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室的門板,是純淨無瑕的白,和旁邊的牆壁融為一體,別無二致。
上方掛著一塊「請保持安靜」的木質招牌,門邊放了好幾雙深色小布鞋,看來有年幼孩子先來看診或拿藥。
杏奈輕輕推開門,按了抽號按鈕後,便在一旁的椅子上靜候。
室內燈光充足,牆面上張貼著人體骨骼結構圖與護理小知識,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飄散在空氣裡。幾名幼稚園的學弟妹剛量完體溫,捧著藥袋由護理老師帶出房外,看到杏奈坐在椅子上,便禮貌性地喊了聲「姊姊好」。
「你們好。」杏奈朝他們點頭微笑。「要好好照顧身體喔。」
「海堂同學,妳今天一樣是做例行的手指復健嗎?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一位身穿淡藍色醫護服的女教員走了過來,她是流星塾的校內保健老師,名叫磯部明依,同時她也是杏奈手指復健的主負責人。
「是,麻煩老師了。」
杏奈禮貌回答,在老師的指示下坐到醫護室裡的矮桌邊。桌上擺放著一些專用的復健小道具:捏力球、手指拉環、指節伸展板……等等。
「好,跟平常一樣,先暖身、再做伸展、最後做靈敏度測試。」磯部老師一邊閱覽平板,一邊做紀錄,「我看到通報,說妳昨天遇到純血者了?有沒有受傷?」
「多虧我的室友是個高手,所以我沒事,可是她為了救我傷得很重......我只有睡得不太好而已。」
「妳沒事就好了。」聽到杏奈平安,明依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那妳的室友......那位名護玲音小姐,之後也會就讀我們流星塾嗎?」
「不不。」杏奈立即搖頭,「玲音年紀比我大了些,人家是優秀的護理系大學生呢。」
「真優秀,妳可真是交到了不錯的朋友呢,老師為妳感到高興。」
「是啊......跟在孝蓮讀書的時候相比,這裡真的好很多......。」
杏奈話中彷彿意有所指,在孝蓮中學的日子起初還很正常,但到轉學前夕,就立刻變成了「惡夢」,手指的傷就是那時落下的。
「我不會原諒因為覺得有趣,就把我的手指頭剪掉的人……。」
杏奈低聲說著,目光落在那隻曾受過重創的左手,表面看來五指修長,與常人無異,她彎曲手指,感受從末梢傳回的微弱刺痛與僵硬感,想起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時光。
「海堂同學……關於孝蓮中學的事,我在妳轉來流星塾時,就從醫療資料裡多少有所了解,只是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嚴重。」
「……在孝蓮中學讀書的前期真的很正常,也交到了一些好朋友,可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人知道我是黑道會長的女兒之後......就變了......為了『看戲』或『測試』我的忍耐度,就做出了那種事情,只因為......我爸媽不在了......。」
這看似正常無比的左手,曾是一隻失去了無名指與小指的手,有鑑於高超的醫學科技,利用非常擬真的人工義指,才讓杏奈的手恢復原狀,在她辛苦復健之下,才勉強能恢復到能彈吉他,做料理的程度。
「欸欸!把她的指甲拔掉吧!」
「這怎麼夠,拔掉指甲太便宜她了,她的爸媽可是黑道呢!我們是在為民除害!直接把她的手指頭剪掉吧!」
