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維從不懼怕那些到處咬人的行屍走肉。無論情況何等驚險,他也僅是順從四肢百骸的直覺,與之戰鬥。
只是時不時,走在滿是活屍的荒涼世界,他會想起賭場頂樓上那杯威士忌。
酒杯清脆碰撞,金黃澄澈的酒液輕漾,還有滿身塵土,笑得爽朗的人。
「要準備好活過明天,然後一起活到這場災難過去的以後。」
偶爾,漢吉說過的話會驀地閃入他心底,像天使飛過眼前。里維瞥向滿是血汙的雙手,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對他而言,現在這番光景更像是縹緲的過去。
暗夜殘破的道路上,街燈閃爍不定,「啪滋」的微弱電流聲不斷。柏油路上一片凌亂的血腳印,數具屍體橫臥在地。
他與皮克已經來到城市的外圍,經過連日狼狽的戰鬥、逃亡,他們二人是整支隊伍碩果僅存的倖存者,至於其他人,則腐朽為一片茫茫屍海中的一員。
而他們的目的地,陸軍國民警備隊設立的庇護所,還在黑夜看不清的另一端。
里維的孩童時代,生活在破敗的貧民街道。黑幫與娼寮周遭毒蟲集散,他們神智恍惚,手臂或腳背上帶著整片潰爛的針孔,他們貧窮與毒癮纏身,可以為了一、兩張鈔票殺人。
或許是因為如此,每當他走過一處,四周活屍遲緩爬起,看著他們一個個臉上空洞無神的目光,這個癲狂的世界,他從不感覺恐懼,只是似曾相識。
如果有未來,那該是什麼樣子呢?
里維也幻想過,幻想他又站在打掃過後的高中體育場,欣賞乾淨發亮的地板,偶爾推著清潔推車經過教室走廊,看青春期小鬼們一面煩惱,一面成長。
午休,和漢吉一同在食堂用餐,她會親暱地攬住他肩膀,話匣子一打開就說個沒完。艾爾文也會在,一左一右的兩人讓他更顯矮小,里維會臭著臉,嘖一聲抱怨,然後加入他們熱絡的聊天。
可惜,那已經是過去了。
黑暗中一張腐爛的臉孔逼近,將里維的思緒拉回現實。他俐落迴身,將雪白鋒利的刀芒刺進頭骨。活屍頹然倒下,喉頭發處嘶啞的顫聲,加入倒臥在路面的其他屍體。
他數了數,十七、十八……黑暗中或許還有更多,誰知道呢?
倒在他手下的活屍數不勝數,或許里維不懼怕這些怪物,不是因為似曾相識,僅僅只是因為他實在太強了。
「呦。」身穿迷彩軍服,留著一頭微捲黑髮的女人邁步走來,她來到燈光下,向他拋來一物:「很幸運,便利商店裡還有吃的東西。」
他接過一看,是花生巧克力棒。里維「唰」地撕開巧克力包裝,咬下咀嚼,濃郁的甜味在口中融化擴散,安撫因為連日未曾闔眼,開始隱隱作痛的大腦。
「裡頭活屍多嗎?」他問。
「運氣不錯,商店裡頭沒人,我們可以稍作休息,等天亮之後再繼續前進。」皮克瞅了瞅里維身後七零八落的屍體堆。「真虧你一個人就解決了這麼多活屍,我看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你也能輕鬆活下來吧。」
「有人說過我看起來像在許久之前,就已經為今天做好準備了。」
「哦?真不錯。」皮克羨慕地道,一邊咀嚼著巧克力棒。
里維彎身將刀刃從屍體的腦袋拔出,骯髒黑血從刀尖滴墜,他嫻熟地甩去匕首上殘留的污血,用布擦拭乾淨。
不錯嗎?他內心反覆思忖,不知該不該肯定皮克這句話。靜默之中,一個久違的女性嗓音,陡然如錯覺一般,從繫在背包上的無線電話機中傳出。
「里維,你有聽到嗎?」
里維倏地一震,反射動作般解下背包抓起話機,不可置信的視線順著街燈慘白微弱的光束,聚焦在黑色話機身上。
「漢吉!」里維急切地回應她的呼喚。
漢吉卻沒有聽見里維的回應,自言自語地繼續說下去:「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聯繫你了吧,誰知道呢?」
電波雜訊沙沙作響,她的話語聲夾雜其中,如煙似幻,隱隱透出不祥氛圍,里維心中五味雜陳。
「漢吉、喂,漢吉!」他焦急地嘖了一聲:「可惡,沒有聽到嗎?」
