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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族夢影 二六 ~ 三十

焚花煮詩 | 2016-03-01 22:35:13 | 巴幣 0 | 人氣 180

連載中東方Project 豪族夢影
資料夾簡介
以蘇我屠自古為主角的飛鳥時代歷史小說,採用神靈廟原型設定

二六

 
饒是本宮遇多了大場面,也難即時做出反應。
由朝廷命官、大膽女娃、死文青、渡來神組成的隊伍,神秘詭譎的山岳,兩名個性迥然不同的住民。
在書房接受邀請時,怎生曉得演變至如斯境地?
總之,面對寒光歷歷的大刀,不能讓自己毫無防範。
我不動聲色地將雷電化作極小微粒撒散於空氣中,同時斟酌回覆的話語。
正當我準備開口時──
「抱歉,這台詞和我很不搭吧!」白狼女搔搔頭,尷尬地傻笑著:
「其實我們天狗平常對人類超友善的啦,只是前幾天那群『無主神』路過弄得高層很緊張,發布了戒嚴令……」
「咦、啊,這樣呀……辛苦妳們了。」
「對嘛對嘛!就是說啊!伊吹童子終日酩酊大醉,報告事情的天狗陪她喝到掛還得不到什麼指示;星熊童子又太直來直往,思路一條通到底;剩下兩位就更別提咧!」
白狼天狗「犬走」滔滔不絕地將情報一個接一個吐出,像烏鴉的天狗「射命丸」連忙阻止:
「前輩,妳說的太多了!」
犬走不滿地收刀入鞘,伸手捏住射命丸的臉頰:
「文文,妳過度拘泥形式了,長得這麼可愛從來也不笑,年紀輕輕就老氣橫秋的,容易早夭喔!」
「唔唔唔是前輩妳太隨便,我沒盯緊馬上出亂子好痛痛痛。」
「哦?妳向天魔大人借膽啦?翅膀硬敢頂嘴是不是?」
兩隻天狗丟下我們自顧自地吵鬧,河勝見狀小聲地對我道:
「殿下,看來這種族具備組織社會的觀念。」
「嗯,並同樣有結構性的問題吶。」
管理階層的我們每天根本是活在上下級矛盾中。
倒是犬走提的「無主神」讓我很掛心,那應該是指大生部多一夥,莫非這些妖怪從信眾們身上感受到什麼?
既然情報到手,我不打算奉陪:「妳們慢慢忙,我們乖乖離去囉?」
「欸、那可不行!」
「咦!」連射命丸都感到錯愕:
「前輩不是要趕走她們嗎?怎麼──」
「──妳有股非常濃烈的死亡味道!」
原以為犬走在講宮古郎女,那雙楓紅的眸子卻直勾勾地凝視我:
「妳散布的細小雷電真不得了,究竟殺過多少人,千?萬?沒交代清楚,不能讓妳離開這裡。」
「她竟然不靠儀器就能目視四周電子……!」
唉呀。我微微咂舌,不過除犬走及河城,沒人知道我做了什麼,犯不著氣餒。
「仔細瞧才發現,妳的同伴形形色色,甚至有死去的生物……」
「憑妳的眼力,不覺得需要『仔細瞧』。」
犬走不置可否,臉上持續保持著溫暖的淺笑。
「陣容固然奇特,但有疑慮的僅妳一人,我只留妳,其他人可以先走。」
「我們不會拋下太子妃大人!」一輪踏前一步至我和犬走之間:
「大生部多帶走了我的家人,我要跟她討回來!」
「妳的家人……」白狼天狗的表情黯淡些許:「勸妳們放棄追查無主神,那已經不屬這世間的東西了。」
果然,常世神信眾即是天狗口中的無主神。
「妳知道些什麼?」
犬走骨溜一轉,盯上了河城:
「那邊的大姐,妳的包袱裡似乎裝著挺有意思的玩具?」
河城狐疑地以眼神求助,我從這種族的習性推敲大致明白了梗概。
狡猾的狼狗連這點都很像人類。我暗罵幾聲,示意河城繳庫行賄。
「又來這套……」河城解語地卸除行囊,開箱驗貨。
「嗯,尻子玉拔除器?它的確是夜晚的玩具……」
第一件就是個糟糕物體,我紅著臉捂住一輪雙眼。犬走搖搖頭:
「我用不著。」
「超空間快速閘門,將飛行道具消除?」
「……」
一旁的鴉天狗耳尖顫了顫,對這快門似是很感興趣。
「不夠看,我同意。那麼迴避披風,自動彈開攻擊?得了妳又不是參加化妝舞會。」
河城扔下格子布後掏出一條鉤索。
「立體機動裝置,發射錨釘刺入樹幹,利用回捲的力道實現三度空間的機動性?妳們都會飛了,我把它擺著。」
還附兩柄鋒利的直刀,砍柴嗎?
「尺寸永遠很重要,那是技巧無從彌補的。弩級消防水柱,大口徑噴壓,應付山林大火還算好用……」
河城陸續傾倒了寶珠、弓、矢、斧、戟、琵琶等法器﹝總體積遠大於背包﹞,全被打了回票。
「呼……好吧,這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
最後是一長直管筒,散發著光芒。
「日光照到會發亮,沒光照絕不會亮,功能極強大、造型超精美,幾乎能聽見它吟詩,我叫它──『太陽油燈』。」
這啥垃圾?
犬走很有耐心地維持笑容,略略呈現死後僵直。
「拜託,給點提示唄!我好像在打啞謎,妳到底想要什麼東西?」
「……方形的木製品。」
「恰圖蘭卡?」河城抖了張茶几般大小的物事,平坦的表面上繪著工整的格紋。
「對,就是這個!」白狼心花怒放地拍起手來:「我認為這一定很好玩!」
「前輩,妳老毛病又發作了。」
「射命丸文,我記得妳十二歲的時候還會──」
「──啊呀呀呀呀,這勞什子想必厲害,快跟前輩介紹!」
「妳們天狗這麼喜歡棋類遊戲呀……」
河城拉開茶几抽屜,裡頭擺放著幾百片木塊。
犬走搖著尾巴,喜孜孜地勾著河城:「只要是遊戲都行,快教我怎麼玩嘛!」
「這很費時間耶……」「沒關係啦!」
我們在一旁不知該做何反應時,烏鴉天狗灰頭土臉地湊近我:
「前輩對玩樂非常執著,我是說熱衷。」
她疲累的語氣在疲累之中透著疲累。
「妳最好祈禱那恰圖蘭卡夠有趣,如果不能滿足她,妳們這輩子都得耗在這兒了。」
 