「不......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做!求求你們!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想起那些同學無情的嘻笑聲,他們無視自己的求饒、逕自用剪刀夾住皮肉,連著骨頭的斷裂聲一起剪斷的劇痛,眼前一黑,幾乎昏厥過去的那一瞬間......。
當她醒來的時候,自己已在醫院的恢復室,接受了手術。
「......海堂同學在轉學到孝蓮之前,就已經是使徒了吧?」
「應該是吧......之後我也沒再遇到那些人,或許真的是我在失控之下動的手吧。」
杏奈事後看見新聞,事發地點的教室地板上遍佈白色的砂礫,她以為是為了蓋住自己的血跡,才做這種拙劣的處理,現在想想,實際狀況或許並非如此。
「總之,妳真的辛苦了。」
磯部老師嘆了口氣,在平板上滑了滑,想再度確認細節,明明是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卻要扛著那般血淋淋的過去。
流星塾的孩子,每個都是從天上墜落,到人間受苦受難的天使。
「老師,我曾經在想,自己是不是在那一瞬間『暴走』了。新聞說,那間教室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砂礫』,但警察沒給明確解釋,只草草了事,或許……那是我作為使徒時,無意識放出的力量......,我殺人了......對不對......?」
磯部老師微微皺眉,這件事早已無法用「失控」、「暴走」來形容,她並非使徒,但她同情像杏奈這樣,還保有人類之心的使徒。
「這不好定義......過去的事,有時候我們只能從有限的線索去拼湊。加上當時,妳恐怕也處在半昏迷狀態……,若那真的是妳的力量,妳也沒什麼好慚愧的,那是妳為了『活下去』而選擇自我防衛的本能,倒是那些傷害妳的人,才應該深深反省。」
「可是增田老師曾經說過,我們一旦成為了使徒,就不再是人類了......是真的嗎?」
看著杏奈的眼裡閃著淚光,無助的模樣讓磯部老師一時想不到什麼詞來安慰她。
「沒有這種事......妳是人類。」磯部老師輕輕摸了摸杏奈的頭,拿起球狀的復健道具,放進杏奈的左手掌心。「來,我們先復健,一邊復健一邊聊天,怎麼樣?」
杏奈低頭看著手裡那顆灰藍色的捏力球,像是一塊能安撫人心的石頭。它很柔軟,卻也需要掌心施力,才能深深陷下去。她聽從磯部老師的指示,先做最基本的五指握放動作:手掌慢慢收攏、再慢慢攤開。
「呼……」杏奈跟著節奏呼吸,彷彿要把積鬱在胸中的負面情緒也一同吐出。
「如果覺得手掌發酸,就先停一下,別勉強,我,握住十秒後再放開,休息一下再繼續,重複五組。」
杏奈握住球的同時,磯部老師用平板幫杏奈做紀錄,她同時留意到,杏奈的手指靈活度不像先前幾次進步,反倒退步了。
「妳昨天偷彈吉他囉?」
「呃,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老師。」
杏奈吐吐舌頭,然後左手指根忽然一陣酸麻,惹得她不禁放開了手,球旋即掉在地上。
「我想好好迎接我的新室友,想給她一個驚喜,所以就彈點吉他、做點料理。」
「妳也真熱心。」
磯部老師彎腰撿起地上的壓力球,再次塞到杏奈手中,聽完杏奈如此純真的理由,沒有責怪,更沒有譴責。
「來,再做兩組。」
磯部老師示意杏奈慢慢地握住壓力球。
「彈吉他固然能讓手指靈活,但在還沒復原的情況下會加重手指負荷,影響復原速度,下次若想做料理和音樂演奏,最好先熱身,可以嗎?」
「是,老師。」
果然沒錯,昨天雖盡量都用右手在做事,唯獨吉他按弦需要使用左手指控制,昨天那首「夢想的殘片」是杏奈在全盛時期的作曲所改編的歌,可不是初學者就能學會的,她只是單純地想給玲音一點驚喜,卻忽略了自己手指的極限,讓昨天的快活變成了今日的痛苦。
