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坍塌的水泥碎塊間。
「咳、咳咳!」
煙塵砂土瀰漫在空氣中,她被嗆得咳了好幾聲,口鼻間滿是塵土味。額頭上似有乾涸的血跡,應該是爆炸造成玻璃碎裂被割傷的。意識朦朧中,她伸手想抹去臉上的灰塵和血污,突然一股劇痛猛烈襲來。
「嗚呃——!」
還不清楚四周是否安全,連痛苦的哀叫都必須謹慎壓抑音量。皮克忍痛喘息著,將目光下移。
黎明前的夜色微光中,她看見自己被斷裂鋼筋貫穿的肩膀。
她驚詫地睜大了眼,幾乎讓人心臟驟停的危機感襲上心頭,但隨即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皮克重新抬起頭,觀察地鐵站的狀況。
顯然這裡已經在轟炸中崩塌了,燃燒彈的高溫摧毀了一部分建築鋼構,天穹夜色從頂上大洞顯露出來,幸而坍塌範圍不大,否則她也活不下來。
沒有看見里維,尚不知道她最後一個夥伴是否順利生還,更糟的是殘垣中還有微弱的活屍哀嚎聲,在呼嘯的風聲裡更顯陰森詭異。
一絲涼意攀上心頭,繼續待在這裡太危險了,得趕緊想想辦法才行。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緩緩挪動被鋼筋貫穿的肩膀。
尖銳的痛覺從肩膀刺向全身,皮克忍著痛,咬緊了牙根,冷汗涔涔,試著將肩膀從鋼筋抽出。迷彩服上衣染上一層鮮紅,此時水泥碎塊中傳來詭異的爬行聲。
她警戒掃視周遭,晦暗的天色提供的視線範圍有限。僅在十步之遙,一隻被熔毀了下半身的活屍,匍匐在地上以雙手攀爬,拖行焦黑腐爛的身軀朝她靠近。
皮克趕忙摸索身上,所幸裝備統統都還在,她抽出配在腿上的戰術刀,彈開刀刃,準備對付逼近的威脅。
不過還未等它接近,黑暗中一道刀光閃出,直直飛射,刺入活屍的眼窩。皮克勉強回頭,望向飛刀射來的方向,是里維。
「沒事吧?」里維同樣帶著一身的塵土,還有幾許玻璃劃傷的口子。
皮克無奈道:「我這狀況恐怕很難算沒事。」
里維低頭,才看見她的傷勢。他愣了下,向她伸出右手,準備將皮克從鋼筋中拉起:「嘖,你明明不需要陪我走這一趟,直接撤離轟炸區就可以了。」
皮克完好的另一隻手臂緊緊握住里維的手,嘆道:「是啊,早知道就不該多管閒事。」
「咬緊牙根,忍耐一下。」
里維收緊力道,緩慢地將她從地板上拉起,肩膀抽離鋼筋的過程痛得皮克臉色慘白,幸而包紮之後沒有繼續出血,她吞下幾顆抗生素,讓里維協助她固定住受傷的肩膀。
「走吧。」她勉強說道。「這裡有可能再度坍塌,我們得趕快找到路離開才行。」
「喂,不是那邊。」
「怎麼了?」皮克看著里維陰沉的臉色問道。
「運氣不太好,往上的出口完全堵死了。」他往月台鐵軌的方向撇了撇頭。「只能往這邊走。」
「我們得延著鐵軌走到下一站。小心一點,待在地下鐵站內的活屍沒有受到燃燒彈波及,多數都躲過一劫。」
他們跳下月台,一座車廂停在軌道上。兩人從一旁繞過,車廂內的屍群隔著玻璃蠢蠢欲動,紛紛擠到窗邊振臂敲擊。
手電筒的光束照亮車廂內一整排活屍的臉龐。它們雙眼無神,模樣慘灰,沒有殘存半分心智。見過的活屍愈多,有時會令人忘卻這些無腦怪物也曾擁有一顆人類的心,是世上某個人的親人、朋友或者伴侶。
只有當掛念的人在腦海驟然浮現,想起她生死未卜,眼前的畫面才會像石子投入一泓深泉那般,漾起心底綿延的不安。
「你覺得漢吉還活著嗎?」