 
三天後我終於體認射命丸的哀傷。
沒錯,犬走和河城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的棋。
首先她們討論用於遊戲的木片、也就是「棋子」的數量及種類,由於是舶來品,還得替棋子安個本地名子,雨龍、山鳩、桂馬、森鬼、金將、石將、瓦將等等,相當於各種士兵將領,最重要的棋子是一國之主「王將」,玩家移動它們行軍布陣,擊敗對方的王將就獲得勝利。
「但是有條例外。」河城拾起另一片棋子:「若是王被擊敗時『它』仍存活,則該玩家不算輸可以繼續遊戲。」
「那這枚棋子是另一個王囉?怎生命名較貼切?」
「──『太子』。」我冷不防插嘴。「這棋叫作太子。」
犬走瞥了我一眼,頷首贊成:「國君之子嗎?孩子就是希望呢!」
我沒有說話,繼續旁觀。
光是翻譯及講解規則已花去一日,接著把茶几﹝她們稱為棋盤﹞排得滿滿都是棋子開始對戰,兩晝夜過去尚未分出勝負。
起先我們還興味盎然地觀局,半天後、一天後、兩天後,陸續放棄、自行找別的事消磨時間。
我們暫棲於犬走的哨所、一幢位於水溏旁的小屋,小水溏地處極端隱僻,冷清靜謐,藉射命丸給我們補給食糧維生,因為我們帶的在第一天便遭宮古終結,一輪紅著眼眶道歉,令我捨不得叱責她。
罪魁禍首的宮古郎女閒不住,不時溜出哨所進山亂走,但總在幾盞茶後被綑綁打包丟回,山住民的實力高深莫測,無法輕舉妄動。
「妳是太子妃?那個小鬍子男人的妻子?」
我獨自跺至溏邊透氣,遇著前來送飯的鴉天狗射命丸文。
「是的,其實她沒有鬍子……」也不是男人。
雖不明實際年齡,這位射命丸在天狗種族應歸類於十分年輕的階段。
「與妳口風不嚴的前輩相比,妳頗為能幹啊?從我的旅伴打聽了多少?」
「一點點。」她坦然承認。「可惜沒包含妳體內神靈的來歷。」
我大感意外:「那頗多了,我都想讓妳當我的部下。」
「職責所在,諜報的黑鴉、哨戒的白狼。我們對人類一直充滿興趣,其他外族也歡迎結盟。」
「河城?或許這裡很適合作為她們全族的歸宿,我樂見其成。」
「她持擁的工藝技術的確很有價值,而且她曾具神性,必從優待之。前輩之所以緊張,是因為那群戴面具的民眾都憑依著無主神,擔心妳也是其中一員。」
烏鴉真有兩下子,先拋餌,如果我不買她的帳肯定沒後續了。
「……妳們嗅到的死亡氣息正體,是我體內寄宿的『八雷神』。」
「八雷神!莫非是冥府的……開什麼玩笑!」
「啊、喂!妳幹什麼啦!」
射命丸突然一把抱住我,振翅疾飛,頃刻間登上廣大連峰的某岳山頂。
山頂的岩堆裡直插著數支鐵劍,此外還立了間小祠堂。
她急切地將我推至堂內:
「妳在這檜峰神社好好祭祀雷神,免得死穢污染了整座山。」
她頭一遭顯露真實的情緒,我沉著氣依言完成了全套儀式,才被放出。
「不、不好意思……剛剛太激動了,主要有許多事情對八雷非常忌諱……」
「嗯,攸關生命之類的。」
「是的……」
鴉天狗掩飾失態地眺望遠方,我也順勢一覽美景。
等到補償心態作祟,她主動提起:
「期盼妳們的河神能整治那條河,它困擾了我們二十年。」
富士川蜿蜒流過連岳的山腳,匯聚這一帶的水系。
「自二十年前某日始,河水挾瀉著大量神性流下,引來不必要的訪客增加山的負擔,然後便是最近那批無主神。」
「妳說二十年前?」
「當然我們也曾溯河欲查清真相,奈何信濃的僧侶阻撓,無功而返。」
「信濃?這河是由信濃而來嗎?」
「發源地還要更北些,那地方叫──」
「──諏訪。」
「是了,是諏訪,諏訪發生何事導致水質變化,就不得而知了。」
糗了,整齣事件的遠因該不是我釀成的吧……
二十年前、諏訪、溶於水中的神力。
異常河水的源頭是──守矢神社。
 