「老師,我最近心情有點亂……。」
握著壓力球的同時,杏奈一邊當成發洩,一邊說出心裡話。
「雖然我在別人面前,總是很豁達地表現出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但當我看到其他同伴逐漸失去自我,其實很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那樣?當我又遇到惡意時,會不會再度暴走?」
「海堂同學,我們先不談『暴不暴走』的問題,而是先針對『使徒』去討論。」
磯部老師並沒有立刻安撫,也沒有簡單拍她肩膀就敷衍帶過,而是認真思索了幾秒才開口。
「科學方面已經證實了『使徒』與『人類』的基因組沒有任何差異,所以執著自己是使徒或人類這件事,並不足以作為『自我了解』的方式,應該把重點放在---即便成為使徒後,如何與這股力量共存,如何在這個社會上找出自己的價值......當初,SmartBrain是花形先生為了貫徹這個理念,才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創立的。」
「那花形先生的朋友們......也都是使徒嗎?」
磯部老師沒有回答,僅是微微點頭,杏奈聽完磯部老師的話,恍然大悟,而後又豁然開朗。
「......這個世界過於病態,只會檢討被害人,而創傷者則會陷入自責的深淵裡,以為自己永遠活在黑暗裡,得不到救贖。但其實妳已經比大多數成年人還堅強了,還學會做料理、彈吉他,平時也願意幫助年幼的學弟妹,這些可都是妳『努力和世界和解』的證明呀。」
「……真的嗎?」
那一句「努力和世界和解」,深刻地穿透了杏奈的心裡。
「當然。妳再感受一下,現在手裡的壓力球,是不是比剛才柔軟許多?」
磯部老師用眼神示意,那顆灰藍色壓力球隨著杏奈的掌心力量,在凹陷與回復原狀之間反覆轉換,看上去沒有先前那樣僵硬。
「真的耶……一開始我還覺得它很難捏。」
杏奈放鬆呼吸,回想自己一開始緊張、恐懼、負面情緒纏身的狀態,現在稍微釋懷後,球也變得好捏許多。
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就像在對它們說:
「我已經失去過你們,好不容易把你們找了回來,我不想再失去你們了。」
「那就好。我幫妳換個器具,進行手指靈敏度測試再觀察狀態。若沒問題,今天復健就做到這就好。」
磯部老師站起身,從隔壁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細長木製棒,上頭綁了幾個可旋轉的圓圈,杏奈照著老師的指示,握著棒子末端,以指尖撥動圓圈,盡可能讓圓圈順暢地轉動。
磯部老師觀察了幾次下來,滿意地點點頭。
「好,今天復健就到這邊吧,記得彈吉他之前先暖暖手指,別用力過度了,需要開點止痛藥給妳嗎?」
「我止痛藥還有,暫時不用,謝謝老師。」
杏奈向磯部老師點頭致意,隨後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那我先回去了,老師再見。」
杏奈起身離開醫護室,一邊回味著磯部老師先前的話:使徒與人類的基因組並無差異。重點在於如何與力量共存,並在這個社會上找到自己的價值。
長長的走廊上,聽不到吵鬧聲,看不見人潮,活動已圓滿落幕,現在就靜候佳音吧。
「阿優,手指復健結束了,你呢?回來了嗎?」
「回來了,我在一樓大門外等妳。」
一收到優輔的回訊,杏奈準備從電梯下樓,這時電梯門一開,迎面而來的人,留著俐落短髮,身著華麗的黑色禮服,與杏奈正對上視線。
怎麼是她......!?
