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爾伯洛斯的命運總是相差無幾。
守門人守護邊境,直到再也無法忍受瘴氣與疼痛的那天,拖著被侵蝕至殘破的身軀、墜入地獄入口處的熔岩。肉身與魂魄消散於天地,最終回憶的碎片融入了他們終其一生對抗的瘴氣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輩殘存的記憶開始在克爾伯洛斯腦海裡浮現。它們就像小小的游擊兵,在他毫無防備時現身、刺痛他的心臟,旋即又消失在北域不見天日的黑暗密林裡。
有時是畫面、有時是聲音,但終歸因為過於破碎,而被克爾伯洛斯擱置在意識一角。他習慣忽略它們,那陌生的恍惚感便不至於影響他的日常工作。
只是這次,記憶湧現的方式不太一樣。
這是克爾伯洛斯第一次見到這種形式的記憶片段,它是具體而完整的情境、夾雜著甜美的幻夢……
他看見了晨星。
天使說他曾與他的祖父交手,現在克爾伯洛斯親眼見識到那段歷史了。颯!人間的雲端之上,執劍天使的身姿像一隻潔白的鷹,他向記憶的主人揮劍、翻飛的頭紗下露出淺淺勾起的唇角。
風聲壓迫著耳膜,與刀劍相撞的鏗鏘聲全部混雜在一起。明明是殊死搏殺,天使快速飛動的姿態卻如同舞蹈,同時圍攻惡魔的還有其它同事,可他依然是眾天使中最耀眼的那顆明星。
透過前人的眼看他,克爾伯洛斯幾乎無法移開視線──其實,他本來應當能處理這類致幻的法陣,只是締結眷屬契約似乎削弱了他的力量、而不同尋常的幻景也使他不願移開眼睛。
他看著天使的劍鋒刺至記憶主人的眼前,視野被瘋長的白光完全吞沒。
耳邊安靜下來,他走進一整片白茫茫的空間,游離的光點輕柔地擦過了他的臉頰,他遠遠地聽見歌聲。
低低的聲音唱著垂憐經文,仍是那個天使。他想起晨星跟他說話的聲音,整個腦袋便輕飄飄的。身體倒是越來越沉,彷彿墜入了岩漿,地獄的焰火很溫暖,在他閉眼的瞬間將他帶往更深層的幻境。
墜向一場甜蜜的美夢。北域的陽光燦爛到不可思議,歌聲漸遠,換成有人在一聲聲地喊他。
「克爾伯洛斯!」
父親、母親、墨墨、球球……所有人都在。環繞宅邸的森林變得翠綠,花園中百花盛開。他站在小徑間,低下頭,甚至看見樹叢裡探出了兔子小巧的腦袋,脆弱而惹人憐愛的生物顫動著粉色的鼻頭,蹦跳著接近他腳邊。
「快過來。」
艾奇德娜站在池子旁,笑著向他招手。她的另一隻手挽著丈夫,上一代克爾伯洛斯的面容是模糊的,只能依稀看見他微笑著、向自己的孩子張開懷抱。
墨墨從身後頂了頂克爾伯洛斯的身體,球球們自他身邊飛過、飛向前任主人。微風溫柔地撩起他的頭髮,一切都在催促他上前。
望著那幸福到令人恍惚的景象,克爾伯洛斯卻下意識地退後了些,背部撞上墨墨。一轉頭便對上黑馬純白的瞳仁,墨墨神色困惑、似乎不能理解他的畏怯。
「我……」
克爾伯洛斯噎了一下,忽然閉上眼,重重地搖了搖頭。
「這並不是我的夢想。」
身周的空間有瞬間扭曲,視線轉回池邊,艾奇德娜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克爾伯洛斯又將目光投向他的父親,閉上眼,一個腫脹、潰爛的身影便取代了那個身著華服的男人。
克爾伯洛斯苦澀地扯開嘴角。
如果已經見過守門人的結局,便不會幻想出這樣的情境。根深蒂固的悲切在幻境中仍難以抹除,當他被虛假的暖意包圍,心口處依然纏繞著刺人的冷意。
是的,他有家人,本來有的、現在不是死去就是離開了。他接受他的命運,往後的生命也已準備好獨自守著荒無人煙的北域,直到下一個不幸的孩子降生。
他不會夢想父親回來。
克爾伯洛斯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睜眼,父親與母親的身影都消失了。天空重新變得陰沉,是他熟悉的樣子。他環顧周圍,墨墨和球球們也不見蹤影。
「你不是知道我想夢見什麼嗎?」
就像是在和幻境討價還價,他抬頭望向空中,手上嘗試匯聚力量。雖看不見實體,依然能感受有魔力物質在回應他的呼喚。
「不,不對。」
他想回去了,回到現實中。那裡他的命運從未更改,只是有著更好的美夢──有個活生生的人,會笑、會說話,在他眼前牽動他的心。
他早已透過父輩的眼認識過他,這份情感無以名狀。
克爾伯洛斯再度聽見垂憐經文,他「刷」地張開翅膀。眼前的景象驟然崩坍,坍陷的空間成了席捲向他的魔力攻擊,海浪般兇猛地撲來。
他並不害怕。守護,正是守門人的天職。
「退下!」
法陣原就是用以抵禦瘴氣的工具,不過是在千百年的侵襲下反為瘴氣所操控。他將魔力注入空間,重新奪回法陣的控制權,覆蓋、轉換,旋即察覺到現實世界中的異樣──
克爾伯洛斯猛然張開了眼睛。
砰。巨大的石塊砸在身旁,正在倒塌的教堂映入眼簾。他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騰空而起。一雙手穩穩地托著他的背,薄紗翩飛,後方一雙白色的羽翼揮開掉落的建築碎片,迅速地撞向窗戶。
在玻璃「匡噹」的破裂聲中,那人抱著他衝出了教堂,隨後兩人重摔在地上。
建築本體持續崩壞,墨墨不知從何處趕來,一下子橫在他們身前,用身周的護罩擋住了飛揚的沙石。
轟隆隆──
教堂頃刻化為廢墟,克爾伯洛斯感應到法陣殘存的力量正在消散。他想起身,發現身體幾乎難以動彈,他意識到方才有人從外部破壞了石板,憑他這種狀態才有辦法衝破幻境。
克爾伯洛斯吃力地轉過頭,那個人頭蓋白紗,正警戒地盯著建築殘骸。
「晨星。」
他用乾啞的聲音喊了一聲,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以指尖揭開了對方覆面的紗。
塵埃落定。惡魔的欽慕如林中陽光墜下,似是命運終於垂憐。
「……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再度昏迷前,他看見天使低下頭,微微瞠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