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位在王城南方不遠處的莊園森林,原屬於艾爾文的領地。但在東汶德事件結束後,便被交換給了艾利詩作為東汶德孤兒的收容之所。圍地興木,打造了許多木造的房舍,並且艾利詩自掏腰包,艾爾文的捐款為輔,聘請老師與管理人員進行營運。
潔琪高紮著髮髻,金色的長髮就像一條金蛇般,盤在他的後腦上。他身穿著白色的男版襯衫,攞起袖子,以及較為貼身的棕色皮褲。
潔琪一個人將東西下車,把它們都放在了事先置於車道邊的推車上,並在蔥郁的莊園樹林子旁深吸了幾口氣,伸了伸懶腰。
「大人,您來啦?」
遠遠地向他打招呼,一肩扛著跟成年人一樣大的實木的人正是古力爾札。他正準備扛這誇張的木頭當柴劈。 而他與潔琪穿得類似,只是上衣是淺棕色的,並且袒露著胸膛。
「古力爾札大人,需要幫忙嗎?」
潔琪問道。
「哈哈,謝謝您的好意,剩下一些等待的時間,不如等等和我一起把這些木柴送去廚房吧。」
「會有侍者幫忙把這些東西都送進去廚房,您就跟著我去柴房。」
古力爾札說道。
「瞭解。」
潔琪回答。
「大人,請問都城的生活還習慣嗎?」
潔琪走在古力爾札身旁,仰頭問道。
「除了多了很多繁文縟節,其他都比修道院和山上好多了。」
「重點是能追隨殿下,在下已死而無憾。」
古力爾札儘管扛著大樹幹,但卻一臉輕鬆地說道。
「那恕我冒昧一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才會讓大人將忠義都獻給了殿下?」
潔琪不經意地一問,讓古力爾札停下了腳步,回答道:
「因為是他拯救了我,一個被稱為異類和怪物的靈魂。身上流著蠻族之血而被處處欺負的蒙格里安人。」
「原來如此,我想我明白你的感覺。正在墜入深淵的靈魂,只要抓住了朝你伸來的那隻手,就算是死也絕不放手。」
「哪怕那個人,同樣也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潔琪緩緩說道,而此時的古力爾札的視線也恰巧與他相交。兩人的頭趕緊又撇了過去。
「那麼,同樣侍奉特林納家的人,潔琪小姐與古爾泰大人又是什麼樣的機緣?」
古力爾札接著問道。
「哈哈,這個時代追隨一個人還會有什麼特別的故事?」
「我是從貧民窟出來的人,是大人把我從餓殍堆中給撈了出來。」
「所以現在才能看得到這麼多上乘的麵粉,還有清脆的錢袋聲響。」
潔琪莞爾。
「我很慶幸,卻也為此感到難過。」
「怎麼說呢?」
兩人抵達了柴房,古力爾札放下了樹幹之後,接著問。
潔琪連忙找了鋸子,準備幫忙古力爾札切割,一邊說道:
「我只不過比較幸運一點。而我的妹妹,還有玩伴們,便從此陰陽兩隔。」
「有時候午夜夢迴,都會不禁想為什麼是我活了下來。」
「對啊,幸運一點,我們這群人也沒有被帝國軍燒殺擄掠、龍火焚身。」
古力爾札隨口苦笑道。
潔琪嚇得連忙鞠躬道歉:「實在是非常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的,我也沒有要挖苦你的意思,普通人無需為時代負責。」
古力爾札一邊鋸著木頭,一邊說道。
「盡力無愧地活著,就好。」
「是嗎……」
潔琪咕噥著,然而鋸木的聲音讓古力爾札似乎沒有聽到。
「如果,大人,這一切皆有始作俑者,就在這都城之中,那麼被您遇上了,會怎麼做呢?」
潔琪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嚴肅地抬著嗓子問道。
「我,其實不太清楚。」
「因為這股仇恨已經巨大到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承受的了。」
「我能感覺到的,剩下的只有空虛,而內心告訴著自己總得先找到理由繼續活下去。」
「理由可以是仇恨本身,抑或是其他你所在意的人事物。」
「而我試著不選擇為仇恨而活。」
「也許你的仇人終將倒下,但是這裡有個盲點,大仇可報,但仇恨不能成為一種本能,你將會在不再獲得同樣的復仇快感時,而更加痛苦,進而產生扭曲。」
「但願屆時大仇得報,終歸安寧。」
「不過說得這麼多,可能是我對於情感不善於探索與表達,這才讓我有這樣奇妙的感覺吧。」
「但這些選擇,最後又能得到什麼結果呢?我正在這尋找的路上,直到我遇上了你所說的情況。」
古力爾札高舉著大斧,一斧將截切的樹幹給劈成了兩半。