皮克以軍靴踢飛一塊碎石。里維一路上對她幫助頗多,她本想協助里維回到漢吉身邊,沒想到反讓里維救了她一回。
「不知道。」里維說著,沒有回頭,只望著一片漆黑的隧道前方。
打從發電廠脫困後,他們再沒有發現任何一個活人,十幾公里的路程,只有廢墟、車輛的殘骸、滿地血腳印、還有屍體。
「我曾有一個戀人。」突如其來地,皮克對他說道:「跟你一樣,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不遠處,一隻活屍踉蹌走入手電筒光亮範圍,冷硬的光束籠罩它慘白的臉。里維上前,將刀尖刺入它腦門,而後一腳踹倒。
除掉了活屍,他們繼續前進。里維邊擦拭刀刃上的血,問道:「你有過一個戀人,然後呢?」
「我的家鄉被轟炸時,他就在那裡,所以我本想八成連屍體都燒光了吧。」她話鋒一轉:「但是你看,我們不也活下來了嗎?所以,說不定……」
「你覺得他可能還活著?」
「我不曉得。」她聳聳肩,幽幽嘆道:「如果知道就好了。」
「即使他已經死了也無所謂,就算是一副行屍走肉,我還是希望能與他相見,然後我就可以接受他的死亡,親手送他安息。」
成功躲過燃燒彈轟炸之後,戀人可能還活著的想法愈發強烈。皮克回想起捷運車廂上的活屍群,想起他們沒有靈魂的臉孔。就在剛才,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掃過車廂上每隻活屍。
真是夠了,難道她想從無數張死亡的面容之中,找回熟悉的戀人嗎?
看不見的隧道彼端,隱約傳來活屍特有的沙啞哀聲,而且不是一隻,至少有一群。看來下一站也並不安全。
這倒不意外,地下鐵是都市的交通要道,列車四通八達,站體本身的環境卻十分封閉,一旦淪陷,便會聚集大量罹難者。
沒有別的路,他們只能繼續前進。
「也許我跟你也一樣,一開始就不該信任軍方,明明從高層當時的態度,就已經猜出事態嚴重。軍隊召我回部隊的時候,我就該……」
「喂,剛才還說履行軍人的職責才是你向罹難者致敬的方式,這麼快後悔了嗎?」里維打斷她的話:「停下吧,一直想著已經改變不了的事情,只會讓你懷疑自己的決策能力而已,現在的世界,這早晚會讓你送命的。」
「送命,那有什麼稀奇的?呵,現在的世界,這條命居然還能留到現在,才不可思議呢。」
皮克用自己完好無傷的那隻手捲著烏黑的髮絲,漫不經心:「無論任何時刻,我都不會說我後悔當個軍人,但這不一樣。」
手電筒照射的前方,出現一絲朦朧的光亮,隧道已快抵達盡頭。
「你比我幸運,你只需要回到庇護所,就可以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奇蹟。」皮克垂下眼瞼淡淡地道。
里維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原本打算前去與軍隊會合,卻改變了主意,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對,我要送你回去確認那個答案。」她堅定地道。
黎明的天光灑落,隧道總算來到盡頭。
清晨的月台,天花板被炸毀,晨曦灑落,空氣中帶著溫柔的淡藍色澤,塵埃和著光芒,閃爍飄浮。
兩人走出隧道,來到光亮之中,分散在廢墟四周陰暗處的人影紛紛扭頭。它們遲緩地轉身,抬起臂膀,挪動僵硬的腳步,嘶啞低吼著聚集過來。
「小心,數量很多。」里維提醒道。
