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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4-05-28 15:33

[達人專欄] 不說話的公主

作者:Cecil


【寫於之前】

  是上一篇故事〈蟾蜍與鑽石〉的後續,不懂劇情的推薦先讀過。
  為了讓我有點半廢,比較好進入這故事的狀況,所以用了這個BGM。

  有興趣的可以點看看。

  




〈不說話的公主〉



  他們出外狩獵數個月的王子,終於毫髮無傷地回到了城堡。

  猶記得,那是個天色血紅得人人直呼古怪的黃昏──那是賽西爾聽人說的。對他自己而言,那日的昏暗與他一向熟習的那般無異。

  那大約是一個月前的事了。終於歸來的王子,帶回一個名喚嘉妮的少女,說要娶她為妻。他告訴所有人,嘉妮是來自某個滅亡公國的貴族。她目睹家人被軍隊處決,哀慟逾恆,儘管不至於崩潰,但也無法和人多所交流。

  為了救回她,王子賠上了整隊護衛。但人們都說,他凝望未婚妻時眼神深情,好像在說他對做出這種犧牲絲毫無悔。

  隨同王子歸國後,嘉妮終日足不出戶。
  於是,賽西爾對她一直僅有耳聞。

  起初,侍奉嘉妮的人都說,她相當美麗,有著金緞般的長髮、海藍色的眼睛,嫻靜和善。然而幾天後,宮中開始流傳,他們的王妃生著天仙一樣的外貌,卻不會說話。隨同這耳語而產生的,是逐日甚囂塵上的各種猜測:有人說她是個啞巴、有人說她本有殘疾、有人說她患上罕病──有人還說,她一直微笑、不說話,肚子裡不曉得有什麼壞水,或許其實是個女巫。

  王子知道後,總會要護衛把膽敢公然提起這件事的人處死,謠言這才沒入陰影。人們偷偷地流傳著一首小歌,像心疼身染重病、日漸消瘦的王妃,也像在訕笑。

  見鳥兒飛出窗外,她不叫喚。
  刺繡時給針扎了手,她不呼疼。
  茶燙得令人丟下杯子,她不責備。
  嘉妮殿下呀、
  是個不說話的公主。

  對此,賽西爾沒有絲毫議論的興趣。

  身為御醫,他重複著每日不變的工作:清晨離開城堡去採藥,回來後磨藥磨到晚餐時間,若有病人,他才會離開工作室。儘管他在年輕時採藥跌下山崖,眼睛被樹枝刺傷,就此失明,老國王卻沒趕走他。他的醫術高超,只要稍微確認一下病人的情況,就能調配出合適的藥品。王宮裡,上至貴族下至獵犬,只要生了病,沒有他醫不好的。

  由此他原先以為,嘉妮犯的病並不特別,大約只是來到這個國家後,水土不服導致的。倘若按時服藥,不出一個月定能痊癒。

  然而,被領著來到她面前時,他憑著醫者的直覺,知道自己見到了全天下最虛弱的病人。他甚至不用伸手去測她的脈象,只聽那碎裂枯葉般的呼吸,就知道嘉妮病得很重。

  「王妃殿下看起來如何?」他臆測侍女的位置,將正面轉往那處,才開口詢問:「她的臉色怎麼樣?頭髮柔細還是粗糙?嘴唇有沒有血色?眼睛有血絲嗎?」

  侍女一一答了。聞言,賽西爾蹙眉。

  「殿下,失禮了。」他伸出手,輕扣住她比藥杵還瘦的手腕。
  「御醫大人,請問能給殿下開怎麼樣的藥呢?」侍女輕聲問道。

  看來王妃口不能言的傳言並不假,他想。

  「殿下是營養不良。下官會開些幫助吸收營養、使身體強健的藥,也請殿下多照顧身體。」

  賽西爾挑了個最能矇混過去的病名,隨便應了。事實上他明白,王妃肯定染上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惡疾,只是誰也不願承認。他又問了侍女她平常吃多少東西、睡得好不好、是否經常走動,得到答案後,才給領路人帶著,離開王妃的房間。

