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行大樓的時候,天色正好。陽光從學院後門斜斜落下,灑在那條舊石磚鋪成的小徑上,我提著資料夾一路步行離開校園,不知是不是錯覺,感覺每棟大樓都比我在學時來得更陌生。
現在想想,我早就不是那個可以隨時往實驗室鑽的學生了。
我現在是個無地可耕的研究者,是個剛搬回城市,還沒把生活節奏理順的大人。
經過公車站時,我本想直接搭車回家,但想到冰箱裡空空如也的狀況,還是轉了個彎,往家附近的超市走去。
超市不大,是那種藏在巷弄之中的社區型超市,白天有家庭主婦出沒,晚上則是上班族的戰場。
我推著購物籃在熟悉的通道中緩慢前行。
先是拿了些日常補給品——衛生紙、洗衣精、廚房紙巾,然後是食材。
牛番茄三顆,白菇一盒,新鮮雞腿肉一份。這些食材夠我們兩人做個晚餐。我也順手拿了一小瓶葡萄酒,想說今晚可以搭著熱湯配上一點,為這平凡的一天添些滋味。
結帳排隊時,我忽然察覺,這樣平凡的日常竟讓我感到一絲陌生。
當我還在羅茵村的陰影裡喘不過氣時,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一間亮著冷白燈的小超市裡挑雞腿肉。
這不是什麼重大的轉變,但就是在這些細碎的平凡中,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真的離那裡越來越遠了。
收銀員跟我說了聲「謝謝光臨」,我回神點頭致意,提起裝著食材的紙袋走出超市。
然後,在門口,我與她正面相遇——
她背著包,戴著墨鏡與棒球帽,即使遮了半張臉,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
芙蕾雅。
我一時間沒說話。
她也是。
我們兩人就那麼對望了一秒,像久別重逢的舊識,卻一時找不到該從哪裡開口。
然後她先開口:「好久不見。」
我點點頭,換手拿袋子。
「是啊,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
她微微點頭,摘下墨鏡,露出那雙熟悉的銀色眼睛。
「只是剛好路過。」
她的語氣不冷不熱,像一如往常那樣,有著明確的界線。
沉默了半拍後,她補了一句:「你搬回市區的事,我是聽夏特提起的。」
我點了點頭,順勢笑了笑。
「他還是那樣,總是把什麼都說出去。」
她沒有否認,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視線落在我手上的紙袋上。
「你會煮飯?」她的語氣不是訝異,反倒有點像是好奇——像在看某種她以為不會發生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
「還行,」我回答,語氣帶點輕鬆,「總得讓生活像點樣子。」
她微微挑眉,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目光短暫停留了兩秒,便轉開了。
「要上去坐坐嗎?」我問,語氣平緩,並無強求。
她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不用了,我只是剛好經過,看看你過得如何。」
語畢,她便轉身。
走路的姿態和過去一樣,俐落、安靜、不拖泥帶水。
芙蕾雅從來都不是多話的人。
她是冷靜的,是獨立的,是屬於鋒刃那端的存在。
而她真正會多說幾句的,恐怕……也只有夏特。
我一直沒太問過他們兩人之間的事。
夏特從來不多說,而芙蕾雅……她也不是那種會主動解釋的人。
我不是沒注意過,他們之間的氣氛,總跟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她對夏特說話時,雖然語氣還是帶著一點她一貫的嚴厲,但比起外人,明顯少了幾分防備。雖然話不多,但那是她的方式
他們之間有種默契,是我插不進去的節奏。
老弟沒說過什麼,我也沒問。只是偶爾會想,他們現在是什麼狀態?
朋友?搭檔?還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我不是想管太多,只是——夏特那傢伙,有時候也讓人不太省心。
而這時走出一段距離的芙蕾雅,似乎忽然想起什麼,又走了回來。
「對了。」她語氣依舊平平,像是順手提一句:「你們那位老師的舊居附近,好像有政府單位介入調查,整個街區都被臨時封鎖了。」
「誰?」我挑了挑眉。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稍微側了側頭。
那個名字像是默契一樣在空氣中劃過,不需要明說,我也明白她指的是誰。
「嗯。」她點了點頭,語氣雖然平淡,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難以言明的神情,像是壓住了某些話沒說出口。
她沒有說更多,像是故意留下餘地。
然後她真的離開了。
這一句話,就這麼卡在我心底。
我知道她不是來閒聊的,但她選擇這樣說,意味很明顯:她希望我自己去查。
回家路上,我腳步放得特別慢。
街道燈光一盞盞亮起,黃橙色的暈光將我影子拉長成兩倍。
我腦中還在回放芙蕾雅那句話,她的話從來都不是無的放矢,更不是習慣性地閒聊。
我不知道夏特最近在查什麼,但直覺告訴我,他多半也碰上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我提著紙袋回到家時,客廳一片安靜。把外套掛好、洗完手後,我便開始著手處理晚餐。
番茄、白菇、雞腿肉,一樣樣取出擺在料理台上。水正燒開,我正在思考調味時,玄關傳來開門聲。
「我回來了。」是希澄的聲音。
「剛好,水快滾了。」我朝客廳喊了聲。
她沒多說什麼,將包包放下後進房間換了衣服,不久就換上了寬鬆的家居服走進廚房。
「要我幫忙什麼?」
「幫我洗白菇。」我點點頭,將雞腿肉取出來切塊。
我們一邊準備著晚餐,一邊享受這難得的寧靜。
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問:「今天怎麼樣?」
她當然知道我今天要去學院提交空地使用申請的事。
早在回國的列車上,我們就稍微提過這件事,當時我還把整理好的資料給她翻了幾頁看看。至於什麼時候要正式提出申請,我倒是沒特別提起過。
想必她也明白,我這種閒不下來的性子,會選在回國的第一天就動起來,也不奇怪。
「算是交出去了,只是主任……不是以前那位。」我回應,語氣淡淡的。
聽到我這麼說,希澄低下了頭,沒有立刻回話。
那個名字,也曾是我們無數次茶餘飯後都會提起的人之一。
我知道維克托教授的死,對她也留下不小的陰影——就像對我一樣。
她沉默了幾秒,才重新抬頭,微微一笑,聳了聳肩:「嗯……至少老師跟教授最後葬在了一起。」
我點頭,沒說芙蕾雅的事。
不是有意隱瞞,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提,也許……還不是時候。
晚餐很簡單,雞腿番茄燴菇加上她特調的草本湯,以及我早先在超市挑的那瓶葡萄酒。
飯後,我坐在書桌邊,翻開植物紀錄冊。
我翻著那本植物紀錄冊,目光卻不太專注。
陽台的窗還沒關,夜風灌進來時捲起幾張桌上的便條紙,輕飄飄地翻動著。
我看著那一張張無關緊要的筆記,忽然覺得空氣裡有些異樣的氣息。
不是恐懼,更像是一種不明來由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