二七

 
收束至今所獲之「真實」,以「理解」經緯,逐漸紡出事件的「真相」。
天狗們講的無主神,約莫等同八百萬神的概念。
沒有根本的靈體、由純粹信仰構成的神明,自一個念頭而產生,然後很快地消失,這樣的傢伙還不少呢!不過大部分都很微弱,像是「把筆藏起來的神」或是「在清晨被窩裡抓住你的神」。常世神本應屬於此倏忽即逝的神祇之中,但祂們結合「河口地區的異人神信仰」與「河水異常的靈力」,勉強穩定了己身曖昧不明的存在,是該佩服祂們的求生意志。
﹝我憶起以前飼養過的虎妖阿寅,神子的血提供她力量,不知往後她是否還需處理信仰的來源?﹞
在海邊的地下岩洞裡,我們證實了異人神信仰的濫觴:兩百多年前的某支秦氏移民船。
另外,根據射命丸提供的線索,拼湊出富士川異變的肇因。
──在我生命中所承受之重。
二十年前,為了替守屋抵禦我的天雷一擊,風祝不惜違背儀式制約,導致祟神御社宮司被時空反作用力絞碎,大量的神力從神體所在的諏訪湖,順著河水傾洩而下,招了薩拉斯瓦蒂、惹了大生部多。
追著常世神的腳印,卻意外地找到自己多年前留下的足跡。
對山之民頗為過意不去,就別提這壺唄!
「常世神的面具在教團中又起到什麼作用呢?」
「妳可知我們為何要配戴面具?」
射命丸諱莫如深地反詰我,兩盞赤酸漿樣的照子閃爍著挑釁的目光。
這廝考較我來著!我暗忖,那副長鼻上沒有任何法術,所以單單僅存面具原本的功能。
──隱藏真實身分、並化為別的姿態。
從他人記憶中消失。
被常世神附身。
串聯種種跡象,令我不寒而慄的答案呼之欲出:「……是為了『區別』,標示神與人、人與妖的境界。」
「妳既然明白,就能了解前輩的勸誡。」射命丸訕訕地嘟囔:「無主神需要容器,那群人類的自我遭啃食殆盡,於這世間已無任何因緣了。」
當村民戴上異人神的面具,在祭典中即為異人神之化身。
人,沒戴面具;戴面具的,非人。
異變發生後,則是將自身存在奉獻給常世神、軀殼被常世神佔據。
這和道術中的「奪舍」簡直如出一轍,假使真是那樣,就完全沒有補救之法了!
能讓整個村落消失的禍害千萬不可留下,問題是那些百姓……
「……妳的表情真可怕!」射命丸文出聲中斷我的思緒:
「妳正考慮著是否要將祂們趕盡殺絕。」
「妳覺得我很卑鄙?」我與一輪約定好要奪還她的家人,卻把「不遵守」列入選項。
她聳聳肩:「或許上位者就該這樣,我認為妳比肌肉腦袋的正直人好多了。」
「妳很明理嘛,不過我也沒那麼殘酷不仁,在事態演變至不得不消滅祂們前,我會盡一切努力。」
「……話說,妳能操縱八雷,莫非妳是巫女之類的體質?」
「我看起來像嗎?」我認識能使役神明的風祝及聖童女,我自覺跟她們毫無相似處。
鴉天狗沉吟半會兒,隨即打哈哈帶過:「也對,哪有妳這麼暴力的巫女。」
我微笑著,平靜地向她伸手:
「……文,送我回哨所。」
「喔,妳其實會飛,就不需我──」
「本宮貴為太子妃,有人載何必自己走?」
「啊呀呀……」
 
 
回到小水溏時,我們目賭了一樁狀況。
河勝端著桶子,急急忙忙地在池塘邊汲水。
「怎麼啦?河勝,這麼慌張。」
「啊、太子妃殿下,是這樣的,犬走殿下於對奕『天狗大將棋﹝恰圖蘭卡的譯名﹞』途中突然倒下,河城殿下命小生盡快取水。」
「──前輩!」
射命丸聽了,直接扔下我抓了水桶就往小屋裡衝。
我不求甚解、正欲隨著入屋時,宮古和一輪也給射命丸攆了出來:
「犯太歲的、屬虎的、掛掉的、體內有八雷神的,全部給我待在外頭!」
我們面面相覷,各個一頭霧水。
「……」
我將微小的雷電顆粒運起成風,往小屋吹拂,我控制這陣毫無殺傷力的風,穿透牆板、甚至生物的軀體,雷粒子代替我的視覺,即便我人不在場,也可洞察屋內情況。
藉由這術式,我「掃瞄」到河城捧起一渠泉水,往犬走腹部塗抹,然後犬走的肚中……
「!」
我解除道法,偷窺的背德感噗通噗通地擊打我的胸膛。
犬走楓有身孕!
那位身柔體軟的白狼女竟然……我不禁莞爾,同時又十分地羨慕。
還好我內心小劇場沒讓河勝一輪瞧見,否則他們肯定嚇得再度磕頭求饒,雖然我不能接受。
「欸──盟友,天狗們請妳移駕室內商討事情!」
我順著河城拉長的呼喚摸進小屋,犬走氣色如常地撓撓後腦,那多半是她的習慣動作。
「嘿嘿……真沒面子,我終究到了玩不動的年齡啦!」她溫柔地輕撫下腹:「可能這孩子也對將棋著迷囉?」
「前輩……」
「不要緊,這位是值得信賴的對象。如妳所視,其實我有孕在身,連續幾天沒睡紊了點胎氣,對不起驚動大家了。」
我打趣道:「難怪射命丸小姐聽到八雷就這麼緊張,現在想起絕不過分。」
「嘻嘻,文文喜歡窮操心,我乾脆連另一件事一併給她煩惱吧?」
「妳是指?」
「我犬走楓,指定射命丸文為我未出世孩子的命名人,請兩位作證。」
「喔、好呀!」「附議。」
「……」
鴉天狗很明顯地動搖了,她默默地掛上長鼻木面,露出的耳朵跟酒糟面具幾成一色。
「我記得妳曾提過,若是妥善了無主神,河神大人便會在山裡定居?」
「嗯,倒不用等到事件完結,此刻就很適合,但是終歸要看她本人的意願。」
我和天狗望向河城。
「咦?我、在這裡……?」
「大恩不言謝。我天狗一族竭誠歡迎,擔保貴族安泰繁榮。」
「今後也請您指導這孩子下將棋,好嗎?」
「咦咦咦……」河城東繞繞、西轉轉,最後發現沒地方可以躲,只得不知所措地拉低帽簷,兩泓清溪汩汩流下臉龐:
「我、我們、真的可以住下嗎……」
「嗯。」「請多指教唷!」
咳咳,鼻子有些酸,為了維護形象,我悄悄離開小屋,不停揉著眼睛。
「我很意外,妳沒有趁機要求協助。」恢復素顏的天狗跟著出來,輕拍我的肩膀。
「呵,論先拋餌的技巧我可是家學淵源,妳懂的。」
「妳這施恩圖報的傢伙,有意思!」
射命丸嘴角略微上揚,搞不好是她第一次擺露笑容:滿臉壞心卻非常有魅力。
「我領妳們前往無主神的所在地,我要好好地觀察、記錄這一切。不過我沒辦法幫妳太多,因為有個棘手的保鏢在。」
射命丸文抬頭,瞪著天邊的一片雲。
 