竟在這種地方與亞希偶遇,真是太不幸了,杏奈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裝作什麼也沒看到的模樣。
「慢著,海堂杏奈,我有話跟妳說。」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亞希一字不錯地說了出來,杏奈也不敢不聽學姊的話,只能緩緩地轉過身來,禮貌地詢問:
「請問澤田學姊有什麼事呢?」
「妳不用跟我裝模作樣。」
電梯門一關上,亞希僅是上前湊了一步,就讓杏奈感受到強烈的氣場,她居高臨下地掃了杏奈一眼,音量不大,卻帶著讓人冷顫的低沉。
「想接近理真,也不先看看自己有幾兩重。」
「我......我不懂學姊的意思,請問學姊是在說什麼?」
杏奈試圖保持鎮定,不過一看到亞希那銳利的眼神,就忍不住令人發顫。
「不懂?」
亞希似笑非笑,伸手朝杏奈的肩頭一撫,杏奈的身體頓時起雞皮疙瘩。
「我聽說妳的手指……曾被人活生生剪斷過吧?」亞希挑眉,語氣冷漠地指出那段殘酷的過去。「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對嗎?痛到想死都死不了……。」
「妳、妳想幹嘛……?」
杏奈試圖鎮定,但聲音不自覺顫抖。
「不想幹嘛。」
亞希又靠近她半步,眼中毫不掩飾地射出冰冷與嫌惡,黑色禮服的裙襬垂落在兩人之間,形成一條築起的鴻溝。
「只想讓妳知道,別太把自己看得太優秀,以為在流星塾交到朋友,就能安穩度日嗎?……包括那些標榜『夢想』和『希望』的人,有時也僅是利用彼此的關係而已。」
杏奈的左手陣陣發麻,努力想抬起來保護自己,腦袋則是跟著亂成一團,連平時縈繞的雜音都因為學姊的氣場干擾,變得聽不太清楚。
詭異的僵持之下,長廊彼端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兩人同時轉頭,便見到木村翔也,此刻已經走到她們身後。
「妳們在這裡做什麼?」
翔也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倒是那對敏銳的眼神早已看出亞希在刁難杏奈,他嘆了口氣,然後握了握拳頭:
「亞希……妳又在這種場合給學妹壓力嗎?妳是不是很想念我的拳頭?」
一聽到拳頭二字,亞希先是一愣,旋即把頭撇開。
「翔也,你少管我的閒事。」
「說實話,只有妳的事,我不得不管。」
翔也嘆了口氣,將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不急不徐地走到亞希的面前,並把她的手腕抓住,避免她真的傷害到杏奈。
「是增田老師拜託我來的,說有幾位SmartBrain的前輩在樓下等妳,想跟妳多聊聊,見到妳人不在會場,大家都急得要死,妳是要繼續在這裡跟學妹糾纏,還是乖乖回去?妳現在可是內定員工,不會想在入職之前,就先搞臭自己的名聲吧?」
要是現在鬧出什麼事,被記者或外界知道,可不只是「自毀前程」而已。
那一句自翔也口中說出的「妳是不是很想念我的拳頭?」,令在場的杏奈如冰塊般凍在原地,她驚覺翔也與亞希之間,並不如他們在公眾場合面前表現的那般融洽,反而......頗具嫌隙。
亞希剛剛才說,流星塾彼此間「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這景象是否已能夠應驗?
「跳槽到Sentinel的叛徒,沒資格命令我。」
亞希面帶不屑,猛地一甩,硬把翔也的手掌從自己腕上掙脫。就在手脫離那一瞬,她手掌揚起,迅雷不及掩耳地落向翔也的臉頰。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回響在長廊裡,強烈震波般的衝擊讓翔也重心不穩,「咚」一聲向後跌倒,眼鏡也應聲被打飛到一旁。
「學長!」
杏奈見狀,不禁放聲大叫,她飛奔上前,想查看翔也情況,卻又害怕亞希的怒火會再度波及到自己。
「走廊上不許吵鬧!這裡是醫護室!還有人在休息!」
磯部老師聽到吵鬧聲,也從醫護室趕了過來,見到坐在地上的翔也、怒目嗔視的亞希,她毫無猶豫,決定先把最脆弱的杏奈帶離開。
磯部老師還有另一個考量---這兩位畢業生都是對使徒保持著極高仇恨的個體,千萬不能讓杏奈的秘密在他們面前暴露,於是她臨機應變,用個理由讓杏奈脫身。
「海堂同學,妳有東西忘在醫護室了,來拿吧。」
磯部老師對著杏奈使了個顏色,杏奈立刻意識到老師是在幫她脫困,現在只剩翔也跟亞希在走廊上對峙著......。
「為什麼要護著她?」