  他想像中的王妃,在那次會面後,變成了一副裝扮成人類的枯骨──長髮如同金緞、如同藍色玻璃珠的大眼睛深陷眼眶,像是隨時都要骨碌碌滾落,而纖細的手指好似樹枝。

  賽西爾很確定,在他診斷過後,嘉妮絕對藥到病除。這種判斷非出自於他的自信,而是他的經驗。如此揣想的他,卻在不到兩週內,再次接到前去晉見王妃的命令。

  ──她病得更重了。

  「王妃殿下不習慣下官開的藥嗎?」他用指尖輕壓嘉妮的手腕,幾乎感覺不到脈搏。「殿下有按時服藥嗎?」

  侍女為難地回答有,顯然也對這情況毫無頭緒。

  「殿下服藥後有沒有什麼不良反應?」
  「沒有。」

  「下官會改變配方。」他輕聲寬慰嘉妮,充分表現醫者慈悲的樣態。儘管他個性嚴肅,對病人卻總會多幾分柔和。「若是殿下服藥後身體不適,很可能是不習慣藥力,請儘快讓下官知道。」

  嘉妮的指尖擦過他的手,表示明白了。







  幾星期後,賽西爾不解地發現,不管吃什麼樣的藥,王妃的生命力都像只裂了的花瓶當中的清水,不斷流洩而去。他已經用王子給的錢買了許多珍稀的藥材,只差沒有找幾個女巫來調製魔藥,用最具強制性的手段改變嘉妮的身體狀況。

  直到第五次會面時,賽西爾開口,表示不願意再為王妃開藥。

  「很抱歉,殿下。下官不清楚您的病因,這樣吃藥只是徒然傷害您的身體。」
  
  嘉妮顫抖著反抓住他測量脈搏的手,似乎在請求。侍女也著急地說,如果賽西爾不願意開藥,王子一定會非常生氣的。

  聞言,他微慍說:「殿下呢?為什麼我來過這麼多次,沒有一次看見殿下陪在王妃殿下身邊?」

  他知道這話說得已經有些失禮。嘉妮收回手,似乎也不大開心。
  然而她仍不發一語。

  「如果需要繼續開藥,希望殿下親自過來說明,他究竟希望下官開什麼樣的藥物。恕下官直言,王妃殿下患上的疾病,殿下應該是頗為知悉,如若對那疾病不清楚,決無可能對症下藥。」
  
