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天早上，楊瑞霖再次繃緊神經下樓，昨晚父親的爆嚎彷彿還迴盪在客廳，耳朵仍隱約作痛，桌上的錢包竟然沒有鈔票，他只好掏幾個十塊出來，匆匆離去。
早晨的教室一如既往地熱鬧，或著說吵鬧，他有時候會挑話題加入討論，但今天卻提不起勁，隨便打幾個招呼便入座翻閱小說，那些燒焦的情緒隨著文字的流動漸漸剝落。
鐘響後葉金達走上台，全班在他的注視下漸漸安靜了下來。
「各位早安，班導又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他說完看了一下外頭，「我偷偷說，你們聽聽就好，今年我們學校的招生率……不是很好。」
楊瑞霖的精神立刻被勾了起來，聽八卦的興致總是能帶動全班的注意力，彷彿公開的私下談話，但這次他突然有了聯想，會不會班導有意用這種方式說話呢？他環顧全班，想知道有沒有人也這樣想。
「因為招生不順利，所以學校特別重視你們這屆的聯考成績，我們當導師的也是被上面千叮嚀萬叮嚀，每次開會都在講這個。」葉金達露出非常受不了的表情，接著立刻變了張臉，「但是，成績好不好，真正有影響的是誰？其實還是在座各位，不是學校哦！你們的未來發展跟學業成績息息相關，這也是班導為什麼在這邊語重心長，不管學校跟你們說什麼，成績都是為了自己爭取，不是為學校也不是為老師，知道嗎？」
有些同學稍稍點頭。
「學校往年是下學期才會有晚自習，今年比較不一樣，除了自習班，還有新的課後輔導，只到晚上八點，加強重點也不太一樣，這次只針對第一次模擬考的考試範圍。」葉金達在黑板上寫下時間跟地點，「雖然只有三四天的時間，但還是一個加強記憶的機會！沒有補習也沒有晚自習的同學，班導鼓勵各位能報名就報名，下課後找班長登記，如果要跟父母討論也沒關係，明天中午前報名，晚上還是能留下來。」
接著股長們輪流上台，講了一些班級事務，因為才剛開學，大部分都是新事項的叮嚀，班長做最後的總結。
這學期楊瑞霖很幸運的跟陳祐銓、林家倫一起分配到外掃區，這樣他們就能打屁聊天，忙裡偷閒。放學打掃時忘記本來在聊什麼，可能是昨天的電視劇，或網咖的新菜單，不知道是哪個關鍵字觸動到楊瑞霖的危機感，下意識脫口而出。
「什麼？你要報名課輔？」陳祐銓在洗手台旁驚訝地複誦。
楊瑞霖突然驚醒，仿佛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抓包，動作也僵住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該是這樣的學生。
楊瑞霖一點都不想留下來上課，或許教科書沒有這麼無聊，有時甚至能讀出點樂趣，但讀不好的後果非常嚴重，輕則手心紅腫，重則明年聯考後無家可歸。
好不想念書，真的好討厭念書。
「你不是讀書的料。」陳祐銓鐵口直斷，接著立刻被林家倫潑水。
「你是在臭什麼意思。」林家倫拍了拍楊瑞霖的肩膀，「沒這回事，歡迎加入用功上進好學生俱樂部，我們不跟壞學生往來。」
「自己講有夠尷尬。」陳祐銓白眼回去，故意把指尖的水滴噴在他臉上。
跟林家倫相比，楊瑞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會讀書，他摸了摸濕透的肩膀，不禁猶豫這個抉擇是否正確，但一旦心裡有懷疑，那經年累月的震耳欲聾就會從胸口爆發，以旁人無法察覺的速度殺死僅存的理智。
只有國中畢業也沒關係嗎？流落街頭真的可以嗎？
「好啦，讀就讀啊。」陳祐銓見楊瑞霖似乎受到打擊，趕緊改口，「你不讀是滿可惜的，就跟班導講的一樣，現在開始都來得及啦，這樣可以吧？」
「那……自習班是怎麼樣，阿倫你覺得？」楊瑞霖趕緊收拾心情，不希望他們被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我猜課輔可能也差不多，只是時間比較短。」
「其實就是一群人悶著頭讀書，也沒什麼特別的。」林家倫聳聳肩，「會有晚休可以睡一下，教室都是別班的人，而且是去空教室，老師可能沒見過，當然每科都要讀，看自己時間怎麼分配。」
不想讀書跟必須讀書的念頭，就像戰國時期的戰場，尖銳又相衝的矛與盾，馬匹和士兵在衝鋒後屍橫遍野，燒毀的旗子隨風飄揚。這是他前幾天讀完戰國七雄的小說後，心裡給自己烙印的一張畫面。
他算過好幾次，只要克服經常不及格的數理跟英文，尤其是英文，那麼班排名就可以穩固在第十名，也有機會上公立學校，而且一年級英文也比較簡單，現在回頭複習也許有機會惡補起來。