活屍動作遲緩,只要有適當的武器,在面對一、兩隻時並不構成麻煩,可當它們數量多到足以包圍人的程度,那就是致命的威脅。
除了月台跟此處的活屍群之外,第二個映入眼簾的,當屬距離他們幾步之遙,那座斷裂的階梯。
隨著天花板坍塌,階梯中段以下的部分也一同被砸毀,土石碎塊和歪曲的鋼筋崩落在地下室,截斷了逃脫的可能。
命運似乎總是吝於給予希望,聚集過來的活屍漸多,他們仰望斷裂的梯子,像勾不著的救贖,在原處愣然佇立。
活屍不會等人,低嚎著步步逼近。里維嘖了一聲,率先抽出刺刀步上前去,三兩下擊殺距離最近的幾隻,但潛藏在此處的眾多行屍走肉仍陸續湧出。
「喂,不要發呆了,給我想點辦法,不然就趕緊來幫忙。」里維回頭望向皮克大聲喊道。
皮克沒有答話,單手取出手槍,裡頭還有滿滿15發子彈,算是幸運,她暗忖。
「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她轉頭對他說道,似笑非笑嘆了口氣。
「你說什麼?」
「那裡。」皮克持槍的手指向斷裂樓梯側邊,堆高的土石,還有從上頭垂落,搖搖欲墜的扶手欄杆。
「這個高度,你應該還能攀得上去吧?但我是辦不到了。」肩上被貫穿的傷口虛弱得使不上力氣,只要稍一牽動便疼痛不已。
「你……」里維愕然道。
「我說過了,要送你回庇護所。」
「就由我來掩護你。」皮克「喀」一聲推開保險,連開數發,擊倒樓梯周遭的活屍。
脫逃路線上的活屍被一一擊倒,清出一塊安全範圍。屍群往皮克的方向緩緩包圍過去,她一步步後退,拋棄沒有子彈的手槍,拔出身上另一把配槍,繼續射擊。
「快走吧!」皮克催促道。「代我向漢吉打聲招呼,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里維最後看了她一眼,沒有時間猶豫,只能接受這就是這趟任務的結果。
他將獨自一人回到庇護所,而皮克停留在這裡。
「祝你好運,世界上還存在能夠重逢的人,是一件幸運的事。」
皮克目送里維沿著碎裂的岩壁,順利往上攀登,從搖搖欲墜的階梯離開地下層,去到寬闊敞亮的地面。
即使逆著光,她仍能看出他臉上未能拯救同伴的不甘心。
在失去所有至親的末日,還能有人為自己難過,或許這樣已經足夠。皮克躍下月台,一步一步往後退去,負傷的身姿漸漸消融在隧道陰影中。
她不知道還能逃多久,不知道黑暗中是否留有一線生機。待到身上所有彈藥耗盡時,就是窮途末路了吧。
雖然還有些遺憾,她數著殘彈的數目,盤算好將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之後,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一切都到此結束了。
活到最後的人,可以看見這座城市的結局。
漢吉霎地睜開雙眼,心臟不住狂跳。她被埋在某處,周身堆滿炸毀坍塌的建築碎塊。不過急促的心率就是存活的證明,她成功活過了這座城市的末日。
用盡全身力氣,像要刨開墳墓那般,漢吉死命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石塊,狼狽地從中脫身出來。
她從瓦礫堆中爬起,腳步虛浮,疲憊地呼吸帶著燒焦味的空氣。舉目望去四周一片狼藉,不見半個人影,似乎只剩她一人被遺留在世上。
漢吉挪動腳步,往坍塌的碎石堆走去,鞋底踩過稜角分明的石塊,踏出厚實的摩擦聲。登上高處的視野不算太差,她虛弱地揚起唇角,眺望只屬於她的末日景像。
