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群島清晨的海風,帶著鹹味與淡淡潮氣,掠過碼頭邊一排鐵皮倉庫,吹起堆疊整齊的麻布包角。
亂萊正站在其中一座倉庫前,身旁的鳳翔、伊勢與日向正幫忙將補給品卸下、分類,並根據艦娘需求分批送往各艦體維修區與食堂。
陽光斜照在他那被軍用斗篷半掩的肩上,一道若有似無的金屬光芒從袖口閃爍而出。
那是一隻金屬義肢。
不論是角度、手指的節奏,甚至是平衡的微妙控制,都與真正的肢體相去甚遠。
每當他試圖提起重物、轉身、扣住什麼東西,那不自然的機械動作都會暴露在眾人眼中。
鳳翔注意到了,眉頭幾不可察地皺起。
「提督……您真的不用休息嗎?」
她的聲音溫柔,卻壓不住那一絲藏在語調底層的憂慮。
亂萊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將肩上的一包乾糧放進分類籃,動作沉穩但機械式地慢了一拍。
「不動的手,不如拿來練習工作。」他輕描淡寫地說,嘴角一挑:「總得學會怎麼重新當個人嘛。」
伊勢本想回嘴,卻見那隻義肢在將一箱裝有彈藥的木箱放下時微微顫抖了幾下,她的聲音卡在喉頭,變成了一句悶哼。
日向則站在倉庫內對著紙板寫紀錄,筆尖停頓了一秒:「你再這樣勉強自己,機構磨損會加快,除非你想讓我們幫你換個手。」
亂萊一愣,旋即冷笑:「就算換了,還不是一樣礙事。」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左手,那只仿生金屬手臂靜靜垂在身側,銀灰色的關節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絲不自然的冷光。
明明已經花了三個月時間練習,但無論他怎麼控制,這隻手依舊無法完全聽從他的大腦指令。太慢、太笨重、有延遲,甚至連掰開瓶蓋都會讓手指錯開方向,像是在操作別人的身體一樣。
這不是真正的手,怎麼可能一樣?
他清楚。再高科技的義肢,也取代不了那些日子裡,他曾用來擁抱大家、舉起拳頭、甚至只是簡單揉揉某人頭髮的那隻左手。
更別提,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只是一條手臂。
深海化那段時間留在他體內的東西,那個像夢魘一樣時時在腦海中低語的聲音,到現在仍未真正消失。
偶爾在夜裡,他會從惡夢中驚醒,夢見自己再次失去控制,眼底滿是破壞的慾望即殺戮,那不是幻覺,是某種殘留的本能,就像一頭野獸還在體內悄悄張牙舞爪。
不是失去一隻手的問題,是他還能不能算是一個人類。
場面短暫沉默,直到鳳翔收回視線,緩緩轉向港口另一側。
在那裡───
一身黑色軍裝的扶桑正坐在碼頭邊,雙腿自然地垂在海面上方,隨著海風吹拂微微晃動。
晨光尚未完全照亮這片海域,海霧籠罩著水面,淡淡的冷氣與濕氣鑽入衣領,卻似乎絲毫影響不了她分毫。
她的長髮被海風輕拂,散亂地垂落在肩頭與臉側,遮住了半張面容,也掩去那雙眼底深埋的情緒,那不是哀傷,而是一種複雜得幾近無法言喻的沉靜,彷彿在默默回應著什麼。
今日的她身上,穿著一襲的黑色軍裝外套,與以往那神社巫女般的白紅裝束截然不同。
這是中立派所提供的新制服,設計簡潔、色調冷峻,與她烏黑如墨、光澤柔順的長髮相映成黯然的輪廓,在這片霧氣籠罩的港灣中顯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孤獨。
她的雙手緊握著一樣物品——那是山城的髮飾,一件造型酷似艦橋的小巧飾品。外緣處有著明顯的裂痕與焦痕,彷彿是在火光與爆炸的夾擊中,僥倖留存下來的唯一證物。
因為山城,已經不在了。
那一天,她們艦隊中唯一的犧牲者,便是她最重要的妹妹。
她緩緩低下頭,髮絲垂落,悄然覆在髮飾上,像是在為那個再也無法回來的人蓋上一層哀悼的黑紗。
曾幾何時,她為了保護山城,不惜與自己的提督───霧隱夜痕決裂,只因對方企圖將山城作為「艦娘轉生復甦計畫」的犧牲品。
那一天,她選擇了叛逆,也選擇了姊妹。