  賽西爾斬釘截鐵地說完,便在椅子上坐直了,不打算多說其他。幾分鐘後,侍女似乎得到什麼指示,小聲和嘉妮爭辯起來。

  「──殿下?小的、小的如果沒有陪在殿下身邊──很、很抱歉,那小的先去外面等待。」

  門帶上以後,房內變得更加寂靜。

  「請問這裡還有人嗎?」他問道。
  「沒。」

  過了許久,賽西爾才發現到,剛才那個細微得像鬼魅的低語,正是嘉妮回答他的聲音。她開口時,濃重的藥物氣味飄散而出,傳到他這裡的時候,只餘繚繞鼻尖的一點味道。

  「殿下……?」他搖搖頭。「下官以為您不會說話。」

  「會、只是、不常。」嘉妮簡短地回答,每一個字中間都夾雜著劇烈的喘氣聲。「請給、藥。」

  「殿下,您的身體不能再服藥了。」能和病人親自溝通,賽西爾覺得有了點希望。「請告訴下官,您究竟為什麼需要一直服藥。」

  「請給、藥。」

  嘉妮像個壞掉的音樂盒,堅決地重複這幾個字。她的嗓音粗啞破碎,但在那之外,每當嘉妮開口,他似乎一直聽見微微的、清脆的掉落聲。

  「請別、問。」哐瑯、鏗。
  「請給、藥。」鏗鏗、鏗
  「拜託。」哐瑯。

  「下官會盡力。」
  「謝。」鏗。

  離開房間後,賽西爾立刻前去求見王子,侍從卻告訴他,王子正在選大廳新地毯的樣式,一時半刻無法召見他。

  賽西爾皺眉問:「如果我要問的是王妃殿下的事情呢?」

  侍從這才進去問了第二次。出來時,口吻仍舊歉疚不已。「殿下說,不管怎麼樣,請御醫大人您用最好的藥就好了。錢不夠的話,他還能給。」

  帶嘉妮回國後,王子似乎有了財運,不僅成批成批往王宮中擺上各式華奢的擺飾,舞會更是三五天就辦一次,筵席上的食物精美得教人目眩。在老國王的提醒下,王子甚至還想到替賽西爾的工作室整修,把器皿都換成了玻璃與純銀製品。他似乎比出國前更活躍於各種社交場合,但這很明顯是不合理的,也令賽西爾開始懷疑,王子是否對他年輕的愛妻失去了興趣。

  比起接受賞賜,賽西爾更想告訴王子,請他多注意妻子的身體。再這樣消瘦下去,她肯定活不過今年冬天──她來這裡時,終日燠熱的夏季正臨近尾聲。

  而現在,秋日的黃葉已屆落盡。







  又過了兩三週,嘉妮依然待在那個藥物氣味愈發濃厚的地方。她的身體如同一條扯緊了的絲繩,靠著賽西爾開的藥,堪堪維持在應聲繃斷的前一刻。

  最近見面時,賽西爾發現自己坐的位置變成了嘉妮的床邊。從他的感覺來看,她背靠床板坐著,手已經舉不起來了。

  「殿下知道王妃殿下的身體狀況嗎?」賽西爾把頭轉向身旁的侍女。

  「殿下知道。」對方拘謹地回答,似乎顧忌著,怕說錯話。「他很信任御醫大人。」

  「老實說,王妃殿下已經是風中殘燭了。」他搖搖頭,明白這時候沒有必要再說漂亮話。「請妳告訴殿下,他隨時都要有所準備。」

  聽見自己的命運,嘉妮似乎毫無感想,僅是呼出淡淡的鼻息。她把手從賽西爾的掌握中使勁拖出,似乎是用盡全力地,做了個揚手的姿勢。

  「是,殿下。」
  聽見侍女的聲音,賽西爾知道,嘉妮又把她遣了出去。
  
  「請問殿下有什麼想說的嗎?」
  「他、忙。」

  她坐在床上,而不管在她說話時掉落的是什麼,發出的聲響都不甚明亮。比那東西掉落的聲音更明顯的,是她愈加頻繁的驟咳。
  
  賽西爾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這兩個字,而後才理解,她想表示的是「王子不來看她,是因為他很忙」。

  「下官對您與殿下的事情,並不願僭越干預,只是感到奇怪,為什麼來過少說十次,一次也沒有見過殿下──您不用勉強說話,下官知道殿下很忙碌。」

  雖然他其實並不覺得,那些事情有比王子當初寶貝得要命的嘉妮還重要──舞會、王宮整修、禁衛隊的新制服,城堡周圍的整修等等,不應該比生病的妻子重要。

  「他愛、我。」
  「下官無權干預。」
  「我、快死、嗎?」
  「很遺憾。」
  「不是、生病、我。」
  
  床邊似乎堆起了什麼。賽西爾聽見某種東西被堆積起來時,交相撞擊的聲音。伸手一摸,他發現那東西的手感滑潤,應該有著極為光亮平整的表面,此外,也有不到半個指節大的渾圓物體。

  「這是……」他一時想不起來該怎麼稱呼那些東西。
  「說、就、掉。」
  「這是寶石──嗎?」
  「快死、說、無妨。」嘉妮一邊吸氣一邊咳嗽。「給、一些。你、好醫生。
  
  之後,嘉妮不願意再說話了。
  賽西爾沒有拿半顆寶石,跟著他回到工作室的,只有困惑的思緒。

  最令人不解的是,嘉妮現在的情況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種疾病?她只要一說話就會掉出寶石,這件事同時使她的身體逐日虛弱下去,彷彿吐出那些寶石的同時,她的生命也隨之破裂崩塌、散成碎片。