雖說剛剛那一個耳光,讓亞希的心情爽快不少,但她還是很不明白,為何翔也要替一位素未謀面的學妹出頭。
「那金髮婊子一看就是個狐狸精,還試圖攀上理真……妳就這麼想當她的英雄?那乾脆把她搶回家算了,不要讓她接近理真不就好。」
「這妳誤會可大了。」
翔也終於摸到地上的眼鏡,將它撿回戴上,緩緩站起身,臉頰上留著一抹淡紅,眼神中少了和善,只有往常的冷酷。
「我的命只屬於女神一人,而我已經在人間找到她了,其他任何人都跟我無關。」
「又在說這些聽不懂的鬼話......算了,我自己走。」
亞希撥了撥頭髮,悻悻然地離開了,翔也懶得與她回嘴,觸碰著被打得又痛又麻的臉頰。
然而,與其說他在意那巴掌,倒不如是在意她為何無視場所禮節,毫無掩飾地來找學妹的麻煩......。
一名高大的少年從樓梯走了上來,翔也一瞧,正是方才跟那學妹一起去找理真的大個子學弟,應該是聽到了什麼消息,來關心杏奈的狀況。
翔也見狀拍了拍臉頰,強迫自己轉換心情,保持微笑,不想將沉重的氣氛帶給學弟妹。
------
「老......老師......我好害怕......嗚......嗚......!」
磯部老師關上門後,趕緊讓杏奈坐下,並遞給杏奈一包紙巾,讓她哭個過癮,女孩歷經恐慌後又放鬆,悶住的情緒已然潰堤。
「澤田同學的脾氣本就不好,動起手來也不擇手段,以後要盡量遠離她。」
「可我……不明白她怎麼會知道我過去的事,甚至連我手指被剪斷的經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杏奈吸了吸鼻子,面色帶著慌張與委屈,「我從來不曾在流星塾裡跟別人提過,只跟老師您說過而已……」
磯部老師一聽,無語地搖著頭。
「關於這一點,老師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學姊透過某些關係查到了,她現在和SmartBrain有聯繫,要了解學弟妹的資料並不難,總之,老師也只能提醒妳,在學姊面前一定要小心,別刺激她。」
杏奈聽了,心中一寒,不管是家族背景,還是自身經歷,被她視為秘密、築起高牆來保護的事物,在無邊無際的網路面前,亦如坦誠相對。
「那......木村學長呢?他剛剛挨了學姊那一巴掌......整個人就倒下來了。」
「放心吧,木村學長是第一屆的學生之中最強壯的,老師可以掛保證,學長不會有事的。」
磯部老師微笑地說道,她明白這些畢業生背後的複雜關係,絕不是一句話能解釋清楚的。
「海堂同學......老師不是要嚇你,在第一屆的學生面前,千萬要隱瞞妳是使徒的事,知道嗎?」
「這......這是為什麼呢?」
流星塾是SmartBrain所設立的教育機構,既然SmartBrain都願意斥資鉅額,在臨海新區打造專為使徒設計的高級庇護所,為什麼卻得讓她小心翼翼、不敢向第一屆學長姊們坦白自己身為使徒的身份?
「對不起,老師也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總之,只要妳好好地保守這個秘密,妳就能跟學長姊們相安無事地共處。」
這句話無疑是與磯部老師上一句話相矛盾。
她不久前才說「執著於人類或使徒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立足點與價值。」然而現又改口:「必須要在第一屆畢業生面前隱瞞使徒的身份,否則將有不好的結果。」
那如果自己暴露自己是使徒的身份呢?就無法相安無事了?
杏奈皺起眉頭,發現人類跟使徒之間的矛盾依舊深刻,依然沒打算好好相處。
難道使徒必須「偽裝」成人類才能苟且過活嗎?難道使徒就一定會殺人嗎?為何不能昂首挺胸地承認自己是個「善良的使徒」呢?
「老師,這跟您之前說的話完全相反啊……。」
杏奈忍不住開口,那雙無辜的藍瞳直視磯部老師的眼睛,渴望找出答案。
「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是使徒?我也不想一直裝成一般人啊……。」
方才被亞希威脅打壓,現在又聽到磯部老師如此告誡,自己彷彿被逼到牆角,只能謹慎度日的感覺。
「海堂同學,老師能理解妳的心情,也相信妳是個善良的女孩,可惜……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想『和解』。」
「學姊就算了,可是學長剛剛替我解圍,他看起來......不像是無法接納使徒的人哪。」
面對亞希時,翔也毫不畏懼地挺身而出,難道不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善意」?