「我只好自己打網咖了。」陳祐銓有些哀怨地鬼吼鬼叫，領在前頭走回教室，後頭林家倫和楊瑞霖自顧自地聊補習的事情。
楊瑞霖原本以為課後輔導的教室會在晚自習室附近，準備揹書包離開時才知道，課輔就安排在自己的教室，前後班的報名學生全都集中過來，座位根據黑板上的佈告重新安排。
林家倫笑笑地揮手道別，逕自前往另一棟樓準備晚自習。楊瑞霖有些不捨，但能在熟悉的環境讀書，倒是減輕不少壓力，至少不必重新適應陌生的環境。
他改坐到班長後面的位置，正當他懷著壞心眼想好好探索抽屜時，門旁一道炙熱的視線投射過來，楊瑞霖這才發現徐志偉也留了下來，但先前班導統計在外補習人數時，徐志偉不是有舉手嗎？
正當班級氣氛逐漸熱絡，同學們紛紛打開話匣子時，一位年輕的女教師拿著一疊紙卷走進來，用輕柔的聲音要求全班安靜。
「同學好，我們你們課輔的導師，我姓林，林可安。」
完全不整齊的「老師好」在台下喊得零零落落，大家都瞪著眼睛仔細觀察這位新來的老師，濃郁的好奇心飄散在整間教室裡。
「要叫我林老師可以，但重音不要放錯！」她笑著說道。
楊瑞霖立刻理解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其他人也抓到重點，一時間氣氛熱鬧，有些同學調皮地立刻給予重音正確的問候。
「大家之前沒看過我，因為我是這學期才進來的國文老師，從國一開始教，剛好也是同學們需要複習的範圍。」林可安將剛印出來的複習卷從排頭依序發放。
接著她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例句，字跡不算太工整，使用較多的顏色，「老師帶過的班級不多，希望你們這群三年級的學長學姐可以表現得比一年級更好，讓老師驚豔一下唷。」
複習卷的標題寫著「模擬考重點預習」這幾個字，原先的課文等比例縮小，下方是老師自行整理的重點和試考題目。楊瑞霖光看這密麻的文字，換作是平常，還沒上課就先被疲倦給淹沒，但這位老師卻不會讓他這樣想。
「老師知道大家上一整天的課都累了，我們輕鬆讀就好。」林可安簡單講述課文內容，一題一題往下帶，隨機抽選同學上來寫黑板，測試他們的程度之餘也順便拉近關係。
隨著黑板寫過一遍又一遍，夜幕迅速低垂，七點的鐘聲響起時，楊瑞霖終於能停下筆，讓緊繃的手腕跟肩膀好好放鬆，身旁還沒抄完的同學繼續埋頭抄寫。
楊瑞霖不自覺地呆望這位老師，突然覺得教室有些悶熱，起身到走廊上吹風，對面一整排教室在熄燈後竟顯得有些陰森詭譎，這是他第一次晚上還留在學校，平時的籃球場傍晚就開始清場，沒事也不可能在學校逗留。
楊瑞霖從來不曾補習，頂多去找林家倫的時候，會在他家順便念點書，這是他第一次為了應付考試而付出更多的努力，心底竟然有種踏實的安心感。
「楊瑞霖！」徐志偉的爽朗聲音從後面傳來，順便用力拍打他的肩膀。
「你不是要去補習班嗎？」楊瑞霖也熱情反擊，很開心能見到他，作為陌生環境裡唯一認識的人，那份親切感迅速拉高。
「說來話長。」徐志偉搔搔頭，「原本確定要去的，我媽還去參觀過那間補習班，但我爸回台灣後覺得在家讀就好，兩個人就……」
「有點意見不合？」他知道徐志偉的父親是機師，經常帶他們一家大小出國玩，班上很多國際新知都是徐志偉帶回來的，雖然經常加油添醋被班導糾正，有陣子還被笑是唬爛大王。
「啊對，意見不合。」徐志偉原本還在苦惱一個正確又不會曝光家庭實際情形的詞彙，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留在學校也很好，至少是熟悉的地方。」楊瑞霖覺得這類話題相當沉重，也不知道該怎麼聊，雖然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紛爭，但時間久遠，不太能當作親身經驗，而且回想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對，我爸媽就決定讓我先在學校補習，等課輔結束再看要去補習班還是鄰居家。」
楊瑞霖點點頭，開始思索有什麼話題可以填補接下來的幾分鐘。
「誒楊瑞霖，你家好像也……」徐志偉又開始思考措詞，「應該說，你有沒有遇過一種情況？」
「什麼情況？」
這回問又讓談話節奏變得更漫長，那份苦思的表情已經完全寫在徐志偉臉上。楊瑞霖猜他八成想問父母吵架的事情。
「算了，我改天再問你。」徐志偉露出勉強的笑容，轉身跑開。
大人真是有趣的生物，楊瑞霖甚至無法想像自己長大的樣子，是不是變成大人都會越來越不開心，而且也讓別人不開心呢？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