「本能……扭曲……是嗎?」
潔琪若有所思地輕聲道。
「啊啦~兩位聊得如此開心,我都不好意思叫人了。」
艾利詩手牽著一位男孩從柴房門旁探頭出來,說道。
「非常抱歉,殿下!!」
兩人同時向艾利詩彎腰行禮。
「沒事,只是想捉弄一下你們兩個。廚房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忙。」
艾利詩身穿著一襲與拉維茲修女相仿的黑色罩袍,以及白色的麻布內裏。他的蒼藍長髮被一條淡綠色的頭巾所捲起固定,垂了一縷髮絲在額前,露出了細膩的肩頸。整體給人一種雨過天青般的美好氣息。
而古力爾札感覺到了一種令他熟悉的面貌。
「是,遵命!」
兩人一同鞠躬回應道。
艾利詩請潔琪先帶著男孩回到了廚房,留下了古力爾札。
古力爾札稍作了收拾,準備扛起劈好的木柴。然而艾利詩走近了他,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很高興你是這麼想的。老師曾說過,這是一種高貴的理性與善良,使我們得以穩步向前。」
「你讓我看見處在浪尖的我們,還有一些希望。」
「不管是在都城的你們,還是羅薩貝爾他們。」
「這是碧翠絲老師一直以來最大的祈願。」
那是十幾年前,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艾利詩與羅薩貝爾站在院內環花園的迴廊蔭涼處,仰頭看著提著麵包籃的碧翠絲。他們看著碧翠絲凝望了一會從教室走出來的同學,轉頭看著他們,並徐徐地說道:
「艾利、羅薩,在你比賽之前,我有一件事需要拜託你們。」
「你們是這裡最聰慧的孩子,讓我能教你們更多的東西。」
「作為一個修士,除了讓自己的品德修養更靠近神,還有同樣重要的,就是協助他人的修行。」
「我需要你們參考我的建議,練習幫助你的同學們,從他人的仇恨裡走出來。」
「在這裡,許多人以仇恨為生存的動力,怒火是他們的食糧,儘管我無法消弭這座城市帶給你們的影響,但卻希望在以牙還牙的法則與慾望之下,繼續冷靜地思考。」
「不管只是為了更長遠的利益,或是真心想擁有高尚品德,都沒有對錯。」
「都沒關係的,只要能好好思考就好。」
儘管碧翠絲不知道年幼的他們到底聽進了多少,但他還是放心地看著他們,並給了籃裡兩塊最大的麵包。
古力爾札此時單膝跪下,眼神如往常堅毅,但眼神中卻有著細微的閃爍。
「古力爾札,很感激你對我的支持和保護,但是,當初你所獲得的救贖,大部分是碧翠絲老師幫忙的。」
「我們都只不過為你創造了一點機會,是你為自己贏回了尊重,除去了互相仇恨的種子。」
「往後,請別因為我把自己逼得不成人形,扭曲了自己。」
「願你大仇得報,終歸安寧。」
艾利詩語畢,將右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古力爾札此時雙眼緊閉,汨汨流出了淚珠。
***
「那麼孩子們!我們讓大哥哥和大姐姐一起做麵包好嗎?」
「好~」
孤兒院內的大廚房充滿了活潑歡快的孩童聲音,儘管有數百名孩童,艾利詩還是在眾人的輔助之下,好好地與院童們互動了起來。
艾利詩聲音陽光活力,手上捧著自己預先做好的皇后麵包。接著開始仔細且溫柔地解說步驟。
古力爾札儘管人高馬大,但是其細心溫柔的程度也教協助的侍女驚呼連連;潔琪則是宛如守護廚灶的精靈,在許多組的小朋友間舞動著,努力著讓每組孩子都能好好體驗與品嘗到來自麥浪的恩賜。
「真沒想到潔琪你的手藝這麼好,能兼職這裡的老師嗎?」
艾利詩歪著頭,品嘗著潔琪剛出爐的麵包,露出了誠摯的笑容問道。
「實在是非常抱歉,殿下。我擅自接私活會被古爾泰大人罵的。」
潔琪苦笑道。然而他看著周圍的孩子們因為他所協助烘焙的麵包而露出笑容,他有一瞬間也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對了,我聽說古爾泰大人離開拉維茲後都四處在經商?」
「是的,這是我早年隨著古爾泰大人四處經商所磨練的,儘管有什麼吃什麼,但為了讓大人高興,我努力地讓廚藝變好,在有限的材料裡做出好吃的料理。」
潔琪補充說道。
「是加入了叫哈達林的商人組織嗎?」
「是……是的。」
潔琪突然結巴了起來。
「喔?秘書副官,詳情可以告訴我嗎?」
「哈達林商人是什麼呢?」
艾利詩問道。
「是……是一個較為低調的商會,來自南方的行省。」