  理論上來說,只要停止說話,她的健康肯定就不會再惡化。但出於某種原因,她──
  賽西爾躺在床上,憶起自己說過的話,忽然瞪大了眼睛──儘管這個動作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視野。

  恕下官直言,王妃殿下患上的疾病,殿下應該是頗為知悉,如若對那疾病不清楚,決無可能對症下藥。

  王子一定知道嘉妮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並沒有停下利用她的舉動。
 
  他愛、我。
  她說出那句話彷彿不是為了說服賽西爾,而是她自己







  冬日慶典前幾天,城堡裡的氣氛格外不同。

  嘉妮殿下呀、
  是個不說話的公主。
  好像壁爐上安靜的娃娃,
  看著她的主人與新的姑娘起舞。

  他從外頭採藥回來,回到工作室的途中,差點撞到兩個搬東西的侍從。對方輕聲請他小心腳步,倘若把結婚典禮時要擺的百年花瓶砸了,他們的屍塊怕是會比花瓶碎片還難撿齊。

  「結婚?誰?」
  「……殿下。」
  一個侍從似乎顧忌著什麼,如此回答。

  「殿下跟王妃殿下嗎?」他不解地問。
  「不是的。」

  對方簡短地回答,隨即匆匆走了。

  賽西爾去了廚房,花費一整個下午詢問十幾個人,這才拼湊出事情的全貌:老國王很希望能在過世前看到孫子誕生,但嘉妮的身體太弱,根本不可能生育。因此,王子決定把嘉妮的王妃位置架空,另娶一個實質上的妻子。

  各種耳語自左右耳穿入,在腦袋裡撞成一片,變得混亂不堪。

  他揉著額角,回到工作室,勉強自己繼續調製感冒藥水──為了出外採集裝飾用的植物、製作冰雕等,或只是源自單純的疲累,城堡裡的下人經常染上風寒。為此,他總是會預先調配藥劑,讓他們能盡早康復,回到工作崗位上。

  他靜下心來,重複起單調的工作,不再去想那些事情。
  過了很多天,嘉妮都沒有再傳來召見的命令。

  傳言逐漸貼近事實──人們猜測,王子會以「療養身體」為由,將嘉妮移往較為偏遠的寢宮,她才不會得知自己即將失寵的消息。而王子確實也在最近幾天,吩咐下人低調地將王妃送往寢宮養病,並很快地就把嘉妮原本住的房間給打理乾淨,準備給他的新妻子住。

  然後有一天,侍女急急忙忙跑來找他,說嘉妮忽然很虛弱,臉色發白、冷汗冒個不停。豆大晶瑩的汗珠不斷淌落,像極了淚水。

  「為什麼忽然會這樣子!」

  賽西爾邊走邊問,探路用的拐杖點碰地板的聲音,少了他固有的規律。嘉妮現在居住的寢宮他是第一次去,從知道她說話會掉出寶石那次開始,他就不再去她那裡了。

  「因為、因為……」侍女輕聲提醒他轉彎,這才繼續擔憂地說:「好像是因為有人送衣服來時,不小心脫口說出殿下要另娶──」

  「愚蠢的東西!」賽西爾加快腳步,咒道:「對王妃殿下而言,被刺穿心臟都不比這個消息還要讓她痛苦,你們怎麼可能不明白?」

  他眼前的黑暗沒有傳來任何回答。

  「出去,快點去請殿下過來,說王妃殿下情況危急。」

  一進房,他便揚起手,把所有下人都趕了出去。很快地,他坐到床邊,手腳麻利地拉住嘉妮的手腕──她的脈搏像載浮載沉的屍體,時不時才上浮那麼一次,顯然已經撐不住了。

  「醫、生?」
  「請您別說話,那會讓您的體力流失得很快。」

  「為什、他、要騙、我?」嘉妮的聲音細細的,彷彿在等一個答案。「他、昨、晚還、來、說我、會好、說會、等、我、好。」

  他還、讓、我、又說一次、結婚、誓詞。
  嘉妮的口吻裡,有著回憶時的陶醉。

  「殿下又讓您說話?他不明白您的狀況嗎!」
  「他知、但、他、總讓我、說、每天、每、晚。」

  這下賽西爾總算明白,他開給嘉妮的藥為何一直不見效果了。
  ──因為有人一直在消耗他的成果。

  「但是,殿下他──」
  「我、被騙、對、嗎?」
  「您會原諒殿下嗎?」
  「原、諒……原、諒、原諒、原諒──原、」

  嘉妮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又一口。
  他感到自己握著的、她的手腕,慢慢地沉了下去。