二八

 
「不好意思……不能陪妳們到最後一步。」
河城即刻便要動身,至遙遠的異國向族人們報喜,希望遷徙入境時她們別太大張旗鼓引人注目。
「在茫然無緒中帶我們找到這兒,妳已十足履行了盟約,雖然日子不長,感謝妳鼎力襄助。」
「……禮貌性說說罷了,我一點也不想跟妳們去打架。」
「……我也是客套打打官腔。」
我們擠眉互瞪,然後「噗哈」地齊聲大笑。
「呵呵,真的要就此道別囉。」
她同締約那樣伸出手,我用力回握:
「從今以後妳不再是無依無靠,我的朋友薩拉斯瓦蒂……不,『河城似鳥』。」
「咦?妳在說什麼?」
「我現在沒法準備祝賀喬遷的禮物,只好送妳個匹配本國樣式的名字,願妳在這塊土地上過著安穩的生活。」
「呃、這樣啊……欸、怎麼搞的,討厭啦!妳這人……」河城怔怔地瞥首,眼神盈滿晶瑩。
「真是的,好像……終於獲得允許定居在這個國家了呀……謝謝妳、盟友。」淚珠潸然落至我的手背。
「祝妳們擁有天下無雙的幸運,一輪、秦河勝、宮古芳香、蘇我屠自古!」
河城躍進川水,如蛟龍般迅速遁走。
我們沒有交換「有緣再相見」這種話,但在最後她喊了我們的名字,於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一席之地。
「久等了。」
鴉天狗巧妙地避開離情場面徐徐降落,她的配件全部卸下、僅餘一柄羽扇,也換了身簡單俐落的白衣黑裙,裙子短到與某無羞恥心的銀髮女子有拚。
「妳這副打扮是?」
「先前那套是正裝,這是便裝,代表我的行動無關山裡決策,純屬個人行為。」
「我本以為妳是個循規蹈矩的人。」
不管正裝還便裝,腿部的露出程度都很不成體統,她們天狗就穿著飛來飛去……
我窘著臉搓搓裙擺,想著是不是該去找件男服。
「我也希望自己是。」射命丸八成沒聽懂我的意思,「叩叩叩」地走向我:「妳在磨蹭什麼?」
我察覺她仍踩著那雙高蹺似的木屐,鞋子大概沒正裝便裝之分吧。
由於距離縮減,我不得不俯視著她。她的態度突然變得冷淡:
「天狗在三百歲以前都還有機會。」
「嗯,我什麼都沒說耶……」
 