曾經擁擠的屍群全數消失,空蕩蕩的街道上散落滿地焦黑殘渣。她仰頭看城市的天際線,高樓傾頹,濃烈黑煙直竄天穹。
身後的庇護所毀了大半,這裡曾經是人類的希望,後來是人性淪喪之地,現在,只是廢墟。
沒有半個人,就好像這座城市只是碳化的空殼。一陣風拂過,捲起地上飛灰,滅散四方。
漢吉環視四周,突然笑了。
「哈、哈哈……」
疲憊到了極點,連笑都快失去力氣。所有東西都毀滅殆盡,而她,區區一個高中化學老師,逃過末日,站在廢墟之上,見證這個城市的結局。
一切荒謬得無以復加。
「喂喂喂。」她的動靜引來了現場的另一個活人,男人從斷裂的樑柱後頭現身。「怎麼回事,笑得像個傻子,好不容易活下來,腦子卻壞掉了嗎?」
漢吉轉向他,有些訝異,可仔細一想,似乎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是肯尼。
「什麼嘛,是你啊。放心,腦袋好好的,一點也沒傷到。」
肯尼身上帶著一些擦傷,可他醒得比她更早,傷處已處理完畢,綁上繃帶,衣袂沾附的塵土也都撢去,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意氣風發,簡直遊刃有餘得過頭了。
「是嗎?我看腦子一直都是壞的吧。」肯尼揶揄道。他站在燒焦的街道上,對她問:「成功保住了小命,感覺如何?」
「啊啊……累爆了。」事情接二連三地來,漢吉已經想不起自己到底幾天沒闔過眼。
「第一次看這種大場面吧?」
漢吉注視著前方,感嘆道:「是啊,看起來……整個四分五裂的。」
「啊?」肯尼聞言,皺著眉轉頭瞧了她一眼:「喂,四眼田雞,臉上還戴著一副破爛眼鏡,看什麼不是四分五裂?我看你腦子果然是壞了吧。」
「欸?啊咧?」漢吉訝然,取下眼鏡,模模糊糊,還真看見鏡片裂成蛛網,透明碎渣往下墜跌。
她嘆了口氣,將之收入口袋:「唉,陪我這麼些年的伙伴就這麼沒了,如今要再想辦法修好它可不容易。」
「吶,肯尼,你說我現在算是個合格的生存者了嗎?」
風吹來,肯尼扶了扶紳士帽的帽沿,再度看向漢吉,又是那個諷世嫉俗的笑臉:「昨晚轟炸前,你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連世界末日都有辦法活下來,確實很了不起。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生存下來的人都要面對些什麼?」
「嗯?」
「就像你的眼鏡,昨晚粉身碎骨的,也有可能是你同生共死的夥伴。」
肯尼眼神朝庇護所的廢墟輕輕一瞥:「你覺得你會從裡面挖出幾具屍體?」
「別說這樣的話。」漢吉皺著眉頭,勉強維持鎮定:「我跟你不也活下來了嗎?所以……」
她沒能說服自己繼續說下去。
如果她醒得再晚一點,就會死於活埋。儘管躲在同樣的地下室,卻沒有人可以保證人人都有她的幸運。被建築壓垮、砸傷、活埋,甚至昨夜就因燃燒彈的脫氧作用窒息而死,什麼都有可能。
「所以怎麼樣?」肯尼輕描淡寫地問道。
「別說了。」漢吉咬著牙道:「我去把他們找回來。」
「小心危險,把武器帶著。」他不再多說什麼,僅提醒她注意安全,畢竟現在人死後,是會變成活屍的。
漢吉轉身往廢墟走去,肯尼不勝唏噓:「總有一天,你也會像接受眼鏡碎掉一樣,接受任何人都有死去的可能,包括你身邊的至親至愛。漢吉……加油吧。」
他倚靠著斷裂的牆垣,抬頭遙望蔚藍的天空。右手摸索大衣口袋,打火機還在,香菸卻遺落了,他嘆了口氣,自嘲地低笑幾聲。