  「絕、不。」

  忽地,眼前的黑暗發出強烈的爆炸聲,他沒能及時用手掩住臉,被許多小石塊一般的東西打中臉。嘉妮的手腕迅速地硬化、破裂成那些切面平整、外表光亮的石子,接著──
  
  往外迸了開來。

  賽西爾趕忙伸手去摸,發現原本應該有著嘉妮的地方,變成了一堆又一堆的小石子。或許對看得見的人而言,那是耀眼奪目的寶石,但對他而言,那只是一堆又一堆的石頭。

  稍後,他摸到些許手感有如稻草的東西。思索了一會,他才知道,那是她「金緞般的長髮」;再仔細點摸,還能摸到衣服的破布片──而那些原先組成她血肉的東西,此刻全部化為了寶石,從他張開的手指間流洩而去。

  賽西爾摸索著,背靠牆壁滑到地上,淚水自他的雙眼蜿蜒而下。他並不為嘉妮悲傷、也不為自己接下來可能有的命運哀嘆,而只是感覺某種強烈到顯得清晰的荒謬感,讓他用力按住臉,深深地喘起氣來。
  
  「御醫大人!」
  「別進來!」他把手拿開,叱喝道:「想活命就別進來!

  賽西爾想,自己知道了嘉妮的秘密,或許會被王子殺掉。
  但他沒有殺掉賽西爾。

  王子推開門進來後,僅是淡淡地問他知不知道王妃發生了什麼事。賽西爾回答說,自己替王妃診斷完,準備離開時,聽見了奇怪的爆炸聲。但他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王妃究竟怎麼了。

  「她怎麼了,殿下?」

  賽西爾刻意瞪大能讓人看著發毛的空洞眼珠,朝向對方。

  「沒什麼,時候到了而已。」隨同王子的回答響起的,是細小的收拾聲。「可惜了一個漂亮的孩子──你去替我父親看看膝蓋吧,他的膝蓋似乎又犯疼了。好幾個月沒辦法下床,我看了很難受。」

  「是,殿下。」

  賽西爾緊攥著幾顆跟他自己眼睛一樣渾圓、或許也跟他失明的雙目一般濁白的珍珠,靜靜退出房間。







  嘉妮殿下呀、
  我們不說話的公主。
  嚥下妳滿腹的秘密,
  踏上前往冥界的道路。

  直到葬禮那天,人們都偷偷地唱著這首歌。

  王子替嘉妮辦了個空洞的葬禮:前來的賓客少得可憐、王子唸完悼詞便離開、沒人流下一滴眼淚或多說幾句話,連棺材裡都空無一物──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敢大肆宣揚,但耳語仍舊悄悄地流傳開來:嘉妮不是女巫,而是個怪物

  之後,人們不再稱呼嘉妮為「公主」。
  他們總說,可憐了不知內情就把她帶回來的王子,幸好他總算要再娶了。

  葬禮那天,賽西爾在工作室裡,心無旁鶩地調著藥劑。儘管知道外面下著細雨,他依然打開窗戶,往他認為是墓園的那個方向,做了一個祈禱的手勢。之後,他才把珍珠放進研砵,仔細地、好似要把仇敵挫骨揚灰那般,將它磨成粉末,加進自己珍藏已久、一個有著水晶瓶塞的小罐子。

