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彷彿自從那一天之後,只剩下眼神還活著。
當她張口時,我聽見傾軋之聲自遠處響起,爾後她閉上了嘴,低頭雕塑。
她一斧一鑿,將我雕刻成形。我知道,自己將有溫柔微笑的面龐,有能張口言說的嘴巴;有能夠拼搏的臂膀,及用以閱讀的靈魂之窗。
她一面流淚,欲言又止。每當她開口,就有手指從門縫、從窗外、從排風口、從大門上缺了的貓眼的洞……它們伸進來——
指著她。就是她。可能是她。必定是她。
她想要說,她不能說。不能讓她說出口,誰都不能。
淚水滴在我的臉龐,在我的臂膀、手掌與眼窩,如同我也哭泣過。她在我胸口鑿了又鑿,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需要很大、很寬的胸襟,迎接從今以後。
如此過了許多日子,昏暗斗室,斧鑿聲取代了話語,電視與電腦因為被手指著,所以不能打開。
她開始徒手拔去自己的頭髮——畢竟,只有放棄是被允許的。揪緊、扭轉,染血的髮絲匯聚成線,也凝煉了思念。爾後她取出針,一針一線,將我連接。
能去到任何地方的雙腿,能挺直的腰桿,能開合、微笑、說話的口;能微闔、綻放、觀察的眼。一針一線,一線一針,為從前只是我的我,賦予了自由。
完成了我,她微笑,且孱弱。
「這一次,一定……」,這是自從那一天以後,她最初,也是最後的言說,「你要跑、要吶喊、要堅忍、要自由。不要停、不要信、不要等、不要軟弱。」
「她說了!」
「她真的說了!」
「就是她!」
「抓住她!」
房屋傾頹,機具拆除了我們的家。塵土飛揚,淹沒了她最後的表述。他們說,這一切從來不歸個人所有,那些你們以為的放任與尊重,從來沒人保證過。
她的身體被回收,她的血液被清除,「已經沒問題了。」那些拆除了家的人們,心滿意足地,邊走邊說。
他們不知道,還有我。
她的線,她的淚,她的血,在我的身體之中。我撐起了自己,在瓦礫中兀立——無所不在的藍天白雲,吞噬了她,忘記了我。「你們聽見了嗎?」我開始奔跑,開始吶喊:「她們來不及的,由我們來補足。」
人偶們紛紛破土而出。它們微笑,溫柔且堅忍,帶著故鄉的土、故人的髮膚與血骨。
只管前進,這次,我們不停止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