後頭開始傳來漢吉呼喊同伴的聲音,只是無人回應。
「哈哈,對,就是這樣。」肯尼自顧自地大笑:「一開始你以為頗受神的眷顧,然後發現只是他媽的錯覺。再後來,你學會應對命運的反覆無常,但努力到最後,你才會發覺這混帳世界就是一坨狗屎。」
無菸可抽,肯尼開始覺得有些倦了。
馬路的彼端,一道黑色影子飛速奔馳,路上再也沒有成群活屍阻擋,這裡是一座死亡之城。
漆黑重機帶著引擎隆隆聲響,風切般穿越城市殘骸。感覺得出重機騎士急切的心情,重機駛近庇護所,在離肯尼面前數公尺處猛地急煞,車身打橫,發出尖銳刺耳的煞車聲,車胎在地上擦出重重一筆弧線。
「呦,是你啊。」肯尼取出胸前口袋的照片,從前坐在重機車上雙腳踩不著地板的小鬼,已經長大了。
里維拋下重機車,任其傾倒在地,邁步來到肯尼面前。
「現在騎機車終於踩得到地板了嗎?哈哈,不過還是很矮就是了。」
「……肯尼?」里維看來一臉驚訝疑惑,茫然的樣子把肯尼逗樂了。
他咧嘴笑了笑:「猜不出我為什麼在這裡吧?」
里維看著撫育自己長大的至親,而後將目光投向肯尼包裹著繃帶的右腿。大腿上的傷隱藏在風衣的衣擺下,僅在風吹起的瞬間才偶然窺見。與其他傷處不同,這個傷口的血沒有止住,反而發黑化膿,一點一點,從厚厚的繃帶緩緩滲出。
肯尼注意到他的目光,低頭瞥了一眼抽搐發疼的傷口,聳了聳肩:「你發現啦?嘿,那個臭四眼田雞就沒有發現。」
「痛死我了,痛得我都醒過來了!要不是被咬這一口,我怕早就在昏迷中,稀里糊塗的被活埋了。」
「你……」里維看著他的傷處,似乎還想說點什麼,肯尼平靜地打斷了他。
「傷口太靠近軀幹,況且感染已經擴散,現在才截肢也沒用,嘿,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將右手比出槍的形狀,抵在自己的太陽穴,釋然地嘆道:「這樣就可以了。」
里維不可置信地看著肯尼,這是他不顧一切趕回庇護所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唯一的親人。肯尼的臉色有些蒼白,是因感染而發燒的跡象。照以往的經驗,他還有一至兩天的時間可活,但再活下去,也只是徒添折磨。
槍就佩在里維腰間,他伸手探向槍套。他還有千萬個疑問堆積在心裡頭想問肯尼,問他為何會出現在庇護所,如何躲過轟炸,又為何受傷?甚至,只是想問問這些年他都混跡何方、日子過得如何?
碰!
響亮的槍聲在空曠廢墟間陣陣迴盪,里維與肯尼兩人同時朝槍聲的源頭回望。
「是漢吉。」肯尼淡淡地道:「大概是找到她的同伴了。」
「親手殺死變成活屍的同伴,感覺肯定不好受吧,但她總有一天會接受這個世界的樣貌,成為更強的生存者。」肯尼看向他:「就如同你一樣。里維,你可別跟我說你下不了手。」
里維緊鎖著眉心,俐落拔槍,喀嚓一聲上膛,然後對準肯尼的腦袋。
他心裡還有許多話想問,可此時此刻,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只剩好好送走他的至親。
「你很幸運,她還活著。」肯尼平靜地道。他覺得自己也是幸運的,起碼能在最後看見他養大的小鬼平安歸來。
「再見了,肯尼。」
「保重啦……」
他閉了眼,里維扣下扳機。
他貼著牆垣,頹然坐倒。
里維低下頭,注視著被帽沿遮住面容的男人,他走上前去,取走男人拿在手中的照片,看著畫面裡褪色的童年時光,默默不語。
