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悼螢
「這葫蘆好像都沒派上用場？」小穗指著善郎腰間的葫蘆。
天剛破曉，兩人自從昨日與貓妖分別後，心思紊亂，都睡不著覺，便決定連夜趕路。
「這只是象徵意義，」善郎微笑，「我能用陣法將妖怪直接送回妖界，不需要用這個。」
「所有除妖師都有這個嗎？」
「不，各除妖一族都有自己用來收服妖怪的容器，我們皓玉一族是用葫蘆，其他族不一樣。」
「有很多除妖族嗎？」
「嗯‧‧‧聽說以前有將近上百族，但‧‧‧隨著時代變遷，越來越少人願意當除妖師，除妖師的法力也漸漸失傳，許多除妖族便慢慢沒落‧‧‧現在可能剩不到幾族了吧？」
「你是自願當除妖師的嗎？」
善郎停下腳步，正待回答，忽然一陣美妙的歌聲傳入耳裡。
「好美的歌聲‧‧‧」善郎嘆。
女子的聲音，又輕柔又哀戚，似是安慰，又似悼念，飄盪在空中，餘音繚繞，不絕於耳。
「從前方的湖泊傳來的。」小穗往前一指。
兩人循著歌聲前進，漸漸走至湖畔。
湖畔跪著一個中年男子，看起來失魂落魄，甚是沮喪，渾然沒發現善郎與小穗。
兩人看向湖泊，破曉時分的湖上正瀰漫著濃霧，氤氳繚繞，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這濃霧雖然阻隔了視覺，卻擋不住聽覺，歌聲清楚的從這一片濃霧遠遠傳出來，思緒跟著歌聲的聲線千迴百轉，讓人聞之有股飄然感，似真似幻，一切猶似在夢中。
向來喜愛音樂的善郎，感動於眼前這優美的歌聲，忍不住拿出笛子，跟著歌聲吹了起來。他的笛聲清亮，悠揚的飄散開來，替歌聲伴奏。歌聲並沒有因為他突然的伴奏而停止，反倒是唱得更起勁，兩人一個唱歌，一個吹笛，配合的天衣無縫，音律和諧，小穗對這一場天籟般的合奏讚嘆不已。那名男子聽聞笛聲才赫然發現善郎與小穗站在一旁，只見他先是一驚，後來便閉上眼睛靜靜的聆聽善郎吹笛，曲畢，男子不發一語的離開。
這時天已亮，湖上的霧氣漸漸散去。善郎與小穗往湖裡一看，想找那唱歌之人，卻見湖中空無一物，兩人都覺得奇怪。
「你笛子吹得挺好的。」小穗誇獎。
「謝謝。」善郎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吹笛。
「是你爺爺教的嗎？」
「不，我自己看書學的。」
「好厲害，難道剛才的吹笛也是一種功夫，用來除妖嗎？」
「不，那只是我的興趣而已，」善郎笑，「沒有什麼功夫，更不能用來除妖。」
「你的興趣？」
「是啊。從小因為練功，我沒有什麼玩具。但卻在我爸媽的遺物中發現許多樂器和樂譜，想必我爸媽也很喜歡音樂。因此練功之餘，我便自學音樂，因為笛子最便於攜帶，我便從眾多樂器中，選笛子出來，一直把它帶在身上，就像我爸媽陪著我一樣。」善郎將笛子小心的收起，「為了練功，從小沒人可以陪我玩，音樂成了我唯一的娛樂‧‧‧還有畫畫，我也很喜歡畫畫。但，音樂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因為不只我喜歡，我爸媽也喜歡，能夠跟爸媽享有一樣的興趣，我覺得很開心，就好像‧‧‧好像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連結一樣，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斬不斷‧‧‧既無形卻又是無所不在‧‧‧這也是我對爸媽僅知的事情，我從未見過他們‧‧‧」
「嗯。」看來音樂對他何其重要，這還代表著他的父母。
「剛才那歌聲好美啊！無論如何，我都想見上那唱歌的人一面。」說到最後，善郎微覺不好意思。
「明天同一時間再來看看。」小穗說。
「謝謝妳。」
***
翌日破曉，善郎與小穗又到了昨日的湖泊。
