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螢（I）
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銀白大地裡，除了那對母女，還有著其他的生物生存在此，並不如我原先所以為的，完全的寂靜。
而且是生態金字塔的頂端掠食者。
對於出現在面前的生物，我一時還無法意會到牠的威脅性，當時跟丟了玩瘋的瑞雪，在森林裡迷了路，縱然這裡往往是整日的陰天，還是能感受到天空漸漸轉暗，積在肩上的碎雪懶得拍掉、心頭也變得沉重，再不回去就麻煩了。
可那生物透露出的氣息，怎看都沒有放過我的意思，我吞了口口水，感受到牠散發出的威攝。
瘦長的軀體上披著一層灰毛，四隻看來相當健壯，足以在一瞬間將我撲倒在地，鈍狀的嘴型有著強而有力的下顎，雖然外貌讓我想到以前鄰居家的大型家犬。
終究是不同種的生物，牠可是野生的灰狼，在那雙銳利的眼中，我看見了大自然的殘酷，不知道如何反應，我只能緩緩向後退去，結果跌坐進雪地裡，猛一看，竟是該死的枯枝絆倒我。
完了完了，這下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了！還是小孩子的我哭了出來。等著那凶狠野獸的下一步──將我這人類的孩子撕裂。
然而，出現意料外的轉折。
那頭狼既沒有咬斷我的喉嚨、也未撕開我的腹部，任由血水染紅這片雪地，牠慢悠悠來到我身旁，狼頭蹭了蹭我的身體，像是……
像是，看見了牠的夥伴。
－ － －
睜開雙眼，我茫然了片刻，才意識到那只是一場夢。
早已遠離那片美麗、實則潛藏無數危機的大地，我現在身處安全的屋內，附近還有人類的城鎮。電風扇雖呼呼作響，全身還是流滿了汗，早知道昨晚就開冷氣。
要說是夢嗎？我想了想，並不完全能用夢解釋，隨著瑞雪解鎖了我的記憶，那些真實的記憶開始流回我的腦海中，不是一次全想起，像是正在注入水的水瓶，把空間填滿。
我確實在那遇過了一頭狼，撇除那頭狼第一眼給我的凶狠印象，後來竟變成我排解那段無聊歲月的夥伴之一，聽說這頭狼是瑞雪派來找迷路的我，她們似乎能跟狼交流，那狼也幫忙在森林附近繞，看有沒有侵入者。
不對吧？人類會養狗，所以不是人類的雪女就養狼嗎？怎想都覺得奇怪，可狼不傷害人類，對我來說可是新鮮事，顛覆從小建立的形象。
不過，自從知道那頭狼很和善後，反而換我開始欺負牠了，我曾把樹枝丟出去，要牠幫我撿回來，牠也只是低著頭去撿，絲毫不敢吭一聲。
當時連瑞雪也感到訝異，她告訴我，小灰(狼的名字)個性相當高傲，就算聽從她們的命令不咬死我和爸爸，也不至於會對我這人類百依順從。
牠似乎在怕我，小瑞雪撫摸小灰厚重的毛皮，告訴我自己觀察到的結論。
至於怕什麼呢？記憶到此就有些模糊，我想也不重要了，只是──八成跟我身上的病脫不了關係。
想到牠就有點懷念，一大清早就起床盥洗、下樓跟瑞雪用完買來的早餐，在瑞雪要出門前，我開口詢問小灰的下落，穿著無袖上衣和短褲的她一邊拿起安全帽、一邊回答我的問題。
「小灰死了。」
瑞雪面無表情回答，看不出一絲難過的情緒。
「噢。」
頓時沉默了，也對她的冷漠感到訝異。
真奇怪，從還我記憶那天開始，瑞雪都是一副冷靜、幾乎沒有表情變化的模樣，說話也沒有起伏，因為跟小時候的她處過一段時間，這些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我試探性問道：「妳──不會想念過去的事物嗎？」
嬌小的她推開了大門，轉頭看著我，那雙瞳依舊無機質、雖如深邃的夜空，卻感覺不到一絲活力。
「人死了，還有辦法復活嗎？」
關門的力道比之前更加用力，可說是甩上了門。這下我明白了，我的話語觸怒了她，一個星期前對我所說的“騙子”兩字，持續刺痛我的內心。
看來，我們的關係並沒有變好。
真的有辦法嗎？讓瑞雪利用冰鎖的能力，將我的病“鎖”起來。
將記憶還給我後，我曾打了通電話給老爸，一些猜測經由他輕浮的口氣得到了證實，不得思考起那天的通話內容。
「冰鎖現在已經傳給瑞雪啦！你就想辦法獲得瑞雪的好感，最好能順便娶她當作妻子好了，這樣也對她母親有個交代。」