 
「這三天我不是閒著。」
射命丸抓著河勝、我抱著一輪、單飛的宮古,五人在山谷中翱翔。
若是留下一輪,倔強的她多半會試圖徒步追上我們,過於危險;至於河勝,扔他在這滿是妖怪的深山裡總覺得不太道德。
一輪面無懼色地睜大雙眼,想把快速掠過的景色印入腦海,和神子當初帶著我飛行時同出一轍;河勝似乎是嚇呆了,可是又不能往上看只得盯著下方,僵硬地攫著天狗的腳踝。
「我們提交了報告,申請對無主神的重新決議,並尋求支持我們的意見。」
對她們有些沒效率的制度我不好批評什麼:「常世神讓好幾個村莊消失了,人類社會的的損失可不小。」
「無須憂心,祂們幾乎早妳們半刻踏入山區,至今尚未走出,沒有機會擴大人類危害,相對的……」射命丸抿了抿唇:
「對妖怪社會的影響開始出現了。」
哦?我凝視著後續,她卻止口歇聲。
「我可以理解妳兩不相幫的立場,但透露情報給我們又沒關係!」
「不是我不說,而是我不知如何說。」
呼,這牙尖嘴利的鴉頭也有詞窮的時候?
「蘇我,妳要怎麼樣斬殺──空氣?」
她搖搖頭,像是自己都無法肯定自己的話。
大感困惑間,我們抵達了──
戴著面具的人群一片黑壓壓、足有數百上千之譜,在谷間低地緩慢地步行移動,定睛一看,祂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蹦蹦跳跳,散亂不羈地形成一列難以形容的詭異行伍。
即使我們從上空掠過,那干被附身者毫無一人理睬我們,自顧自地擺動身軀、或是哼著不成調的歌曲。
宮古的滿腹墨圈再度發作:「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怎麼他們好像很歡欣似的?」
「縱使快樂,拋家棄子不事生產,小生不能茍同!」
「爸爸、媽媽跟山背、舂米的家人在哪呢……」
我在心裡默念:「五雷千聲響、雷化百萬兵。」運氣上提,往下一指,指尖迸綻的電光劈倒了隊伍最末尾的幾人。
「是雷……」「是雷……」「是雷呀……」
因為我控制了力道,被打中的村民只是不斷囈語,爬起來再次混入群體。
嘖!沒有作用嗎?
如是想時,某位無主神脫離隊伍邁步朝我們走來,祂的面具顯得十分威武,附身在一名彪形大漢上。
祂舉手對著我,竟然也放射出雷電!
哇啊!
我扭轉身軀避開。好呀!想必祢是這幫落魄神的保鏢!
催谷運轉雷法,我增加兩成功力與牠對轟,輕易地擊敗祂!
大隊不在乎地賡續前行,被拋下的微焦大漢口吐黑煙,兀自呢喃著:「必須……前往諏訪……壓制……守矢……」
判斷祂再也動彈不得後,我們在對方跟前著地,射命丸放下河勝後悠悠地重新起飛復歸空中,嚴守她觀察者的角色。
趨近蒐證,面具藉某糸細絲固定於男人臉上,天狗們說的沒錯,那副面具上的確附著靈體,主導軀殼的一舉一動,不然一介鄉民怎有能耐施展雷擊。
總得一試吧。我咬破食指在面具上畫了道血字鎮住神靈,並用力扯下。
神靈隨著面具被我拖拽離體,高大的男子若斷線的傀儡癱軟陷入昏迷,至少性命應無大礙。
我望向面具內側,赫然是無數條蠕動的白綠色小蟲!
基於女性的本能反應,我下意識地覺得噁心卻移不開視線,霎時大量的意念滲沁腦海,響起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我要埋葬落敗諸神,令祂們永世不得翻身。
──這柱神既為劍神、武神、軍神,也是雷神。
──祂擊敗了守矢神,並將之驅至諏訪。
啊啊……竟是……!
構成神靈的念頭、神靈們溯河北上的目的,憑巧合不足說明,直呼造化弄人。
我喘著氣連退三步,面具已被我丟至遠處。
其餘同伴圍著我成護衛之勢。
「太子妃大人,您還好嗎!」
一輪的急切喊聲喚醒了我,但我實在不曉得要怎麼對她交代……
目光好不容易重新聚焦後總算看見,那群無主神不知何時全數回過頭來,面具後的陰森眼神緊瞪我們。
拔掉面具一事終於讓祂們產生關注。
在群眾簇擁下,一位少女踏著虛浮的步伐現身。
未經整理的粉紅長髮隨意披散,頭側掛著的乳白狐面遮去半副臉龐,露出一隻與髮同顏的無神眼眸,身覆於草綠長袍下,寬大的兩袖各繪以一圓巨大的黑斑裝飾。
報上名號是無謂的,我馬上認知到──是她!只會是她!
「吾乃、『大生部』,養育神靈之人。你們、也欲膜拜常世神?」
少女無機質的語調未見起伏,自袖袍內爬出一條小蟲至她攤開的掌心。在河口、在面具裡見過,同樣的生物。
「屠自古,怎著常世神的真面目是蠶呀?」
「留心點,那些傢伙也是。」
神靈的執念和昆蟲單純的求生欲一拍即合,蠶成了絕佳的媒介載體,引之佔去人類皮囊。
而她徹頭徹尾異於那群村民,本體就是一大團靈氣。
「呵,我蘇我屠自古打十歲始,全心全靈愛慕侍奉的神僅此一位。」
大生部多歪著頭:「是常世神嗎?」
「當然不是!妳在想什麼!」
「可惜……那、再見。」
咦?就這樣?轉身就走?
「站住!」一輪淵停嶽峙地大喝:「把家人還給我!」
「家人、是什麼?我只有、這些孩子。」
「我希望妳解放這些村民,讓他們回家,這樣我可以考慮放妳一馬。」
「妳要、奪走、這些孩子?」
「話不是這樣說,算啦,就當作是啦!」
「奪走、不可以、解放、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陡地提高音量,隨即從遠方山谷傳來沉悶而鈍重的迴聲。
每一響,地面便因之震動一下。
「這該不是腳步聲唄?喂,看那邊,有什麼大得很誇張的東西要過來了!」
宮古郎女難得沒使用艱深詞彙,我順著她望過去,發現一件袈裟下方露著兩隻腳,僧侶的下半身。
怎麼會只剩一半呢,我仰起頭打算一窺全貌……
「屠自古,千萬別抬頭看那玩意兒!」
宮古郎女一巴掌按住我的百會強迫視野往下,伴隨著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她的告誡從腳邊傳來:「我只來得及打昏一輪,對不起,我可能沒辦法派上用場了……」
我冷汗直冒地緩緩彎腰,拾起宮古的頭顱安回她的身體,自腿上胡亂撕下幾枚符咒,在頸項斷口處結結實實地綑了一圈。
「娘娘會修好我的,所以,屠自古不要哭……」
我擦擦眼角:「我才沒有哭!是汗流到眼睛裡了!」
「是喔……抱歉……」
「妳休息一下吧,我去搞定那傢伙!」
殭屍是不滅的,卻也完全沒有自癒能力,宮古在身首異處的瞬間敲暈一輪並壓制我,但她無力繼續控制身體了。
我扶著宮古讓她躺平,一輪就倒在她旁邊。
河勝呢?莫非河勝……
我這才注意到,河勝的目光始終牢牢盯著大生部多,渾然未覺周遭發生何事。
第一次,我在近距離聽到一顆心墜入情網的聲音。
原來他說對女人不感興趣是騙人的。
 