一大清早，仍舊霧氣繚繞，兩人躍至樹上，想看清湖面。
只見從湖中央忽然冒出一艘小船，悠悠的飄盪在水面上，船上躺著一名女子，女子一頭長髮呈墨綠色，臉色慘白，猶如透明一般，身穿淡綠色衣衫，雙眼緊閉，身旁放滿了一艘艘用紙摺成的小船。
女子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將手指浸在水裡，讓船帶著手指在水中劃過，手指劃過的湖面，都會出現淡淡金光，在水面上粼粼閃耀。
這絕對是妖怪，兩人均想。這畫面太詭異，一般人不會這樣。
接著，從湖中傳出了跟昨天一樣的歌聲。
兩人齊看向船中女子，她仍舊一動也不動，連嘴也沒張，歌聲還是這樣遠遠傳了出去。這歌聲跟昨天一樣，一樣使人銷魂，一樣使人沉醉，善郎一下就聽的如癡如醉，不禁嘆道：「原來是妖怪啊‧‧‧才會有這麼美的歌聲‧‧‧」
「你看，是昨天那人！」小穗拍拍聽得入神的善郎，往湖畔一指。
善郎這才回過神來，順著小穗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見昨天那名男子。
兩人在樹上觀察動靜，船中女子仍舊隨著小船徜徉在湖上，雙眼與唇緊閉，發出淒美的歌聲。男子仍舊坐在湖畔，靜靜聆聽，伴隨著重重濃霧，呆坐在一旁，看起來惆悵憔悴。
「待會兒歌聲停止，我們就去問那女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穗說。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怕她消失得太快，等等音樂快結束之時，就行動吧！」
「你還記得音樂會在哪裡結束嗎？只聽過這曲子一次？」
「嗯，放心吧。」善郎肯定。
善郎閉著眼睛繼續欣賞歌聲，小穗則在一旁屏息以待，目不轉睛盯著船上女子。
過了一會兒，善郎倏忽睜眼：「現在！」
提起小穗後領，一躍至湖中央，輕輕巧巧落在小船上，歌聲嘎然而止，剛好結束在昨天的地方。
「妳是妖怪。」小穗肯定的說。
女子緩緩睜眼，看了一眼善郎與小穗，「什麼事？」
她的雙瞳與髮色一樣墨綠，看來既深邃且神秘，聲音清柔甜美，便是那歌聲的主人。
「妳的歌聲好棒啊！」善郎不禁讚嘆女子的歌聲，忽然想起好像有比讚美更重要的事要問，輕咳一聲，「為什麼妳要在此唱歌？」
「這不關你們的事吧？既然你們看得見我，就證明你們不是一般的人類‧‧‧」女子充滿戒備。
「我是除妖師。」善郎老實回答，「妳既然是妖怪，我就得把妳送回妖界。不過在此之前，妳能先告訴我，妳在這裡做什麼嗎？」
「妳認識那位大叔嗎？他和妳有什麼關係嗎？」小穗指著湖畔男子的方向問。
女子不答，慢慢坐起身來緩聲說：「原來如此‧‧‧除妖師啊‧‧‧」
「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嗎？」善郎有禮的問。他向來溫文儒雅，又折服於女子的歌聲，因此對她格外敬重，對於她的故事深感好奇。
「哈哈哈！我有沒有聽錯？除妖師要幫妖怪的忙？」女子的臉上全無笑意，「那如果我說讓我繼續待在人類的世界呢？」
善郎搖頭：「除了這個，其他心願我都能替妳完成。」
女子聞言喝道：「要收服你就快點，別耍什麼詭計！」她看似坦蕩，但善郎仍舊看見她凝視著湖畔男子的方向，眼神中滿是不捨，女子轉過頭，咬牙：「快點去妖界也好，我早就看不慣人類的行為了！」話雖如此，但善郎與小穗都聽得出她在逞強，她對人間仍有眷戀。
「再也見不到那個人‧‧‧妳也無所謂嗎？」小穗問，她看的出來女子對男子仍有些難以割捨。
女子聽完，輕聲嘆道：「我看得見他又如何？他又看不見我‧‧‧」
善郎：「這要視妖力而定，要有一定的妖力，才能被人類看見‧‧‧」看來這個女子妖力並不高‧‧‧這麼說起來，我也是直到現在靠她那麼近，才感覺得到她的妖氣‧‧‧