「那是......那是因為木村學長覺得,不該讓學弟妹無緣無故地受傷,不見得是對使徒的憐憫,更像是出於他個人對『不必要暴力』的立場,這並不代表他完全站在使徒這方。」
只見老師的嘴角收得緊緊的,謹慎之情表露無遺,。
偌大的無助感從杏奈的心中慢慢擴大,不過她也還算理智,暫且先感謝老師的忠告。
杏奈想,跟翔也的關係再好一點的話......他可能會透露一些關於過去的事。
「老師,我知道了……我會盡量低調。」
杏奈把面紙丟到垃圾桶裡,轉換一下心情,露出笑容。
「乖孩子,等一下會有人陪妳回去嗎?」
「我跟阿優說請他在一樓等,現在是不是叫他上來比較好。」
「嗯,這樣也好,長田同學是男生,長得高大又是籃球選手,應該沒有人敢隨便招惹......妳聯絡一下,請他來醫護室找妳吧。」
「好......。」
杏奈拿出手機,傳了一封訊息給在樓下等待的優輔,只見優輔如此回應:
「想說小杏怎麼都還沒下來,我有點擔心就上來了,在走廊上碰到了木村學長,和他聊了一下。」
「阿優他說他已經在外面等我了。」杏奈擦了擦臉,避免殘留淚痕,她可不擅長解釋。「那老師,我先走了。」
「嗯,慢走。」
杏奈抱持著「希望這次不會再遇到學姊」的期望,離開了醫護室。
果不其然,走廊上兩位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在有說有笑,優輔比翔也的身高略勝一籌,大概高了他整整一顆頭。
「學弟,原來你有在玩這個遊戲啊......?」
翔也湊過頭去看著優輔的手機畫面,是時下最流行的擴充實境遊戲,只要手指一點就能讓自己的角色飛出去與別人混戰,贏的人可以拿到積分。
「我也有耶,不如加個好友?我的ID是『天白法厄農』。」
「呵呵......學長住在天白嗎?不然怎麼叫這個名字。」
「對啊......。」
兩位男生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直到杏奈湊了上來,大聲一問:
「你們在玩什麼?」
「啊,小杏!」優輔首先注意到杏奈的到來,立刻挪開身子,笑著說道:「學長竟然也在玩同一款AR遊戲,正好交換一下ID!」
「AR遊戲?」杏奈重複了一遍,看了看翔也那對修長手指正飛快地點擊螢幕,似乎在進行某種即時對戰。
「就是那個已經開服七年的『虛實幻境Limbos』啊,可以帶著角色在各地跑圖、賺幻幣,與線上其他玩家對戰或合作。」優輔解釋得很起勁,一邊將手機遞到杏奈面前:「這是我的角色頁面,ID叫『EthanBlue』,學長叫『天白法厄農』,妳要不要也一起玩?」
「這個......我早就退坑啦……哈哈哈。」
杏奈看著螢幕上一名華麗展翅的藍髮天使,執著一柄叫做「斬裂劍」的武器,除了角色是個女生之外,其餘形象幾乎跟優輔幾乎一模一樣。
她又想起自己在遊戲剛上市的時候,也在北美伺服器註冊過一個帳號,ID叫「CRAGASIA」,是一名黑髮形象的男性黑魔法師,還養著一條蛇。
「別太指望我喔,我裝備都很爛。」
翔也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無奈與苦笑,試圖從剛才的緊繃氣氛抽離,重新恢復那沉穩又溫和的學長模樣。
「沒關係的,我可以把遊戲載回來,和學長一起玩。」
「好呀,那我先加你們,不過我上線時間不固定,角色大多時候都在天白車站附近掛網採集。」
杏奈注意到他的表情轉換,內心不禁有些佩服,學長的臉上殘留著紅紅的指痕,還能這麼迅速調整心情,或許她該多跟學長學習學習,讓內心再強大一些。
杏奈聽完學長的話後,呵呵笑著:
「難怪學長叫『天白法厄農』呢,原來是個農民哪。」
杏奈想起「法厄農」這個詞似乎是出自希臘神話裡的創世傳說,不過現在看來,不過就是遊戲裡的農怪玩家代號罷了。