  賽西爾搖搖罐子。當中的液體彷彿被搖響出有如寶石掉落的聲音。







  婚禮那天,賽西爾為新婚的王子獻上一瓶珍貴的藥劑。

  「殿下,」他恭敬地說:「祝願您與新王妃的婚姻如同這藥劑一般,散發有如星辰的光輝。這是能夠讓您更加煥發光彩,使天上的神明都要嫉妒您的藥水。」

  「我的丈夫已經夠英俊了,」一個蜂蜜般甜美的聲音充盈聽者的耳朵。「如果他變得更加耀眼,或許會被當作私逃下凡的天神呢。」

  「別這樣說,如果我不更英俊些,該怎麼襯得上妳呢?」

  賓客都笑了。
  賽西爾也微微笑著。

  他很確定,裝在有著水晶瓶塞的罐子裡的藥水,是透明無色的。珍珠粉末漂浮在那藥水裡,乍看之下彷如灑落的星塵。打開藥罐時,一種讓人迷醉的芳香,會輕柔地攫住所有人的嗅覺,使他們迷茫昏醉,如同有著金髮藍眼的愛之女神,正在他們耳邊細語著兩個字。

  ──復仇、復仇、復仇。

  「請把這藥水加進酒裡服下,藥效非常快速。」賽西爾揚手,朗聲說:「新婚快樂,殿下。」
  
  他開始往前走去,試著離那個男人更近一些。踏出第一步時,他聽見賓客鼓掌的聲音;第二步,他聽見所有人高聲祝王子新婚快樂;第三步,他聽見王子說「我將永遠愛著我的妻子」;第四步,似乎是王子喝下了藥水,所有人再次鼓掌。

  第五步,他聽見了預期中的聲音。

  賓客歡笑的聲音頓時化為恐慌的尖叫,有人朝賽西爾怒吼,問他究竟給他們的殿下喝了什麼。但賽西爾沒有回答,而是越走越快,意外地越過了驚愕得沒能拔出配劍的護衛,來到王子面前。

  「殿下,您曾經深愛過的王妃殿下,曾經向下官做過請求。」他確定自己站在痛苦掙扎、發出反胃聲的王子前面,於是繼續說:「倘若您無法完成嘉妮殿下的願望,那下官身為您的臣屬,沒道理不替您代勞。」

  王子在能說出任何話之前,便跟嘉妮一樣爆裂開來。砸在賽西爾臉上的,並非光滑乾淨、冰冷的石子,而是人類熱燙爛糊的血肉。他用手抹抹臉,用力地把黏膩的感覺甩在了一旁的地上,手指還不自覺搓著。

  他走向王子殘缺的屍身所在的地方,伸手去摸,摸到幾綹濕漉漉的髮絲、衣服的破片、從內裡外翻的內臟、沒能消化乾淨的穢物。他用力地握住那些東西,張開手指時,它們便從他指間流逝而去,在指尖留下了異樣的觸感。

  王子從體內被炸成碎片時,賽西爾就站在他面前,因此全身都被血液給浸透。但意外地是,他噴濺而出的鮮血當頭灑下的時候,竟沒有給賽西爾帶來比嘉妮死去時更荒謬的感覺,而只令賽西爾覺得理所當然。

  「新婚快樂,殿下。」他淡然地說。

  而後,護衛終於衝上台階,不由分說地拔出劍,刺穿了賽西爾的心臟。他跪倒在地,隨後側臉狠狠撞上那片狼藉,鮮血自喉頭逆流而上、淹過他的鼻孔時,他囁嚅著,不知道能說什麼。

  很快地,賽西爾眼前的那片昏暗裡,終於不再傳來任何聲音。





Fin.

由於把很多非必要的內容省去,因此或許會顯得令人困惑。

由於視角鎖死在這個名為賽西爾(Cecil, 意為盲的)的醫生身上,嘉妮是怎麼想的便無人能得知,而只能從賽西爾和她的對話中猜測,是比較實驗性的部份。

儘管賽西爾是盲人,卻只有他看見了所有的真相。
倒不如說,正因為他是盲人,才有機會看見一切的真相。因為如果他看得見,嘉妮絕不會在他面前說話,揭露自己的秘密。

各位對於這故事有什麼樣的想法呢?(我絕不會承認我是因為不知道怎麼結尾所以這樣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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