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啊!這裡也太大了吧!」肖恩邊走邊四處張望,喘著氣,覺得自己像個鄉巴佬。
他不是沒見過貴族的庭院。在葛拉修領,就算是鄉下莊園也有專職園丁打理草坪。沿著礫石小徑種滿異國的奇花異草,草坪中央豎立著華麗細膩的石雕,庭院正中心的噴水池也是請工匠精心計算,讓水流能以最優美的角度落下。
南境雖被王都人視為粗鄙之地,但貴族還是貴族,宅邸的庭院仍是彰顯財力與人脈的重要指標。他們不像北方人以華麗為重,而是在大得誇張的範圍內植林蓋城。甚至有貴族建了溫室,在城牆內重建出深淵密林。
但王城的庭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入口的先王雕像就嚇到他了。
穿著舊式寬鬆長袍的雕像高到看不清面容,衣袍下露出的腳趾不加底座也有肖恩的腰部那麼高。底座的金屬牌匾寫著「埃弗路思」——「照耀萬物之光」。整座雕像是用一種色澤溫潤的白色石材打造,在陽光下潔白而不刺眼。
他甚至懷疑阿伊瑟斯的城牆可能都還要矮一截。
「立起來也是大工程。那個年代應該不會還是用人力吧?」
他忍不住想到,要是有人膽敢在阿伊瑟斯的議會上,提議建造這種除了裝飾毫無用處的雕像,肯定不分貴族派還是騎士派都會群起撻伐。
耳畔幾乎能聽見菲斯托伯爵的冷笑、老騎士故作困惑的嘲諷。還有大公看傻子般的眼神、瓦爾德大人氣到發抖的嘴角。大概連最溫吞的哈德蒙爵士也會摸著下巴沉吟兩聲,然後說:「要不等您給藥師看過再決定?」
肖恩差點笑出來。然後意識到這樣不得體,趕緊咳了兩聲掩飾。
雕像後綿延的樹籬像成排的巨人守衛,完全擋住後方的景物。僅僅能看到幾座高聳的宮殿尖塔,在山嵐間若隱若現。
衛兵隊長說這裡是近路,他十分懷疑。
艾德大人長相粗矌,說話卻是標準的北方口音,柔軟黏膩。已經習慣南方鏗鏘語調的肖恩完全無法適應。而且極其重視階級,名義上只是鄉紳出身的肖恩被他呼來喚去,忙到連祈禱的時間都沒有。
他以前可從來沒錯過!想到這肖恩就滿懷愧疚,抬起手吻了下手腕上的念珠。
「請原諒我,慈愛的女神。」語畢他匆匆踏入樹籬。
四周立刻靜了下來,彷彿有人張開了隔音結界。新葉的氣味伴隨淡雅的花香,加上溫和的暖陽,肖恩霎時覺得自己像遲到的信徒,正慌張地想在教士的眼皮底下躡手躡腳溜進座位。
彎彎曲曲的路徑也讓人神經緊張,總感覺拐角後會有魔獸瞄準他的脖子撲來。過去他會欣然接受,認為這是女神賜予的考驗,但現在——他想活久一點。
胸前的護符靜靜掛著,突然變得沈重。肖恩決定下次祈禱時要多一輪懺悔。
不過他真心懷疑樹籬有施隔音魔法。
明明什麼動靜都沒聽到,轉彎後卻總會撞見一隻叼著肉或烤魚的貓、毛皮光亮的寵物犬、繫著腳環的鮮艷雀鳥,或咯咯笑的女僕和侍從。
肖恩每次都立刻轉身假裝沒看見,在對方銳利到能殺人的視線裡快步離去。
那青春洋溢的氛圍實在令人忌妒——令人不悅。他摸了摸念珠,默默更正。
王城內部並不如外表那般光鮮亮麗。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實,但親眼看到現況還是有些幻滅。
「請您賜予我平靜。」他低喃。
樹籬迷宮突然光亮。肖恩抬手擋住乍現的陽光,才看到前方的拱門旁站著一對全副武裝的騎士。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他抵達了。
騎士穿著整套有藤蔓浮雕的白色盔甲。橘紅色的長外衣似乎是用兩種顏色的絲線織成,讓其上的波浪圖騰彷彿真的有風在吹般搖晃,正中則是一枚閃耀的白色菱形。
見他穿著王城衛兵的制服,騎士們沒有表現出敵意,但依然放下長槍禁止他再靠近。
「這裡是尊貴崇高的費德麗卡殿下的寢宮。守門的衛兵到此有何要事?」
容貌相似的一男一女有著夜空般的藍眼睛,以及同樣剪齊至耳下的深褐色短髮。第一眼肖恩只覺得面熟,再看赫然發現男性騎士的容貌有些像他的前東家:統領南境騎士團的阿伊瑟斯大公。
「日安,高貴的騎士大人。」他按捺住震驚,將手放在腰際行禮。「有封來自城外的信要交給芳羅庭的喬安娜小姐。我被告知喬安娜小姐目前在拉絲斐宮,是否能准許我入內拜見?」
說完他拿出信件,展示上面的姓名。
禮貌一點的作法應該是請他們轉交,但艾德隊長特別強調要他親自送到。騎士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肖恩立刻醒悟他被耍了。