「嘿,可別小看農民,運氣好採到寶物就發達了,雖說我是個佛系玩家,但偶爾也會打一些副本,……只是裝備不算最強的,因為我的職業是機工師,副本裡就站在後排,給隊友上上Buff,注意自己別倒下就好。」
幾個人互相加完好友之後,優輔與杏奈滿心歡喜地與翔也道別。
兩人離開教學樓,走在人來人往的路上,杏奈這才猛然想起,已經跟髮廊預約好要剪頭髮,而優輔也很乾脆地決定陪杏奈一同前往髮廊,順便給人洗個頭。
兩人來到一間裝潢清新、明顯是為年輕人打造的美髮店。
在位置上等候的期間,優輔好奇地問起杏奈她遊戲ID的背後由來:
「為什麼小杏當初會取名叫CRAGASIA?」
「嗯......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啦,就是把傳說中的異界女神的名字倒過來念,再加上能組成名字的後綴而已。」
「異界女神?」優輔總覺得這個稱號無比耳熟,似在哪裡聽過。「難道是阿斯特爾的薩迦克?」
「欸?阿優知道啊?真意外!」
杏奈驚訝到嘴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薩迦克」這個名字從只會運動的笨蛋口中說出來,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呃呃,就是協助我轉學過來流星塾的一位叔叔,他說自己是薩迦克的代行者。」
「蛤?你唬爛吧!」
「不不不!是真的!」優輔生怕杏奈會把自己當瘋子,「而且那個叔叔跟玲音小姐是舊識,我很確定。」
「玲音?你跟玲音早就認識了?」
「在天神地區有過一面之緣,就這樣而已啦。」
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來,杏奈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的表情。
這個世界,說遼闊很遼闊......。
說小......也還真小呢。
---------
另一邊,在一輛銀白色的轎車內,亞希正滑著自己的平板,閱覽著她從SmartBrain那兒取得的流星塾的學生檔案。
「姓名:海堂杏奈
性別:女性
年齡:17歲
種族:原生種使徒
班別:高中部二年級」
「原來是這樣……。」
亞希抿著嘴唇,一副專注的模樣,眼神裡透出一抹厭惡,卻又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緊接著,她又將視線轉移到副駕駛座上,一卡銀色的鐵箱躺在那兒。
她伸出纖纖玉指,將鐵箱悄然開啟,那是一隻與Faiz、Kaixa都不同,整體為單一雪白色調的手機,中心處有個三叉戟般的符號,桃紅色的同心圓落於機身中心,有種不協調的美感。
這是從未問世的裝備,是花形特地留給亞希的禮物,而她之所以願意「配合」進入SmartBrain,從來就不是為了什麼理想或夢想。
父親賦予她對抗使徒的職責,而她的目的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藉由進入SmartBrain,幹掉包含Lucky Clover在內的所有使徒,只要先把礙事的高層幹掉,自己就能掌握一切。
在無法從日常生活得到滿足與快樂的亞希臉上,逐漸浮現出扭曲的笑容。
唯有這種激烈、暴力的方式,才能讓她真正感覺到快樂。
「Let the game begins.(讓遊戲開始吧)」
亞希的眼神充滿自信以及「殺意」,接著便握住汽車方向盤,不是回去御茶水的住處,而是往臨海新區的方向駛去......。
「海堂杏奈,在我的裝備面前,妳這洋婊子還能裝無辜嗎?」
亞希關掉音樂,車內剩下引擎低沉地運轉,如戰鼓聲環繞耳畔。
杏奈絕沒料想到,只是一張卡片,竟會引來如此可怕的殺機......。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