二九

 
出發前,他說預感遇到有趣的東西。
啟程時,他則預感找到想要的東西。
至少秦河勝的喜好較一般人特殊多了。
「河勝?河勝!你有在聽嗎?」
「嗯。」他愛理不理地應了聲。
「我得警告你,絕不能抬頭看山邊那個僧侶妖怪,腦袋會被砍下來!」
「嗯。」仍是紋絲不動。
「……你姓啥名啥?家住哪裡?」
「嗯。」似癡似醉地鎖定大生部多。
我油然想到,這種中邪般的著迷莫不是大生部多吸收信徒的現象?
但我與戴面具的桃髮少女四目相交時,卻從那無神的眸裡讀到困惑:為什麼這男人一直瞪著我?
同為女性,我有點同情起大生部多了。
「好吧!」我吁了口氣:「如果你能擺平她,她就任你發落。我負責大隻的。」
河勝陡然震動了一下,整個人喜悅地亮起:
「殿下也是,小生期待『雷后』大顯身手。」
那是我很討厭的外號。
「秦河勝!你──!算了,本宮不跟你計較!當心別把命搭上!」
我重重跺足,藉地氣畫下一圓形屏障保護宮古及一輪,同時浮上空中,準備對付只有下半身的巨大僧侶。
我先朝鴉天狗的方向飛去,她正攤著帛卷振筆疾書,感受到我略帶埋怨的視線後,無奈地停下手邊工作:
「我可不知道那個咒術!我上次見時它不過是團肉色的雲霧。」
射命丸指指自己的頸項,白皙的脖子上敞了道怵目驚心的血痕,足表她避得極險。
傷口淌著鮮紅。「妳……不包紮一下喔?」
「這對天狗來說算是小擦傷。倒是妳,腳怎麼了?我看漏什麼嗎?」
「舊傷啦,之前都用符咒藏住,和那幫傢伙無關。」頗後悔扔棄青娥的符紙,將符分給宮古之後小腿開始隱隱作痛。
「哦……妳預計如何料理它?我曾提過,妳有能耐斬殺空氣?它的自我也遭無主神奪去,不用期待能與之溝通。」
「這個嘛……呵呵,的確我們的相性太差咧。」
射命丸不解地抿嘴。
上升到一定高度、再也沒人仰視它後,半截僧侶開始變化,從射命丸的口中、我的眼裡,已識出它的原形。
──雲霧構成近乎人臉的輪廓,以及兩掄碩大的拳頭。
「這傢伙之前是個怎麼樣的妖怪?」
「不知道,被無主神吞噬後這世間就沒有它的容身處了,它替這教團作打手,擊退偶然遇到的路人,並且將他們……」
射命丸顧慮到我而沒說下去,我面色一沉,冷哼道:
「若太子大人在場,太極符印轉眼便將它煉解了;不然布都先使風捆住,再放六壬神火一舉燒盡;至於我……是個殘虐無道的行刑者。」
我扳起手指,讓關節發出格格聲響。
「幾百、幾千,在灰飛煙滅前,它會遭黃泉之雷撕裂幾次呢?」
 
***
 
我在登基典禮中不住左顧右盼,始終沒見上銀髮纖瘦的身姿。
於儀式結束後的飲宴,皇太子同新任女王,被一群大豪族家長們逼著應酬,我趁機逮住代理那傢伙的秦河勝質問。
「跡見大人因故無法前來,忝由小生出席。日前已向太子大人修書表明此事,太子妃殿下未獲通報嗎?」
「啊……不、這個……既為領主,回應主君的召喚不是最大的義務嗎?有什麼事比這更重要!」
我答得支支吾吾,掩蓋我什麼都不知道的事實。
這陣子各方信件如雪花般飛入潮水般湧進,我和神子都懶得理會,河勝送來的可能被淹沒其中了。
我正打算放過秦河勝時,他摸摸鼻子,小聲地對我道:
「坦白講,小生並不清楚跡見大人平日行徑,既然太子大人裁示一切不過問,就當作小生自言自語好了,其實他將領地交給我後便不知蹤影。」
「!」布都信中從未提及此事。
「不過目擊情報是有的,有人在深山裡瞥見與他樣貌相似的人,甚至在往韓、隋國的船上也有人看過,雖然不是沒有認錯人的可能,畢竟特徵那麼明顯,小生覺得……」
我苦笑:「若他那般相貌的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了……」布都的行動軌跡大大超乎我所料,這些年究竟在忙些什麼呢?
「殿下對跡見大人很是熟悉嗎?」
我驚覺地馬上板起臉龐:「無須多言,給本宮退下吧!」
秦河勝不會也不需知道,「跡見」即為他創作內玩弄兩位男人、引發天下動亂的紅顏禍水。
斥退秦河勝後,我無法繼續驗證這份消息。就這樣,宴會結束,我懷著幾絲狐疑邁出我的太子妃生涯。
皇族的神子,蘇我的屠自古,我們夫婦彷彿政治版圖的匯集地,汲汲營營地維持皇族和蘇我氏的權力平衡。
歷經數十年的宗教鬥爭,接下來的時代在政治上最有力的武器不是軍事也不是經濟,而是法律。神子如是說,將制定法律的部分工作託付給我。
神子是貨真價實、仁慈光明的象徵,她以遠矚的視野指出前行的方向,確實地帶領我們走至新體制。
我卻不時違背她的導引,做出殘忍的事情。
我的理解是,我們替整個社會抽樑換柱,從豪族各自私有的財產,轉換為國家政府統管分配;面臨腐朽的樑柱時,神子乃溫和的改建者,我則為冷酷的拆遷者。
神子沒有對我下過任何命令,或是阻止過我,只消她一句話,那些事就不會發生,但她總苦澀地搖搖頭,埋在我的胸前煩惱。
「唉……不能急著立竿見影呀,屠自古……可是,人的一生好短吶……」
我想她一定明白,單憑寬厚是治理不了國家的。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所以上天才賜予我這雙眼。
當我處理政務越發熟練,下判斷裁決愈顯輕鬆時,八年過去了。
我習慣處於一張張諂媚阿諛、緊張嚴肅的面具前,並且我獲得了一個封號──
──「雷后」。
這就是眾人對我的評價,當然,沒有人敢這麼稱呼我。
我委屈地在神子懷裡哭了一場。
然後八年間簡直毫無作為的父親,終於回穩陣營,策畫出又一件大行動。
──遠征新羅。
 