「故障了。」皮克站在他背後嘆了口氣,自嘲道:「看吧,這就是我們陸軍國民警備隊的裝備,庫存中的庫存,十五年來從沒換過的老古董,早就停產的夢幻機型。」
「開什麼玩笑啊,喂。」里維皺眉罵道。「漢吉,你有聽到嗎?庇護所發生了什麼?」
任憑里維如何呼喚,回應他的只有一串電波雜訊,長長的沉默過後,傳來漢吉的嘆息,而後沉聲宣布了讓兩人都頭皮發麻的消息。
「天亮之前,軍方會對這座城市發射燃燒彈。」
黑暗中只有手電筒的光亮、話機沙沙作響的噪音,還有漢吉帶來的最後警告。兩人屏息聆聽,直到漢吉說完一切,話機不再傳來任何聲響。
她的嗓音還在耳朵裡停留,里維感覺心臟在胸口沉重鼓動,世界陷入沉默。
皮克看著里維一動不動的僵硬背影,沒有話可以安慰他,只道:「終於還是輪到希干希納州了。」
里維站了起來,將背包揹回肩上,皺著眉回頭看她:「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你知道他們會這樣幹?」
「對,我不意外。」皮克遙望著往市區延伸的路面,說道:「作為一個軍人,我很清楚軍方早就做過同樣的事,針對疫情嚴重的區域轟炸,防止感染擴散。」
「你是在告訴我--你們明知道軍方有可能轟炸這裡,卻沒有事先疏散居民,反而利用這個庇護所,把被懷疑染疫的市民集中起來,對嗎?」里維質問。
「不是這樣。」皮克制止他的臆測:「這不是庇護所原先設置的目的,軍隊駐守此處,是為了保護市民。」
「所以現在不是了嗎?如果會被自己的國家用燃燒彈轟炸,那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要待在這個狗屁地方,要協助軍方執行這些狗屁任務?」
「因為我們必須守護這個國家!」皮克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很遺憾希干希納州不再是國家守護的對象,但為了更多的人可以活下去,我們會遵從中央的命令,淨化這座城市。」
里維本就兇惡的目光瞪視著她,淡淡諷道:「你們以為自己是英雄?不計代價,扛下悲劇跟責任來保護其他人?那這座城市的人命算什麼,一串數字?還是一座紀念碑?」
「我們才不是什麼英雄,我們都只是卑鄙的普通人。」皮克冷冷否定他的指控:「不,我們甚至不算普通。這個國家沒有普通人,只有為了生存,寧願殺害同胞的一群野獸。可只有這樣,我們才有一線生機。」
她自嘲地道:「要怪就怪你們打從一開始,不該信任這座庇護所,不該與軍方合作。你們早該想辦法一起逃離這座城市。」
「非得要到死亡逼近,人才會剝下最後的面具。駐守在這裡的軍隊也一樣,我們就是連自己守護的國民都下得了手的惡魔。」
夜晚空無一物的柏油路面,恍惚浮出烈焰焚燒的幻影。
她須臾沉默之後,續道:「這裡不是第一個被轟炸的地方。第一個被轟炸的地方是……我的家鄉。」
「我沒辦法接受這個消息,總覺得都是騙人的,怎麼樣,可笑吧。」
里維沒有笑,只有皮克自己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我一直駐守在希干希納州,看不見家鄉是否已經成了一團焦炭。所以我常想,說不定只是騙人的,只要我回去,就能看見家裡還完好無損。」
「但這是不可能的,你懂吧?這個城市已經沒救了,我們得盡快撤離轟炸範圍,找條路離開,到其他還有活人的據點與軍隊會合。」
「那漢吉呢?」
她搖搖頭:「我不認為軍方會撤離庇護所人員,我的家鄉也是在毫無預警下進行轟炸。」比起給予他希望,此時此刻,她寧願告訴他實情。
「回到廢墟尋找生還者不是我該做的事。我會想辦法與我的部隊會合,繼續保護這個國家,保護剩餘的民眾,這才是一個軍人對犧牲者致敬的方式。」
良久,里維對她說道:「那麼看來我們是時候拆夥了。你就盡速撤離,想辦法與軍隊會合吧,我要回庇護所找回我自己的夥伴。」
「為什麼,你覺得漢吉能倖存下來?」
里維將手槍重新填滿子彈,戰術短刀配到腰間,並將無線電話機收好。餘下的槍枝,則整袋塞到皮克手中。
