零星、些微而年輕的抽泣。有些居民十指相疊,惟食指與中指交握著抵在下頷,姿勢彷彿祈禱。

卓婭觀察著,想等震盪減弱再宣讀急難規章。這是羅德島依據國際天災協會編寫的教程,能幫助受災者自救。

但是彈起的地面讓她產生有如浮空的失重。在心搏般的重擊後,地表發生崩落,形同驟雨的音節落在頭頂。這聲音讓她腦子一片空白。儘管牢記於心,那些手冊上的文字卻在喉頭的節流閥前成群堵塞。

忽然過期的聲音衝入她的腦門,說:分局好像有狀況,我跟列夫約好去看看。

那屬於世上最先喜歡上她的男人。成就她半身的男人,她的父親。那時北區剛發生爆炸,城區護牆的殘骸灑落在屋頂上,也會發出這種聲音。

東西都帶好了吧?出門前別顧著聊天。

與後遺症毫無關係,她就是清晰地看見這景象。家裡的客廳,堆著書和桌椅的空間。

鋼樑嘎吱作響。準確地說是連接梁柱的地出現錯位,又在物理層面的剛性中復位。同樣的事發生在這裡,也會發生在其他鋼樑上,包括無從分攤拉力的那些。

這些她也見過,她住在耕種區的同學就這麼失去了房子。那天帕維爾在家養病,應該當場就被壓死了。

她望向不知何時盯著自己的目光,從傑克眼裡看見困惑。她最厭惡,卻又無所適從的憐憫。「先擔心你自己啦。」她勉強擠出笑容,一面告訴自己,假如傑克又把這當作逞強,她接下來一定不再想從前的事。至少兩個小時內不再想。客廳、米色的燈、臉如蛋糕般凹陷的同學。

東西都帶好了吧?
結束十一月份地區總會的決定有些倉促,但如今電波通訊幾乎報廢,凱爾希很難再改變院長的意願了。十點過後,陽光終於連雲隙的夾縫也鑽不進去,徒留清晨般的微光。光線在荒原遊蕩、黯淡,彷彿在為黑暗報幕。源石波通訊從整點起就很不穩定,狂風大作,大得連船內的阻尼器也無法抵銷。

那時她正在和醫學協會連線座談,期間,位在南方城市的企業代表相繼離線,最終剩下羅德島、幾間小藥廠和主持方還在線上。誠然跨城聯絡的技術還不成熟,但看天災雲產生的磁暴如摧枯拉朽破壞僅有的成果,還是令人扼腕。

何況他們還沒取得共識。「納拉森艦長,回報作業狀況。」她快步踏入艦橋,那時共計兩層的房間已經坐滿機組人員。艦體攝影機的螢幕上只有灰黑兩色:黑色來自船身,灰色是無光的天空。

天晴時,螢幕彷彿將原野帶進船艙,但現在它像是在放大恐懼。隨著天災接近臨界,四處異動不斷,大小碎石框啷啷落在舷窗上。

落在離地150米的艦橋上。講究點應該用「颳起」形容,凱爾希漫不經心地想,又想到羅德島那形似公寓的方形艦橋不比想像得寬敞多少。時刻被敲打著的舷窗近在耳邊,形成的焦慮足夠破壞新進人員僅剩的專注,也足夠催生出新的離職信。

除了大型機組,將近二十米見方的空間還容納了十二人。八人在下層,四名核心人員在上。艦長納拉森.許旺與他的副手福德等人坐在二樓中央一體式的指揮席上,對不斷回傳的報告下達指令。雷達士和通訊士席位各一,對稱於艦長席,面向左右兩側。在跨層空間一樓,從左到右依次是航管、舵手和管制長,五名通訊員散布在他們後方的階梯式操作台。

以戰艦規格為基礎,舷窗圍繞艦橋半圈,由高密度的陶瓷複合物組成,能抵禦物理撞擊和一定量的法術,窗戶以外亦遍布醫療艦中罕見的厚重裝甲。如此配置使得羅德島擁有接近軍用資源艦的噸位,但反過來說,也大幅影響船隻的機動性。

「船體的衍生結構都已經關閉了,地下水管線收起,外層甲板各處的艙門暫時關閉。理論上這樣就夠了。」隨著報告的聲音從艦長席響起,有著彎曲犄角的中年人轉過頭,「博士認為沒必要讓乘員進內層避難。天災離我們太遠,就算有隕石飛來也會是小小一顆……哎,雖然我們都打不下來就是了。」