「是嗎‧‧‧所以是我的妖力不夠‧‧‧」女子黯然，「既然你們想知道，說給你們聽也無妨，或許你們能幫助他‧‧‧」
「我是翠，我一直住在這座湖裡，這附近有一個村落，這個村子的習俗是，只要有人過世，死者的家人就會來這座湖，替死者摺一艘艘紙船，」翠隨手拿起身旁的一艘紙船，送到善郎與小穗眼前，「算是替他們祈福，願他們在通往陰間的路上一路好走，他們的家人會一邊放紙船一邊哀悼他們。起初我覺得人類這種活動很有趣，便都會來看熱鬧，但後來我聽見他們家人的哀悼之詞，卻越聽越反感，不外乎是什麼「對不起‧‧‧」、「早知道‧‧‧」、「你是對的‧‧‧」說來說去，滿是愧疚之意。人類真奇怪啊！在世時不好好珍惜彼此，不願認真傾聽，人死後才開始悔不當初。許多死者的家人都在死者過世後，才替死者完成他們的心願，我不懂，這些事明明可以早點做，為什麼要等到人不在了，才哭著說要替他完成？很多家人都說，死者過世後，才開始認真試著了解他們的想法，真有趣啊！難道人類是死的時候，說過的話才比較有價值嗎？直到你死，人們才願意開始傾聽‧‧‧
與妖怪相比之下，人類的生命倏忽即逝，是那麼短暫、那麼脆弱‧‧‧應將每一天都當成是生命的最後一天去活，不留遺憾的活‧‧‧我無法理解，人類在死時竟會留下這麼多遺憾‧‧‧他們家人的悼念之詞，我認為死者們只會越聽越憤怒、越聽越難過‧‧‧這樣只會讓死者更離不開他們的家人，對人類的世界更留戀‧‧‧老實說，人類的哀悼活動，不僅無法替死者祈福，反而阻礙他們通往下一個過程‧‧‧
於是，我打算用自己的方式來幫助死者。有人去世的那幾日破曉，我趕在死者的家人來到湖畔前，在湖上替他們唱輓歌，弔唁死者。我用音樂歡送他們，他們能在聽到家人說的那些話之前，提前安心離開‧‧‧」
「那這位大叔呢？」小穗問。
翠身子輕顫，顫聲：「他不一樣‧‧‧」朝男子的方向看去，此時濃霧重重，理應無法看到河畔的男子，但女子仍是直視前方，彷彿她能看見男子一般，墨綠的雙瞳泛著淡淡綠光，「最近，他的女兒在這座湖裡溺死了‧‧‧」
「他的女兒才九歲，某天跌入湖裡便溺死了‧‧‧我當時並不在湖裡‧‧‧」翠說這話時充滿了悔恨，好像恨不得自己當時在現場，可以及時營救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他對女兒眷戀不捨，相信女兒的魂魄還在此，便一直來這裡跟女兒說話‧‧‧他是個好父親，從他對女兒的話中，我能聽得出來‧‧‧他的女兒生前沒有遺憾，他的父親盡心盡力的去愛他，他只遺憾為什麼女兒這麼早就離他而去‧‧‧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是那麼珍惜死去的女兒，對失去她由衷的痛心，而不是等她死後才重視她的價值‧‧‧這點深深感動著我‧‧‧人類的情感真是複雜啊！為什麼可以愛一個人更勝過愛自己呢？聽起來既愚蠢又令人著迷‧‧‧我很敬重他，因為他不同於別人，是個無私的父親。
他每天都來，某天，他聽見我在此唱歌，他說喜歡聽我唱歌，說我的歌聲有撫慰人心的效果，能稍稍安慰他的喪女之痛‧‧‧我很高興我的歌聲能幫的上他，他也常說著想見我‧‧‧於是我決定跟他見面。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卻發現‧‧‧他看不見我！我不明白，他既然都能聽見我的歌聲了，為什麼看不見我？連我說話他也聽不見。只有當我唱歌，才能傳入他的耳裡‧‧‧」女子聲音越說越低，能明顯感受到她的失落，「後來我才聽他說，他猜他女兒之所以會跌入湖裡，可能是想抓螢火蟲‧‧‧他的女兒一直很喜歡螢火蟲，溺死的前幾天，他們倆在這座湖周圍發現好多螢火蟲，他的女兒會在一旁追著螢火蟲跑，他想，女兒可能是之後又在這附近發現螢火蟲，一路追趕，才會不知不覺掉入湖裡溺死的‧‧‧」
