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風暴尚未降臨。
但整個天空,已經在低聲顫抖。
雲層如獸翻騰,閃電不斷從無雲之處炸出,卻未落地,只在空中扭曲盤旋。旋風族的族人們靜靜站立,圍成一圈,而圈中央,是一名即將滿十八歲的年輕族長。
他,全身刻滿風紋,那些紋路不是刺青,而是生長於皮膚下的活印。每當風流過他身邊,那些紋路便會閃爍出青白雷光,像是天界在他的血管裡開出電芒。
他,是族中千年難見的異象者。
有人說他能聽見始祖的低語,有人說他曾夢見整個族群的毀滅,也有人說,他的風聲裡,藏著答案。
而今晚,他即將成為風暴。
族人靜默跪地,只有風在喃喃低語,似乎在等待什麼。
就在風眼即將開啟的前一刻,年輕的族長忽然發出一聲長笑。
「我看到了……」他抬頭望天,瞳孔放大,「我看到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瘋狂與狂喜,像一瞬之間,他看見了千年後的命運,也看見了風的盡頭。
「在遙遠的未來……」
他邊笑邊喊,身上的風紋狂閃如雷暴般瘋癲。
「將有一人——終結風的詛咒!!」
族人全驚了。
他雙臂張開,風如火焰纏繞全身。肉體開始崩解、光線撕裂皮膚,那是風暴將人化成氣流的前兆。
而在他消失的最後一刻——
他猛地回頭,望向人群後方。
所有人循著他的視線看去。
那裡,站著一個三歲的孩子。
麟。
不哭、不動,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風。
族長的身影在一聲嘶吼中破碎,但那最後一瞥——
讓所有族人都明白了。
不是誰都能被選中。
但麟,已經被看見
**
麟的記憶-
我五歲那天,天氣異常安靜。
那不是平靜——而是一種像世界屏住呼吸的安靜。
我記得那夜的風沒有吹,連葉子都不搖動,整座村子氣氛像一口蓄滿的古井,裡面只剩下等待與……決定。
族人們從白天起就沒再說話。他們不是不願,而是怕聲音會把心裡壓下的東西拉出來。
但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從我能說話開始,我就聽得懂風的語言;我能感覺人們的靈魂溫度,也能記住他們心底不說出口的話。
我知道自己與他們不同。
我從不怕雷,因為雷不會嚇我,它會提醒我:「你還在。」
那一夜,全族集合,族裡的幹部帶我走進石陣。他的手很重,是一種將整座族群壓在掌心的重量。
他蹲下來對我說:「麟……你還小,我知道。但這世界不會等你長大。」
我點點頭。
他愣了一下,看著我似是已經理解的表情,眼眶竟紅了。
我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我不是應該懂這一切的年紀,但我懂了。我甚至比他更早接受這一切。
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日子。
知道他們已經受夠了,看著自己親人、朋友變成風的尖牙,看著那股力量肆虐無辜的村莊,帶走除了我們之外的人類,孩子、老人、孕婦、動物與森林無一倖免。
我們是罪人。
我們的存在,就是風災的種子。
他們排好座位。族內幹部圍繞我,唸誦族語。我安靜地坐在中央石座,風從我腳邊升起,沒有人操控,但我知道——它是來迎接我的。
第一位走過來的,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姐,十七歲的她努力維持著情緒。她蹲下來,摸摸我的頭,然後把手放在我胸口。
我能感覺她的記憶、她的愛、她曾經的笑聲與淚水一絲一絲地融進我身體。
她沒有哭。
「把我記住。」她說。
接著,是族長、幹部們、鄰居、朋友、陌生的少年、少女…有些人情緒激動,有些人帶著堅毅的表情,大多數的人則是明顯帶著淚痕,似是剛哭過,他們一個個把手放在我身上,臉上都帶著解脫。
而我,靜靜地接受他們的靈魂。
風越來越強,火在四周燃起,我的皮膚開始燙,腦中開始撕裂。
太多記憶、太多感情、太多語言、太多名字,像洪水灌入我的意識。
我聽見一千人同時在說話,看見一百年同時在發生,感覺自己正被拉向一個永不停止的空洞。
但我沒有叫。
我選擇張開雙臂。
因為我知道,這一切是他們交給我的,而不是他們強加給我的。
我願意背負。
我,是他們用命打造的容器,是護道者,是唯一不能消失的人。
「我會記住你們……」我低語,身體幾乎要撐不住,「我會找到那個……能終結一切的人……」
然後,天裂開了。
失去容器的詛咒突然爆發,從天空落下的風,像一隻無形的巨獸撕開雲層,咆哮、吞噬、嘶吼。石陣周圍化為深淵,火焰旋轉成一顆巨大的黑色風眼,向整座山谷張開。
我站在風眼中心,一動不動。
那一夜,歷史上最大颱風誕生。
風暴撕裂了天空。
不是雲層破裂的聲音,也不是雷鳴或雨勢。
那是一種比聲音更深層的震動——像靈魂自己在驚恐地顫抖。
劇烈的暴風從山谷升起,越過了人類語言與地圖的邊界。
它沒有形狀,沒有方向,像是無數個死去靈魂同時張口,嘶吼出他們從未說出口的遺言。
那一夜,河流逆流、山脈斷裂,原本沉睡的大地像是被扼住喉嚨般,爆出一聲從未出現過的低吼。
三日三夜,風從不停止。
它不循氣壓、不照風場、不按地形行走。
它不屬於這個世界任何氣象模型。
它像是來自某種「記憶深處的惡意」,重返現實,只為了破壞更多地方,帶走更多生命。
當災後的天終於放晴——
不只是房屋與土地,有些地區的地圖被改寫,有些島嶼從海面上消失,有些人醒來時,忘記自己是誰。
而那場風暴,被後世的歷史記載者稱為——
【波拉氣旋】
在所有災難紀錄中,它的強度超越了所有的氣象分級系統。
沒有風眼、沒有結構、沒有核心,連風速都無法量測。
它像是一次「時間的斷層」,是世界自身無法解釋的低語。
歷史記載它毀滅了八座城市、覆蓋五千公里風牆,帶走超過三十萬條生命。
但真正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的——
只有坐在石陣中央,一個五歲的孩子。
一個活下來、卻再也不能死去的容器。
我不是奇蹟,也不是英雄。
我只是……他們最後的賭注。
分裂仍在繼續
直到今天,我還在守著那份賭注。
**
現實中,他睜開眼,眼底只剩滄桑與平靜。
「別問太多,孩子。」
他輕聲說,像是在懇求,也像是在下令。
我沒再追問。
但我知道,那個老人的沉默,比任何答案都要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