凱爾希穿過副艦長席。兩張座椅幾乎並列,面對半開放式的二樓和螢幕群;作業區在一樓,對外聯絡和交談聲不斷。

「我們真的需要對空砲座,女士。」那位明顯是薩卡茲人的副艦長說。「我必須說『醫療艦不得裝備武器』這項規定很落伍。真的,很落伍!劫匪可沒有仁慈之心。我們領教過了,不用再領教好幾次。」

「我會再向司法單位爭取的。」凱爾希難得露出一絲尷尬,「保持對空監視,有問題我會派化學小組處理。另外,持續聯絡外派單位,電波問題應該是來自天災爆發的脈衝波,過後會慢慢恢復。」然後果決地命令道,後來才想起現在的艦長是誰。

納拉森.迪賽翻起左掌,沒有打斷她。

「海安署的信使也這麼說,『前』艦長閣下。」他握著素色扁帽,語氣像是在說過氣的花邊新聞,「這次的天災雲形成得很倉促,倒維持一貫的運作邏輯。本船的信使推斷,災害會集中在帕朗平原,保守估計有三座中型城市會完全癱瘓。想疏散居民已經晚了。預先逃離的隊伍沒有遇到示威者,陸軍也沒有接納難民的跡象。」

「有消息稱幾尼亞將軍在視察戰艦。這麼看來他已經不管了,單靠警消恐怕沒辦法疏散全城的居民。」

「這就很麻煩了……我說,您不會想把船開過去幫忙吧?」男人發噱道,不過並沒有輕視之意。想接納海安署的好意、把船開進北方的軍港已經晚了,納拉森的眼睛如此暗示道。

大平原上他們無處可躲,能做的就是祈禱來自天災雲核的隕石碎片不會擊中船艦;基於板塊分布,地震對平原北方來說構不成威脅,有史以來也從未構成過,然而凡原則必有例外──比起這相對層面的意外,凱爾希此刻更在乎的是原則本身。

遺世、環繞平原的物理法則。居住此地的人們總是對祥和感到理所當然,茫然消費著天賜,鮮少對辯明其原由產生興趣。一旦深究便會換來厭倦,彷彿人們熱衷的是「談論」的行為而非目的。

嘈雜填補他們碌碌無為的一生,一生接著一生,任誰都沒發現問題。什麼時候這些碌碌而生的肉塊才不需要她善後?凱爾希不只一次想道,也不是第一次放棄埋怨。望向艦長席前的主螢幕,確認風沙的規模與各地觀測站之預報並無出入,凱爾希想像此刻於窗外大作的暴風如何肆虐船身。

烏達卡爾平原不受天災侵擾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地下沒有源石礦回饋能量給天災雲,即使偶然生成雲核,也會在單向的釋能下慢慢解體。「雲核的形成位置在邊界線上……是我們運氣很好,不必買海安署兜售的人情。身為國家機構,他們的態度不太正常。」邊呢喃著,凱爾希走向樓層邊緣的扶手。

若是緊貼紅色礦脈的邊緣形成,暴風就不會北移;但平原南部的源石礦極少,能維持雲核直到臨界已相當罕見。

「是因為有我在吧?有次我跟我太太去健行,拿地圖的手就這麼被鳥屎滴到。要比運氣我可不能推託啦。」為了延續她難得的揣測,納拉森試著自嘲,沒得到期盼的陪笑,只有逐漸升高的數值在螢幕邊緣跳動、發出警報。

這段時間以來,平原上空的磁場越發混亂,好像天頂有大面螢幕,接觸不良,於是茫然撲閃著。但要說這正象徵著被編造的安逸走向終點,就有些小氣了。

真虧這種不自然的秩序能延期四百年不被打破,凱爾希想。一如被寫入神話的軼聞,天災不發生在平原,就是因為有蕃神庇佑。祂不是神,沒有名字,更不具備形體。祂以平原為界打造王國,阻絕災害與海中妖魔,賜予權能,代價是需要活物餵養,好確保消失在群山盡頭的祂有足夠的力量,不會回來。