 
「這是一步好棋呢!我必須稱許岳父,能如此不顧世俗眼光。」
朝裡異常平靜,可見蘇我氏早已「知會」過。
「妳真的很懂讚美的技巧,讓人感覺不到被誇獎。」我剝了一片柑塞進神子嘴裡,這是一種引進國內沒多久的水果。
「好酸!」神子吐著舌,舉手投降。
「沒錯,我就是這麼想。」我也嘗了一片,果然不好吃,要種得甜還得再花幾個世代。
「這次遠征是師法氣長足姬尊的遠征三韓,果然被拿來做文章了。」
「妳可別忘記是誰先起的頭。」
「泊賴部皇子撐了五年,如今額田部皇女登基八年,又蠢蠢欲動了,提議讓主上率各豪族代表御駕親征,蘇我氏的代表竟然不是他自己,是境部摩理勢!」
「摩理勢叔叔……」
「那個唯岳父馬首是瞻的傢伙。」神子忿忿難消:「各族都要推薦代表,但為了呼應氣長足姬尊,皇族代表須為女性,自然非大王莫屬。」
「……不能讓主上冒這個險。」
我話一丟,神子頓時全身僵硬。
「屠自古,妳該不會……」
「嗯,就是會。」我剝完整顆柑:「皇族代表由我擔任,就這麼決定。」
神子睜大眼呆了半會兒,兩叢亂髮抖了又抖,我乘隙將柑全送入她口中。
「唔唔唔,酸死人了……」神子靠著茶水勉力嚥下水果。
「既然這樣,妳的護衛人選不作他想。」
神子促狹地模仿某人伸展雙掌:
「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她還可以呼喚磐船送妳回來。」

三十

 
──而倭以辛卯年來破百濟新羅以為臣民。
記載中氣長足姬遠征三韓的「事蹟」,蘇我氏掐著這帖政治萬靈丹,強迫我們服下。
「都怪那場地震,給父親逮住藉口,什麼陛下女身即男位陰陽不合,須行陽事以正天下云云。」
去年四月,地動,舍屋悉破,則令四方、俾祭地震神。
當天災異變降臨時,君主往往得做些特別的舉動以息神怒,諸如大赦、狩獵、祭祀、抑或具規模的軍事行為,讓國內壓力有個宣洩。既然百濟與我國的關係良好,倒楣的自屬新羅囉,不過怎麼想倒楣的都是我們才對。
「地震固屬天災,但我那年三月即算出地脈淤結,身為執政者,其實我也有責任……」
神子候望天氣預測到地震將至,將部分重要建物先行補強減少災情,並於震後呈上免除調庸租稅的建言,倘若有人膽敢質疑神子的努力,我一定將他抓起來治罪。
「這不是妳的錯!是名居守的能力不足,枉費我們蓋了那麼多神社!」
名居一族是掌控地脈的神祇,守護著鎮壓地震的要石,顯然祂們沒盡到職責。
「地震摧毀了不少建物,連帶進行中的斑鳩寺工事也因此受到影響,我打算修改些設計讓結構強化。」
神子黯然地垂下耳,可能是擔心延期完工會令我生氣。數年後我方知並不是這樣。
「沒關係啦!畢竟是為了池邊皇子所做的東西,妥妥當當地建造完畢就好了,不用在意交期。」
斑鳩寺是遵照神子父王池邊皇子的遺願所立,同時間於寺旁營建的斑鳩宮則會是我們將來的行宮,神子有意讓攝政太子與女王暨其他皇族之間各自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說到斑鳩宮,我原以為妳傾向留在宮裡,就近照顧主上。」
「呵呵,屠自古,連妳也認為我想操縱大王掌控國務?」
神子髮梢顫動,顯得心情已然好轉,於是我故意順著話鋒溜下:
「難道不是嗎?」
「如果我需要一位易於抓在掌心的王,一開始就不會擁戴額田部皇女。」
「不是因為她是妳前妻的母親?」我無意同逝者吃飛醋,但從我口中講出還是覺得酸酸的。
「我可不會任私情影響判斷呀!啊、關於屠自古的事情另當別論。」
「……這還真是多謝。所以妳根據什麼選擇了額田部皇女?」我見神子聞言詭笑,趕忙更新言論:「不不,這早就不重要,八年來妳行的確是天子事,我應該沒誣賴妳。」
「是挾天子以令朝臣,還是在亂世中把握國家的根本?」神子裝腔作勢地甩動玉笏,這是她開始長篇大論的起手式,我隨興地側臥於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捧場。
「為了讓體制得以順利的傳承下去,王必須是個被架高的、脫離人性的符號,不含有絲毫使人憧憬的元素;丁未之亂後,從神權部族過渡至君主封建,將神治的色彩消除,接著再走向律令,將人的因素也抹去;這正是我隱道教而揚佛教的理由,每個人安於他所擁有的,便能建立起穩固的體制,在這之下個人的才幹與操守都無關緊要。」
神子自得意滿的法螺吹得我頭昏腦脹,我懶洋洋地打量自己的指甲:
「這話活像個法家。」
「不,我是個愛妻家。」
我伸指輕觸她的鼻尖:「既然如此,除了才能之外一無是處的聖人太子殿下可不為新時代見容囉?」
「哈哈哈!反駁得好。待至那刻,我便偕屠自古兩人逍遙自在、雲遊八方吧!」
神子對自己的部署很有信心,我卻不那麼認為,凡是人創造的東西都必有漏洞,會遭到扭曲,若不能及時修正則面臨崩壞。萬一到了百姓期望聖人現世拯救他們的時候,那一定是個比現在嚴峻萬分,水深火熱的時代。
我眨眨眼,從神子的話中窺見某幅景象:「我覺得……妳不用特別顧慮我。」
「咦?」
「逍遙自在、雲遊八方的生活,即使多一個人也未嘗不可。」
「是嗎?是啊……嘿嘿嘿……」神子傻笑著。
神子提到讓布都作為護衛時,我並沒有馬上同意,不,應該恰好相反,我心中第一時間就認可了這項決議,但無法確認布都是不是與我相同,畢竟我們已經十三年沒有見面,超過我至今走來一半以上的人生長度。
我害怕其實布都不想見到我們。
──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布都是不可能不願見到太子的。
 