「行會擁有私人衛隊,還有完備的暗殺系統,能夠提供服務給他們所認證的商人。」
「哦?但是要怎麼取得他們的認證,以及取得認證後的好處呢?」
艾利詩接著問道。
「商譽。」
「取得方式我不清楚。但是,如果取得哈達林商人的資格,那麼作為一個商人,基本上即是成功了一半。」
「商會擁有令買賣雙方都必須遵守的絕對強制力和數百年經營的商業通路和消息,哈達林商人總是會比別人早先一步。無論是情報、物流或是暗殺。」
「其唯一的誓約即是公正的雙贏。不管哈達林商人為甲方或者是乙方,都必須給予及擁有互利公平的合約,不能存在詐欺與資訊不對等。」
「由組織公證人見證,無論是哪一方只要毀約必遭組織的毀滅。」
「他們能為商譽擁抱一切黑暗,但唯獨商譽本身是絕對聖潔的。」
「殿下,我所知道的僅僅如此。」
「謝謝你,潔琪。」
「如果是我,也能跟古爾泰大人訂定契約嗎?」
「抑或是其他的哈達林。」
艾利詩毫無猶豫地問著冷汗直流的潔琪。
然而潔琪卻嚇得趕緊單膝下跪,懇求艾利詩收回方才的話語。
然而,艾利詩微笑地扶起潔琪,輕聲說道:「潔琪姐姐,如果你是因哈達林而生存到現在的,那麼,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
「他與誰達成了交易,進而讓我們站在了這裡,而我們站在這裡,又必須為誰提供足夠的利益?」
「我必須親自確定,也有權確定。」
「無論你內心深處是痛恨古爾泰,還是深愛他,難道都不想知道,他為了仇恨,成為了哈達林而犧牲了什麼呢?」
「若他們連王座都能交易,那麼我們在東汶德所見的那些孩子,又何嘗不會像我們這樣,甚至過之而無不及?」
艾利詩面帶淡淡的愁容,轉頭望著那些已洗淨陰霾而歡笑的孩子們,緩緩地說道。
「是仇恨將我們綑綁在了一塊,因此,我想嘗試解除我們之間的枷鎖,然後,開始慢慢思考我們選擇的歸宿。」
艾利詩轉身將自己細心烘培的皇后麵包交到了潔琪的手上,露出了誠摯而舒坦的笑容。
此時,遠在毗鄰山城寨,幽暗的謁見廳堂有了一點星火,步履有些遲疑的帝國密使隨同兩名帝國近衛走進了謁見廳堂。
他只能看見盡頭處一名女性的身影坐在寶座之上,托著頭望著自己的方向。突然,他的燭火猛然熄滅,眼頭一黑的他看到兩側柱間的數百對猶如猛獸的眼眸,以及那終端的一團漆黑中驚開猛現的巨大金色瞳孔。
使節嚇得得由近衛攙扶,此時大廳的燭火才由魚貫而入的侍女帶入,點亮了整個謁見廳。
高居寶座上的女性此時才開口說話:「從帝國遠道而來的使節閣下,辛苦了。」
「不會不會,只是大公閣下所準備的迎賓禮,在下無福消受。」
使節環顧四周那些佇立著,如熊似虎的衛兵,就宛如他們只要羅薩貝爾一聲令下,就算是陛下這次破例為了保護使臣而派遣的近衛,也將一起被生吞活剝。
「席爾夫帝國密使——屠格涅夫·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參見毗鄰山之主,古爾加登大公閣下。」
「我們此次前來是要帶來雙方的和平與另殿下滿意的交易,開啟雙方共贏的合作機會。」
密使恭敬地將卷軸遞給了從寶座旁走向前的魁梧騎士,儘管臉面都被頭盔所罩住,但他卻感覺得到那撲面而來猶如洪水的殺意。而且還是被極力壓抑過後的狀態。
那名騎士恭敬地將卷軸遞給了羅薩貝爾。而羅賽貝爾只是打開大致瀏覽過了一遍,便從寶座上起身,說道:「我承認是個不錯的交易,不過我方還是需要時間研議,再請閣下靜待一些時日。」
可以看出密使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然而羅薩貝爾身邊的騎士,身體因顫抖而鎧甲發出了陣陣悲鳴。
「退下休息吧。」
「是,感謝大公殿下。」
然而當密使離開後,羅薩貝爾讓眾人都退下,獨留了那名在身側的騎士。
那名騎士終於卸下頭盔,是亞歷斯。
原本爽朗的俊俏青年變得面目猙獰,如野獸般粗喘著氣,脹紅著臉。那一日至親之死讓他誓死與帝國為敵,然而,被仇恨沖昏頭的他卻被羅薩貝爾溫柔地摟在懷中,儘管回過神來已不太記得羅薩貝爾說了些什麼,但他當下卻從憤怒轉向迷茫,最後再到妥協……唯獨最後那一句話宛若開腔剖肚後將諸刻在心臟般。
艾利詩與羅薩貝爾像是被某種神祕的力量,穩穩地綁定與糾纏,同時間出口:
超越仇恨——為了未來。
超越仇恨——為了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