凱爾希嘆了口氣。一個概念。消滅它就能得到幸福嗎?是愚民遠超期待?被訓化得太徹底?是整體社會的負循環或求仁得仁?殖民政府與鄰國合謀,於是香漣被冠上異端的名義,連語言和歷史也被消滅。但誰能接過他們的職責呢?從古至今,意識形態就是相對的──血祭俘虜和消滅異端並無二致,都是殺人。

然而拉特蘭的神在屠殺中依然崇高,平原上的古老意志卻瀕臨消亡,還留了一屁股債。蕃神的力量大半都耗在維持平衡上,本身是不健康的。人類社會所有的和諧也是,不可能維繫在少數人身上。即便如願,也會在人們離去時瓦解,除非由內而外地改變。

這麼說來樞機廳做得相當徹底。摧毀國家,消滅文字,在往後兩百年的殖民時期裡持續洗腦提奧托拉人的遺族,告訴他們:自己的祖先是野蠻、血腥的,他們能活下來,全是因為執政者的仁慈。這種箝制直到雷姆必拓建國才改變。原住民族在各地復興,蒐羅殘存的文物,開始還原那些被燒毀的傳說。天空還年輕時發生的故事,遙遠的創世神話。

警報聲擠出艙門、迴盪在艦橋的空氣中。一種人造的規律,和腳下無序的動盪毫不相配。凱爾希仰起頭。她幾乎肯定天災背後就是香漣之王,但他不是起因,不是幕後主使,更像是作為抗爭不可或缺的助力受人敬重。無論如何,既然他親自動手,說明抗爭已到了關鍵的時刻。

冰雹大小的石塊打在舷窗上,聲響清晰可聞。凱爾希考慮是否該降低濾氣系統的耗電。博士的猜測太過悲觀。在烏達卡爾,因天災形成的風暴不會夾雜源石塵,需要擔憂此事的是鄰近的帕朗平原。可是這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

她見過國王掌管平原的自然法則,但這是結果而非原因。現在蕃神的祭司把手伸向平原之外,懷著憤怒和不忍,然後緊緊握起。

在山脈後方,盧克斯河沖刷而成的另一座平原,正是絕佳的處刑場。作為詔告執政者的信號,拿自治州唯一的經濟都市群開刀再適合不過了。對於一個剛從四百年前復甦的悲劇英雄來說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也許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決定好。決定像奪走他們世界的天使一樣,毀滅罪魁禍首的後代。

聚積奴隸和侵略者的城市──逃過屠殺的提奧托拉人不是被俘虜,就是和移民通婚。當時的學者相信……

「您說這是場復仇,對吧?」納拉森撫著那身灰藍色的細織外套。眼裡再沒有慵懶,而是自成一派的幹練。「我該把這當作對方的目的嗎?」

「重要的是對方如何解讀。我一度以為這是某人的一意孤行,現在這看來似乎是共識。若是這樣,復仇就是它的性質,用於傳達訊息。」她思索著,「就像整合運動做過的,但內容不太一樣。」

「恕我提醒,認為營救博士不需要戰艦突圍的人是您。」

這言外之意指的是他錯過了切爾諾伯格的營救。所以他不可能,也沒興趣了解襲擊城市的意義。「整合運動摧毀切爾諾伯格是為了展示力量,向烏薩斯證明,團結起來的感染者有多麼強大。」凱爾希解釋道,對艦長的挖苦不以為意。「在帕朗平原發生的卻不是這些。這是陷阱,一次偵查行動。他們在試探陸軍的反應。」

「您還是沒有說對方想傳達什麼呀。」納拉森說。態度有所軟化。

「我們回來了。」凱爾希說。沒等聽眾表達不解,地面就響了起來,主震開始了。男人漠然點頭,指揮管制長做出反應。舷窗迅速被升起的鋼板從外側覆蓋,導引燈在腳邊亮起。原則上羅德島不需要啟航,重點是展開力場,降低被地裂影響的機率。陸行艦通常相當堅實,唯一的要害就是立足點。

納拉森比她還早想起這點。他接通機輪室,又向副艦長下達命令。青年放下畏縮,不甚流暢地向舵手復訟。有一會兒,艦橋裡剩淅淅瀝瀝的雨點,然後有轟隆聲響徹全船。

驅動船隻的三座大型反應爐同步運轉。引力場膨脹、包裹船身,讓羅德島像是從地面浮起般上升。

創作回應

追蹤 創作集

作者相關創作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