***
 
無名雲妖那巨大的右拳,挾著驚人的破空之聲筆直朝我飛來。
面對遠較自己體型為大的生物時,人總有一種奇特的想像,認定對方必是大而無當、緩慢遲鈍,其實這根本大錯特錯。即便對方以彈指的時間揮動一個普通的拳頭,對照那龐大的軀體,也足夠將聲音拋至其後。
所幸,雷光疾走的速度更在那之上。
我捏出雷訣發招相擊,雷矢貫穿了雲妖的拳,將其擊破。
雲妖嘶吼著重塑形態分離出新的拳頭,我待它變化完後重新觀察規模,果然小了些許,表示被雷法燒去的雲霧並未復原,只須多次攻擊,它就會變得越來越微少,最終形神俱滅吧。
雲妖這次分化了三四隻拳,同時由不同方位侵襲,我一一閃避後再次招雷擊墜了其中幾隻。
「不肯束手就擒嗎……沒關係,你還有很多機會。」
雲霧妖怪並不擁有所謂核心或是本體的概念,在它每一絲雲霧完全消滅前都無法結束戰鬥,如我所推測一般,對抗演變成惱人的消耗戰,雲霧妖怪漸漸地被我削減;與之相比,攻勢反倒未見其衰愈發刁鑽,有自後方偷襲的、有軌道飄乎不定的、還有中途分裂等等,捱上任一於我都是莫大傷害。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長時間施展道術,我應付得勞心費力、暗自叫苦。
終於,它被我磨損至個頭比人略大數倍的地步,這般體積的話,憑藉較霸道的招式,有機會一舉了結對方。
但是我竟變得不容易打中了。
它提升了速度敏捷?不、不是這樣,是它學習到我的攻擊,動作得更加聰明。
這下子令我察覺自己的托大,若是宮古郎女仍健在,我倆合力便不致於這般勉強……
我往下方瞥去,大生部多手握長柄薙刀與持劍的河勝僵持,一旁橫七豎八倒了幾位鄉民未知生死;宮古郎女平躺著,一輪已經甦醒,在屏障裡焦急地抬頭望著我。
無論如何都不可在此退卻,我心生一計,邊發射電光牽制雲妖,邊默念真言咒文。
我決定和它比拼精神力!以劍指畫下四直五橫符:
「疾!」
無須複雜的準備步驟,真言咒順利發動後將我們扯入咒術的領域,接下來要擊敗它的精神獲取真名……
但是我在領域內只見著一張張表情各異的面具,空洞的眼窩包圍著我,吐出話語──
──本宮一定將大生部多那妖女轟飛,讓妳瞧瞧蘇我屠自古的手段!慈祥的面具說道。
──能讓整個村落消失的危害絕不可留下。狠毒的面具說道。
──回答我的問題!不然妳就要吃大虧了!威嚇的面具說道。
──我日後會差人送禮過去,將這孩子命名為蘇我入鹿吧。冷漠的面具說道。
……都是我的聲音,這些……是我的面具!是我一張張賴以示人的臉孔。
大量的面具繞著我飛轉起來,我從沒遇過這種情況!
此時小腿上傳來的劇痛干擾了我,一分神,雲妖趁機掙脫真言咒的束縛,一拳打在我側腹,我聽到體內接連傳出樹枝折斷般的清脆響聲,重重地摔落地面。
我無餘裕維持保護罩,一輪連忙跑來擋在我與雲妖之間。
宮古郎女驚叫,卻苦於無法動彈:「一輪快逃!妳會死的!」
殷紅紛紛自嘴角、小腿等處滲至體表,我嗆咳著:「她說的對,妳答應過我──」
「『一輪以自己的性命為優先』,同時,也以大子妃大人的性命為優先!」
「傻孩子……這就不叫優先了啊……!」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一輪對雲妖施展了九字真言。「陰陽應該被調合,鬼魅應該被降伏!」
「不行啊!一輪,真言咒對那傢伙……」
「我知道!」一輪大聲地打斷我:
「一輪明白的,它也只是個沒有容身之處的妖怪而已。」
踏定禹步,咒術再此啟動。
「種族……見越入道……名字……無……那麼,由我創造,我分給你……」
我訝異不已盯著一輪的背影,雙方進入對峙階段後若是強行由外干涉,恐怕傷及一輪的精神,我提轉真氣奮力起身,準備於她支持不住時下手營救。
然而,一輪大大超過了我的預期,衣襟被氣流盈滿鼓動,隨著頭巾被吹飛,她吐出決定的一言:
「你是一團像山一樣大的雲朵,所以你的名字是──『見越入道‧雲山』!服從於我、聽我命令!我是……居於雲中的──」
──『雲居一輪』!
雲妖砰的一聲炸散了,四分五裂的雲塊吸附在一輪周遭,於她身後重組如昔。
我和宮古郎女驚疑未定地四目相對,在我眼前,一種全新的、日後被稱為「入道使」的妖怪誕生了,很多年後,宮古郎女將這段經歷改編,寫成著作《道場法師傳》,至今讀來仍覺不可思議。
可惜成書的時候,太子大人跟布都都已不在我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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