「有這麼簡單就好。」所以她母親確實是？我沒問出來，但大概也有底了，不禁覺得難過。
「你因為這個原因就把她帶來台灣，雪女能適應台灣炎熱的天氣型態嗎？」
很怕她像麥當勞賣的蛋捲冰淇淋，放一下就融化了，我很認真在思考這點，軟趴趴的瑞雪是什麼樣子？
「這個嘛，她媽媽或許沒辦法，這也是她們當初拒絕我提供穩定吃住的主因，不過是瑞雪的話，就沒問題吧。」
是瑞雪就沒問題？我實在不懂老爸話中的涵義，從以前就一直被他整得團團轉，不談這次跟瑞雪同居，以前要去找雪女那次，他也騙我是要去東京迪士尼玩。
「喔對，還有一點。請你好好照顧瑞雪吧，那孩子總是在逞強呢，不要被她的舉動嚇到了。」
「少爺！」
最後這句明顯在調侃我，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氣得掛斷電話。
而且說要我照顧她，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反而是我打擾了她的生活才對。
雖然是雪女，但瑞雪似乎相當適應人類社會，連工作都有了，第一天到時別墅旁就停了輛機車，當時我就有點納悶，原來她也考了駕照，估計是老爸的傑作。
瑞雪似乎在溫泉街上的咖啡店工作，我來那幾天剛好休假，不對、不是剛好，應該全是那些大人的安排才對。總之，她只在家裡悠閒幾天，就又騎著機車去上班了，丟下我一個人留在別墅。
前幾天我都幫忙打掃家裡，這棟別墅好歹有兩層樓，還有外面的小庭院也要整理，每天跟著瑞雪早起，一同沉默吃完早餐後就開始忙活，大概中午前就能掃乾淨。
我自己又不會做料理，還要走去大街上找吃的再回來，得到一個下午的清靜，通常晚餐前瑞雪就回來了，帶著買回來的食物。
不過今天我有一個新的想法，雖然我的體質絕對吃不胖，絕對，我還是想在暑假多做點運動。
難得要在山中常住，又有一個清幽的環境，我換上一條短褲和透氣的運動衫、雙腳套進運動鞋，決定先來一趟慢跑，沖個澡後再來打掃。
在門口做做暖身操、並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我便遠離了別墅。對路線其實沒有什麼規劃，反正從這棟別墅連接的小路跑出來，再沿著小路連接的大馬路一直跑下去，沿途面山的那邊多是中低海拔的森林，傳來鳥鳴和不知名昆蟲的叫聲。
我打算跑到城鎮大街的入口再折回去，平常從別墅走過去差不多就要半個鐘頭，也許該考慮買一輛腳踏車來代步了。
不過才跑到一半左右的路程，之前就有些在意的木牌再次映入眼簾，順便當作休息，我停下了腳步，喘氣的同時索性按住那塊木牌，將它當作支撐點。
“前方有瀑布”，除了印刷字體、木牌上的箭頭便指向一條幽靜的小徑。瀑布我當然有看過，以前還差點被爸爸推下尼加拉瓜大瀑布，跟美加邊界那壯麗的景觀相比，這瀑布大概就很普通了吧。
算是單純的好奇吧，我便轉入這條小路。這條路有一大段都在森林裡，由木頭搭成簡單的走道，這條疊滿落葉的小徑看得出來已存在一段時間了，森林的溼氣讓木板和木護欄都出現腐爛的情況，踏過發出了吚呀的聲響，有點擔心一不小心就會踩破。
道路兩旁的雜草間不時會見到大張蜘蛛網和等待獵物的蜘蛛，我抬起了頭，幾棵高大的樹張開枝葉，擋住烈日。雖然環境骯髒，多少還是有人在整理吧？不然根本沒辦法通行了。
只走一段路就聽見了水聲，果不其然，步道的末端接著一片河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溪石，當我正式離開這小片森林時，便見到一片深潭，還有為其注入溪水的瀑布。
果然──很小的瀑布呢，像是能蹲坐在下頭修禪的迷你規模。不感意外的我又在潭邊發現一塊木牌，我小心翼翼走過去，避免在長有青苔的石頭上滑倒。
“水深有漩渦，請勿玩水”，上面這麼寫著。
「你想自殺嗎？」
突然其來的甜美聲音嚇到了我，而且這話聽起來也太驚悚了，我連忙轉頭，想看說這句話的是誰。
「唉？」
結果那女孩子似乎也嚇了一跳，愣愣看著我。
長髮女孩子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齡，穿著連身的綠色長裙，她的面容看起來有些蒼白，在炙熱的陽光下有些不正常，不過扣除那不健康的膚色，她的外貌倒是相當出眾，可說是美麗的女孩子。