「誰知道啊。」他說著,眉頭緊擰:「沒有誰是絕對能活得下來的,在這種狗屎混帳世界。」
「就連我也一樣,我能做到的事其實很少。」里維諷刺地道:「就像軍方要把我們轟個稀巴爛,我也毫無辦法,更遑論要保護漢吉。」
「不過她相信我還活著,既然如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來,然後回去找她。」
他說罷,轉身踏上往市區的方向。
「等一下。」皮克喊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里維側過半個身子,回頭瞧她。
「如果不是軍方勉強,你根本不想出來執行任務,而是會和漢吉待在一起吧?這樣最起碼,不會在生死交關的時候與她失聯。」皮克無奈道:「是軍隊失職,沒有盡到保衛市民的責任。所以就當是我欠你的,最後讓我送你一程吧。」
「……隨便你。」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補上:「謝了。」
皮克整理好裝備,揹起槍枝及餘下的物資,踏上市區的方向:「不撤出轟炸區的話,距離此處最近的遮蔽掩體是地下鐵的站體,我們得在那裡躲避轟炸。」
里維跟上她的步伐,他盡量不去想皮克說的「最後」是指什麼,世上許多事情並沒有什麼最後,在得到結果之後,仍有漫漫長路必須走下去。
不過此時此刻他仍然感激皮克,這趟任務中僅存的最後一個同伴。
不知何時會熄滅的街燈,微弱的光束照向黑暗的路面前方,遠方黯淡的月色灑落,勾勒出這座死亡之城隱約的輪廓。他們抽出武器,警戒地緩步前行。
漢吉能活下來嗎?恐怕只有神明才能得知。里維看著她從最一開始嚇得躲在回收桶,到後來學會使用各種武器。他也見過實驗室裡的漢吉,穿著濺滿血的防護衣滔滔不絕,談論活屍的生化轉換機制,眼神裡毫無畏懼。
她已經適應了這個世界的一切,甚至比其他人更具備活下去的資質。即使如此,仍沒有人能保證存活下來。每個生存者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捨棄能夠捨棄的一切,在與命運的賭注中,拚搏活下去的希望。
漢吉站在庇護所的地下室門口,她的夥伴在她身後。
手上的槍冒著硝煙,地上流淌的鮮血漸漸浸染她的鞋底,她才發現原來殺人與殺活屍也並沒有什麼差別,持槍,單眼瞄準,視線對準目標要害,扣下扳機,僅此而已。
當漢吉拿出手槍,「碰!」的槍聲在地下室響起的剎那,在場信徒全尖叫著抱頭蹲臥下來。神父額頭上的彈孔迸出紅霧,失去重心向後傾倒,鮮血汩汩流出,人命如此脆弱。
她走入房間內部,從他的講桌上找到吉克曾提過的炸藥及遙控器,端詳了一會兒,似乎沒什麼特別之處,將它交給後頭的妮法。
「處理掉它。」
「好的。」妮法接過東西,準備將其帶出房間,原本驚嚇的信徒們此刻彷彿瞬間活了過來。
「不--!」人群中三五人衝出來,歇斯底里大喊:「你不能這麼對我們!我們選擇死亡,你無權剝奪我們的選擇!」
視作最後救贖的炸藥被奪,信徒瘋狂激動起來。漢吉抿著唇,伸出臂膀攔下正準備撲向妮法的信徒。她結實有力的手臂箍住掙扎不止的信徒,一下就將他摔在地上,莫布利特帶著其他人,將其餘信徒紛紛壓制。
「……還給我們。」倒坐在地上的那人,神情頹喪扭曲,好像下一秒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然後呢?讓你們炸了這裡,害死所有人嗎?」她問道,可不知該憐憫還是憤怒。「我不會讓你這麼做,這裡還有想活下來的人。」
若是以前,漢吉對這類宗教狂熱分子從來不屑一顧,如今,她只深感自己正在剝奪吉克留給這幫人最後的仁慈。
扳機扣動,屍體隨著槍聲頹倒在地。漢吉的臉容、白袍的衣襬噴濺上細細血珠,她閉了眼,將頭撇到一側。
她取下眼鏡,擦拭上頭的血汙,對著信徒的屍首說道:「放心吧,我會替你們把這一切全部結束掉。」
事到如今別無選擇,再多想也無益了。