她曾相信,自己已經撕裂命運的鐐銬。只要能帶著山城逃出那場獻祭的地獄,只要她用盡全力守護,那個總是笑著、依賴著她的妹妹,就能走向截然不同的未來。
她曾這樣相信。
而山城也確實活了下來,並在後來帶著亂萊與眾人從火海與黑暗中殺出重圍,回到了她們身邊。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終於成功了。
直到那場戰役,她的妹妹,為了讓亂萊醒來,在戰場上沉沒。
「……山城,是為了大家選擇了那麼做。」她低聲喃喃,彷彿說給自己聽,也像是說給記憶中的那道背影。
艦娘不怕沉沒,她們早已習慣在無數次的「出擊」中死裡逃生;她們所懼的,是在毫無意義、沒有價值的犧牲中被遺忘。但山城不是。她不是被丟去填海的工具,更不是誰的實驗體───她是在最終關頭,守住了她們共同守護的理想與信念。
那是她們兩人一同作下的決定。
所以,扶桑不後悔。
她只是悲傷。
悲傷自己,沒能在那激戰現場與山城並肩。
她甚至連她最後的聲音、最後的表情都來不及看見。
更讓她無法釋懷的,是戰鬥結束後,山城的遺體被軍方迅速回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也沒有為她的離去安排哪怕一絲象徵性的紀念。
在那些只在意「戰果」與「成效」的人眼中,山城的沉沒不過是一筆數據歸零,一份已完成任務的報告,只要技術成熟,他們甚至能「再造」出下一個山城,繼續投入戰場。
她只是無法接受,無法接受自己不在現場,無法在山城最後的時刻親眼見她一面,無法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一句。
「妳做得很好。」
扶桑閉上雙眼,任由海風吹拂臉頰,仿佛想將那些壓抑在胸臆深處的情緒一併捲走。
再睜眼時,那雙曾經溫柔如水的眼眸已如凝霜般冷冽。她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枚熟悉的髮飾片刻,隨即將它舉起,動作輕緩而慎重。
那是她與山城同款的飾物,如今卻只剩下她一人能佩戴。
她將髮飾繫回髮間,動作近乎儀式般莊重,彷彿在那瞬間,將未竟的誓言與她的靈魂一同銘刻進這件遺物之中。
海風吹拂而過,白衣微動,然而那飾物在陽光下微微泛著光,彷彿正無聲替她宣告,她會替山城,繼續活下去。
「……她每天都這樣嗎?」亂萊低聲問,目光始終沒從那道背影上移開。
「自從我們逃來這裡之後,幾乎每天都會來坐一會。」鳳翔回應,語調低緩如潮水輕拍礁岩:「照月說,那天山城沉沒時,扶桑緊緊抱著她,連自己的傷口都沒處理……」
她頓了一下,目光隨著亂萊投向遠方那抹孤獨的身影。
「她沒說一句話,直到結束後水無月浚武提督把那枚髮飾遞給她……」
亂萊閉上了眼。
他沒有那段記憶,甚至是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經由鳳翔與其他人的轉述,他才勉強拼湊出那段空白的時間。
深海化後的他,只用了一瞬間便制止了贋陽的攻勢,接著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對方徹底擊潰。
那場景,據說就像地獄之門被打開般可怖。
亂萊深海化後的姿態宛如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滿身殺意、毀滅本能暴走。
贋陽在他面前也根本無力招架。
沒有任何鋪陳、沒有任何反擊,只是一個照面,便被他轟然擊倒,像是一具無聲碎裂的布偶般倒地上。
而接下來,他甚至還對著已經重傷的鳳翔她們,那些一直守在他身旁的艦娘們,舉起了手。
要不是天海玄周所率領的艦娘救援小隊及時趕到,強行吸引了他那已陷入瘋狂的注意力,後果……根本不敢想。
亂萊睜開眼,目光依舊落在碼頭上的那抹倩影。
他握了握拳,那隻金屬義肢在掌心微微顫動,發出細小的機械摩擦聲,提醒著他,現在的自己,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不只是這隻手。