女孩勾起嘴角，高興問道：「你，看得到我？」
「怎麼？」
妳又不是鬼，怎會看不到。我在心中默默吐槽，然而，沒多久就被迫認真看待自己的玩笑話。
「為什麼看得到我，這樣的話……」
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突然朝我逼近，彼此的臉蛋越來越靠近，妳要做什麼？腦海裡閃過“她要親下去了”的糟糕念頭，我下意識想避開。
但在避開的同時，因為我閃得太慢，理論上我會撞到她的半邊臉，發出難堪的碰撞聲。
然而，那半顆頭卻直接穿過了我，我睜大了雙眼，這下心跳加快的理由從與女孩子親密接觸，變成親眼目睹靈異現象。
「嘻嘻。」
她向後走去、不對，是飄去，並對我嘴角勾起、嶄露漂亮弧度的笑容，好似真能勾走人類的魂魄，好個倩女幽魂。
「妳是……」
「如你所見，我是鬼呀。」
經由她口中確認了這個事實後，我反而冷靜了下來，那長髮女鬼見到我的轉變，一臉懊惱的樣子，還無意識蹬了蹬腳，似乎不太滿意。
哀怨望著我開口：「奇怪，為什麼你完全不怕我？一般人看見了鬼，應該要嚇得逃跑才對呀？」
畢竟身邊有雪女，身上又有奇怪的病，坦白說再看見鬼也不奇怪，況且我活到現在，也不是真的沒見過鬼。因為我老爸異想天開的提議，我和老爸曾經在知名的鬼屋過夜，是如願以償見到猛鬼了，卻沒辦法治我身上的病。
厲鬼也無法嚇走我身上的病，事後來看果然是愚蠢的提議，當時我狠狠敲了老爸的頭，讓他後來安分了一陣子，不再搞怪。
「呃，這事很複雜。反正我以前就看過鬼了，所以妳別覺得奇怪。」
「喔，好吧。」
那女鬼立刻又釋懷了，輕飄飄來到我身邊，興致勃勃的模樣到像看見逗貓棒的貓咪，我想我是那根逗貓棒。
「你叫什麼名字？」
「妳可以叫我少爺。」我忍著胃痛回答，奇怪的矜持讓我寧願忍受對這個稱呼的厭惡，也不想對來路不明的鬼透漏本名。
「少爺？哪有人自稱是少爺，是有錢人家喔。」
「算是。」這點我乾脆承認，不過我可不是善人，不會燒一堆紙錢給妳的。
「妳呢？」
她低頭看了自己身上的連身裙，細細一看，這件連身裙是上半白色、下半綠色的配色，搭配她纖細的體態，整體給我清新可人的印象。
「妳就叫我小翠吧。只是，不要看到我的樣子，就想到翠玉白菜喔。」
結果她也不說出自己的本名，這算是扯平了吧。可經她一提，這打扮確實好像翠玉白菜──我勉強憋住笑聲，不理會小翠投來的怨恨眼神，憋笑的樣子大概惹惱她吧，我走到了潭邊。
暗綠色的水潭除瀑布激起水花的那角，其他部份看來平靜而幽深，我拾起一顆小石頭扔出去、噗通一聲。
「你想自殺嗎？」她飄到我背後，再次丟出一開始的問題。
「沒事幹嘛自殺？」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在冰床上的北極熊、只是這次替換成了瑞雪。
「是嗎，這樣就沒人陪伴我了。」
這一刻，我才覺得背後發涼，立刻感覺到小翠話中傳來的恨意，但一轉頭所看見的，卻是一臉落寞笑容的女孩子，實在不像惡鬼，我承認我心軟了。
「開玩笑的，有活生生的人類跟我聊天，高興都快來不及了。」
「不過，還是要小心點喔，不要太靠近這個深潭。」
她瞇起了雙眼，低聲說完這句話，像在道出不可告人的祕密。
－ － －
後記：
八月想寫的故事其實有兩篇(分類上恰好各是科幻和奇幻，可以我的實力看起來都不像XD)，經過連日來的掙扎，還是決定乖乖把瑞雪寫完～
坦白說，這個故事雖有一個大概的架構，並不如中路那篇完整，所以更新的速度應該會慢很多，稿子也不太夠。
《螢》這篇已經寫完了，因為前篇《瑞雪》差不多有九千字，這篇又更多了，思考一下後決定每篇看能不能拆成三份，不過每篇字數也要夠拆就是。
坦承這小說原稿累積字數超少，更新速度沒辦法盡我的心意。所以現在開始，差不多是三、四天才會有一更吧，有可能加快、也有可能再放慢，主要看實際寫作速度怎樣，這點我一直想培養看看......
最後──來去修另一篇八萬多字的稿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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