門外的人群魚貫步入,開啟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信徒們尖叫、逃竄、哀號倒下。四處血液飛濺,腥味充盈鼻腔。瘋狂而淒厲的場面深深衝擊每個人的理智,像有形的鬼魅邪靈誘人發狂。
瘟疫剝下了人性最後一層面具。地下室中的人們為了生存,第一次將槍口從活屍身上移開,轉而瞄準生者。國家為了全體的生存屠殺這個城市的居民,而他們又為了生存屠殺他人。
直到最後,密閉的室內逐漸沉靜下來,成為一幅比起人間更似地獄的悲慘景象。
良久,屍體堆中不知哪一具,從寂靜中緩緩甦醒,積滿血沫的喉嚨深處發出空洞哀聲,開始挪動它的肢體。
「……啊……啊啊……」
漢吉抽出刺刀,踏過血泊來到步伐蹣跚的屍體前,對準太陽穴,如她承諾這些信徒的,替他們了結一切。
她將刀從頭骨拔出,鮮血混著腦漿而流,原來殺人與殺活屍還是有所不同的。
隨著眾多生命消逝,所有情緒漸趨麻木,看著眼前屍堆,巨大的疲憊隨即湧上。
他們或許曾幻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安詳的死亡,在神父的禱詞下彼此陪伴,平靜、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不用眼睜睜看著死亡蔓延、人性淪喪,永遠遠離一切痛苦與恐懼。
沒有人預料過唯一神尤米爾會切斷信徒救贖的道路,令他們墮回地獄中央,在硝煙與血泊之中蜷曲而死。
肯尼走到她身旁,相比漢吉渾身血汙,他依舊一身乾淨俐落。
「如何?你現在覺得我是個合格的生存者了嗎?」她倚著牆稍作歇息,順便將手上的血汙抹拭乾淨。
「做得不錯,不過是不是合格的生存者,這一點得看唯一神尤米爾是否願意選擇你。」
「尤米爾?……我還不知道原來你也是信徒。」
「信徒,我嗎?哈哈、哈哈哈哈!」肯尼仰頭大笑,獻給這世上最荒唐的笑話。
眼前信徒組成的屍堆陸續有復活的死者蹌踉爬起,房間裡剩餘的人動作俐落地將其頭部刺穿。
就在眾人忙於眼下工作的同時,無預兆地,一聲巨響從外頭遙遠的某處轟然炸裂,伴隨著強烈衝擊震波,就連地下室的水泥牆壁都因而陣陣搖晃,發出令人不安的悶響。
「是轟炸,開始了。」
漢吉微微收縮的瞳孔不禁望向外頭的方向。活到最後的人,有資格見證這座城市的末日,不過幽閉的地下室卻什麼也看不見。或許這堆該死的屍體和四面狹窄的水泥牆壁,才是他們臨死前最後見到的東西。
心臟在胸口急速狂跳,惶然不安帶來陣陣寒意,漢吉頓感掌心冰涼。她一咬牙,趕在接下來更多轟炸聲遮斷她的聲音前,高聲對所有還活著的夥伴下達指示。
「找掩蔽!摀住耳朵!」
黎明前,黑夜的高空中,千萬顆星辰在城市殞落。
無數燃燒彈在城市的夜空一齊綻放。失去電力,幾乎完全陷入黑暗的街景,重新籠罩在一片火樹銀花之中。璀璨的金色光芒閃爍動人,以唯美的姿態輕盈飄落,像夏季的流星雨,又像跨年夜的煙花,絢爛地照亮了沉寂荒蕪的都會區。
街道上、建築物的帷幕玻璃上,點點星芒輝映,如夢似幻。
只是,當數不清的星子降臨凡世的瞬間,高溫三千度的鋁燃劑轟然爆裂,化為巨大火球,金色發白的烈焰高高竄起,迸發無數細碎火星噴濺飛散。任何物體但凡沾染分毫,轉瞬便被熔融燒穿,留下焚燒不止的熾熱烈焰,以驚人的態勢蔓延吞噬。
覆蓋整個城市的廣袤範圍,凡光點隕墜之處,轟炸聲連環爆響。高溫夾帶爆炸本身產生的衝擊波,甚至直接摧毀部分建築。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燒盡街道上的汽車、路樹,當然還有數不盡的行屍走肉。
天譴般慘烈的絕景,尋常火焰難以企及的死亡高溫無止境焚燒,直至連空氣中的氧氣都悉數燃盡。黑夜中濃煙竄升,瀰漫這座遭到自身國家毀滅的城市。
誰都不知過了多久,隨著燃燒彈頭裡的燃劑用盡,火勢才終於漸漸轉弱,徒在城市留下一地斷垣殘壁和冒煙的焦黑餘燼。
什麼都不剩的土地上方,天空悄悄轉為黎明前的琉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