也不只是失去的軍籍、艦隊,與曾經苦撐著走下去的那點立足之地。
而是那場戰鬥過後,他連「信任」都一併失去了。
對自己的信任。
她們從來沒有怪過他。所有人都說───「那不是你的錯」、「你當時已經不再是你了」。
但那句話,對他來說並不安慰,反而像一道鐵銬,死死鎖住了他的心。
因為他記得那種感覺。
不是畫面,不是聲音,而是一股刻進骨髓的衝動,來自深海化後的本能,至今仍盤踞在他的體內。
那不是普通的怒火,而是一種會將所有負面情緒放大到極致的黑暗低語,一種眼底滿是破壞慾望與殺戮本能的狀態。
每當他閉上眼,那股衝動便會如潛伏的怪物般從意識的陰影裡探出頭來,在血與火交織的幻覺中翻攪、咆哮,像是在催促他再次化為那頭不分敵我的野獸。
他不是怕死。
他只是害怕───再度失控的下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會是她們。
他曾經對山城說過一句話。
那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承諾,只是他在那個夜晚,面對滿身傷痕、眼神空洞的她,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我會讓妳看到明天。」
說完,他就忘了。
對他來說,那只是想打破扶桑型從誕生起便被強加的不幸宿命,是在一次次絕望之中,一個提督對艦娘說出的慰藉與期望。
但對山城而言,那卻是她在一無所有、連未來都不敢想的生命裡,唯一能夠緊握不放的微光。
他沒想過,她會把這句話記得那麼久,甚至用那樣的方式,把「明天」還給了他。
山城陣亡的消息,是他從鳳翔與照月口中聽來的。
她們的語氣極為克制,彷彿每一個字都小心翼翼地包裹著什麼,但那片刻的沉默與眼底的餘悸,卻讓他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最讓他無法面對的,不是山城的死本身,而是那一段他失控為深海所吞噬的時間,他竟然……甚至想對那早已無法言語、無法還手的遺體動手。
這才是他無法原諒自己的地方。
「……所以我現在才會站在這裡。」
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抑過的鎮定,像是要把心底那份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硬生生壓回胸腔深處。
哪怕只是填寫一份補給紀錄,哪怕只是協助一次物資搬運,他都必須動起來,必須讓雙手忙碌起來,讓理智有事可做,才能不去回想那一幕幕遺憾。
他不能停───也不該停。
因為只要停下來,他就會想起那天的山城以及另外一個為他而死的五月雨。
他不是在逃避,也不是在悔恨中自怨自艾。
他沒有恐懼,但他有愧,愧對那些信任他、追隨他,甚至為他付出生命的所有人。
所以他必須做點什麼。
不為贖罪,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有什麼價值。
只是因為他曾說過───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在什麼情況下,
在妳們面前,我永遠都是最強的。
天塌下來我頂著,地裂開來我兜著。
那句話從不是豪語。
而是他給她們的承諾,是他作為提督、作為男人,所不能違背的責任。
哪怕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常勝不敗的最強。
哪怕他身上早已遍體鱗傷,連左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但只要他還能動,還能站在她們身旁,那他就仍是那個「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敢扛」的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