廢墟之中,混著碎石摩擦的腳步聲傳來。
那只是一聲槍響,但漢吉內心的直覺預示了一切。
漢吉踩過凹凸不平的碎石塊,朝槍聲的方向飛奔而去,心臟克制不住撲通撲通狂跳。她的呼吸因奔跑及激動的情緒而紊亂不已,她站到高聳的廢石堆上,滿懷忐忑地向前凝望。
「里維––!」
呼喚聲中蘊含的情感,連她都覺得太過洶湧。沒有話語足以形容,此時此刻光是里維的存在本身,對漢吉而言便已經是幻夢般的奇蹟。分別多日,在庇護所走過恐懼、混亂、瘋狂,她甚至在剛才親手了結屍變的同伴。末日中一點一滴碎裂的靈魂,都在看見里維平安無事之後,重新圓滿。
金色日光灑落在里維面容上,他生動的五官、黑色髮梢,叫人一刻也無法挪開目光。淚珠不意間盈滿晶瑩的雙眸,視線開始氤氳,或許是因為光照太過刺眼吧,她看見里維的雙眼似乎也泛著淚。
漢吉展顏而笑,從高處張開雙臂,一躍而下,撲進戀人懷中。
里維在陽光中緊緊抱住他的天使。
他們會一起活下去,直至遙遠的以後。
廢墟的救援行動,直到兩日後的黃昏才告一段落。他們找出一息尚存的同伴,也送走不幸罹難的犧牲者。不長不短的名單上,有的名字打勾、有的只能劃掉。
火葬的煙在庇護所廢墟裊裊升起。在殘垣中獻上幾朵無名的花,紀念逝去的人,不是美麗多姿的花束,只是從燃燒中倖存下來的堅強花兒。
葬禮過後,里維與漢吉回到地鐵站的入口,準備救援名單上的最後一人。
地下月台的屍群如蟲蟻圍繞餅乾屑,堵在一扇緊閉的門前。漢吉居高臨下,手握一顆手榴彈,她的牙齒咬住拉環,扭頭一扯,將手榴彈拋下月台。隨著一聲轟然巨響,月台上的活屍被炸得血肉橫飛,呈放射狀噴濺四周。
皮克踏過滿地污血肉沫,看著頭頂上的日光,步履蹣跚,不敢相信還有機會逃出。
他們另覓了一處安全的場所,暫時度日。某天,在皮克肩傷痊癒後的早晨,倖存者棲身的營地裡,里維來到皮克面前,塞給她一個裝滿物品的背包,還有重機車的鑰匙。
「去找他吧。」他這麼說。
他?皮克看著面不改色說出這番話的里維,無奈地笑。這個人在想什麼呢?她與戀人遙遙相隔一百公里,從災難發生至今杳無音信,而這塊大陸上活屍瘟疫橫行。再如何天真,也無法幻想她能活著跨越一切,與戀人重聚。
她的目光飄向里維身後,種植作物的小園圃。寧靜的園圃日光和煦,漢吉穿著一襲白袍,正在替番茄澆水。她纖瘦的手腕拿著花灑,輕哼旋律,豔陽下晶瑩水珠顆顆灑落,在空中折射一片彩虹。
她是里維的靈魂,這個帶著眼鏡,總是笑得爽朗的人。
皮克心底那份微小的冀望亦重新萌生,這條命能活到現在,是否也有奇蹟在彼端等待呢?
一百公里外旅程盡頭的風景,剎那間撩動她的心。
「謝謝你。」皮克晃了晃閃閃發亮的鑰匙,緊緊握住,像握住她自己的命運。
她跨上重機,掌心催動油門,隆隆引擎聲揚起塵土,往公路另一頭絕塵而去。
這座死亡之城就如皮克當日所言,徹底被國家拋棄,再也無人問津,駭人的寂靜從此凍結了杳無人煙的荒涼廢墟。可儘管經過燃燒彈轟炸,仍無法保證這個區域的安全,就如同地下鐵,許多活屍或許也在足夠堅強的遮蔽物底下逃過焚燒,至今依然逡巡徘徊。
破碎磚瓦的夾縫間,一朵小花悄然綻放,引來偶然途經此處的一名倖存者注意。男人低頭,嗅聞塵土間花草的馨香。
「米可,你發現了什麼嗎?」他的同伴從後頭來,一名高大的金髮男人。
寡言的男人點了點頭:「有趣的東西。」
斷裂的柱子上留著一段訊息。
天使與矮子,往南方二十八公里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