「螢火蟲？我好像有看到妳‧‧‧」小穗回想曾見過翠的手指在河裡放出點點微光。
「這是我用妖力變的，」翠伸出手指，「不是真的螢火蟲。乍看之下很像，但只是些光點而已，姑且稱之為流螢吧！我放這些，只是想哀悼他女兒，把這些送給她。」
「真是用心良苦啊，」善郎感嘆，「妳做這些，他知道嗎？」
翠搖頭，「他看不見。不過沒關係，他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你們是除妖師正好，快送我去妖界吧！因為他，我一直捨不得離去，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吧？他每日都來，根本無法振作，展開新人生‧‧‧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妖怪，可不想被他誤以為女兒的死與我有關‧‧‧果然，妖怪與人類終將是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你們的出現，剛好給了我們彼此分開的理由。」
翠說的坦蕩，卻是一臉不捨，善郎輕笑：「妳還真不坦率呢！」
翠瞪大眼睛盯著善郎，似是對他的話感到不解。
「我們明天再來，走吧，小穗。」
小穗微笑，善郎帶著她飄回湖畔，留下翠一人納悶的呆坐舟中。
***
「螢，妳現在在做什麼？過得好嗎？爸爸每天都好想妳‧‧‧」男子望向湖，怔怔出神。
「可以打擾一下嗎，先生？」身後響起溫柔的聲音。
「你現在這樣已經是打擾了啊！」一旁爽朗的笑聲。
男子一回頭，只見一個打扮怪異，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的銀髮獨眼人，另一個則是梳著兩條長辮的女孩，是昨日吹笛的那兩人。
「‧‧‧有什麼事嗎？」男子對於兩人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身旁微感驚訝，先是戒備，但後來發現兩人都只是孩子，警戒之心頓時煙消雲散。
隔天破曉，善郎與小穗又來找翠，她也依約現身。
「好了！快將我收服！別拖泥帶水！」翠喝道。
「還要等一個人。」小穗嘻嘻一笑。
還有人？難道是這除妖師的朋友？他收妖得帶上多少人才夠？翠納悶。
「來了！」善郎喊，他一直凝望著湖畔。
翠順著善郎的目光看去，見男子站在湖畔上，心頭又是一揪。
「妳叫作翠吧？」男子大喊。
「什麼？」翠大驚，頓時明白是善郎與小穗搞的鬼，轉頭看向兩人，只見善郎依舊笑的溫柔，小穗則是一臉得意，朝她做了個鬼臉。
翠臉紅，啐道：「多管閒事！」
「我都聽說了！對不起啊！我一直無法聽見妳說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無法相見，但我要謝謝妳！謝謝妳為我和螢做的一切！妳的歌聲撫慰了當時跌入谷底的我，謝謝妳！若沒有妳，我撐不到今日‧‧‧妳放心吧！接下來我會好好生活，連螢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祝福妳回到故鄉後，也能過著想要的生活！」男子在湖畔上盡力的大吼。
「喂！你們要發呆到什麼時候？」翠忽說。
兩人轉頭看向翠，只見她早已淚如雨下。
「還不快把我送回妖界！要我在這裡聽多久？真是的！和人類不一樣，不用那麼大聲我也能聽見，這樣大吼，嗓子都壞了！人類就是這樣，歌喉才不如妖怪，難怪喜歡聽妖怪唱歌！」翠的抱怨和眼淚一樣滔滔不絕。
善郎輕笑：「我知道了。」準備將翠送回妖界。
翠回眸看男子最後一眼。
謝謝你‧‧‧有趣的人類‧‧‧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