「……如果你說的是來自芳羅庭的喬安娜,她不在這裡。」回答肖恩的是女性騎士。她的表情相當古怪,上下打量著肖恩,他不自在地喬了下肩膀。「上星期她因為和旁森羅伯爵當總管助手的姪子過從甚密,被調去研究院洗繃帶了。」
「沒錯,你來晚了。」男性騎士附和道,同樣緊盯著肖恩——的臉,莫測高深地瞇起眼。「算起來是第七個了,對吧?埃瑞拉?」
「金髮的是第五個,埃利昂。」女子沉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和你約定了什麼,不過請放棄吧!喬安娜只接受最少有伯爵爵位或繼承權的男人。衛兵也很值得尊敬,但只怕你真去找她會大受打擊。」
聽著雙胞胎的一搭一唱,肖恩看了眼信,皺起眉頭。「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兩位的意思……咳!」
他們莫不是以為我是哪位小姐的瘋狂追求者吧?肖恩抖著嘴角,一時不知該發怒還是發笑。
被命令把滿身嘔吐物的貴族送回家時,他都沒這麼憤慨。現在他只想衝去艾德隊長面前,把手中不知真假的信甩到那張臉上。
「恐怕兩位有所誤解。」可不能讓類似的謠言傳出去。肖恩勉強自己露出笑容。「我上個月才調到臨王門。之前是在南城門服務,從來沒見過、也不認識喬安娜小姐。」
「再者,」他抬起頭,直視那對熟悉的藍眼睛,努力不要想到南邊那位大人。「肩負守衛王族重任,卻在旁人面前閒議內庭人員私事,雖然並未違反宮廷規矩,但我不認為這是合乎禮俗的行為。」
騎士靜默,肖恩輕輕一鞠躬。「感謝告知喬安娜小姐的去處,多有叨擾,不甚感激。我先告辭了。」
說得冠冕堂皇,但其實他心裡沒那麼篤定。
衛兵隊在王都或許有點地位,上了國王丘陵就是個「跑腿的」。但無緣無故說他鍾情於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士,肖恩真的沒辦法忍。能佔據他心中位置的,就只有那獨特、唯一、高潔的存在。例如水之女神,以及——
女性騎士爆出大笑,非常沒有規矩地抓著長槍往後靠,壓歪了樹籬。
「啊!抱歉抱歉,你也太嚴肅了。我只是開個玩笑,請別介意,肖恩.葛拉修閣下。」
說完埃瑞拉起身,微笑著行禮。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肖恩啞然,全身一陣冰冷。
說得也是。他既然拜託葛拉修伯爵安插職位,就不可能期待所有人都閉口不言。只是他還天真的以為不會有人去打探區區衛兵的身世。現在看來他什麼都不說,反而更引人注目。
埃利昂沒加入挑侃他的行列,但也一臉興致勃勃,只差沒興奮地敲打手指。
南境長期人手不足,為了應付不斷從深淵密林裡冒出來的魔獸,騎士團從不問出身。即使是罪犯只要願意立誓,也能成為騎士團的一份子。
和結夥搶劫的傢伙一比,私生子完全稱不上「有問題」。肖恩不會特別提起,但如果有人詢問也不會特別避諱。
王都就不是這樣了。儘管私生子根本多到隨便扔個酒杯就能灑到五個,但他們都會冠上某個遠親的姓,聲稱自己在鄉下長大,最近才來王都,和生父生母保持……呃,明眼人都看得出的距離。
埃瑞拉還在笑。肖恩實在無法克制從雙胞胎臉上找大公的特徵,只好默默別過頭。
啊,話說有記憶以來,伯爵從來沒讓肖恩稱自己為「父親」。可要說這是冷落,卻又讓他使用「葛拉修」這個姓氏,沒把他丟去給某個遠親照顧。
夫人倒是從來沒有正眼看他,宅邸裡的人也敬而遠之。所以他才會把水之女神當作心靈寄託,然後為了光榮犧牲獨自前往南境。
埃瑞拉似乎笑夠了,用掌底抹了把臉,嘆口氣從樹籬上爬起,出乎意料地行了個禮。
「聽聞你在南方戰績不俗,是女神的輝煌戰士。」她的語氣很認真,不像是在諷刺。「不過沒想到你沒有承父庇蔭、直接進入王都騎士團,而是從衛兵當起。信念值得讚賞,但動機令人好奇。」
「這是我的私事。」肖恩捏緊信紙。「還請兩位不要探究。」
「告辭了。」他匆匆點頭,然後立刻轉身。但才剛走幾步,埃利昂比較低沉的嗓音就慢悠悠地飄來。
「研究院在王城東北方。最高最破舊的那座塔,別再走錯囉!」
埃瑞拉再度大笑,肖恩羞得想立刻拔腿就跑,但還是遵守禮節回頭致謝。臉和耳朵都在發燙,像在太陽下曬了一整天。當初鼓起勇氣送出胸針時也沒這麼可怕。
「……女神在上。」騎士的笑聲像詛咒徘徊不去。他用力拍著臉,像是想把熱氣和受傷的自尊一起拍掉。「別急,王城就這麼大,遲早會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