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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達人專欄

【專文】世間不因你的知足而停止毀滅

十六夜郎 | 2020-03-14 05:25:40 | 巴幣 1281 | 人氣 1931


  其實,這不是第一回,也並不是最後一回。關於憂鬱症的防範或治癒,自古至今皆有人論,可見憂鬱症的問題很使人關注。

  前有鼓勵人得「感恩」的洪姓學者,現有警醒人要「知足」的吳姓藝人,在他們那裡有他們的道理,我暫且不論,倒是他們激起的對憂鬱症的重視,遠比患者自己闡述親身經歷要來得有用——這不知算不算悲哀。

  我們似乎太擅長視而不見與避而不談,這實在是加深人們對精神疾病的未知及恐懼的觀感,他們這樣呼籲,令群眾也有探討,事實上我想還是得感激的。只可惜我也還是憂鬱症,並沒有好。

  在這陣瘋狂轉發與討論的聲音裡,周遭的人遠比我還要憤慨,這也不壞,於是我本該安然不談與不管了;何況,正如開端說的,從前有,今日有,往後必然還有,被疾病襲擾習慣以後,單這點聲音好像也日漸麻木起來。

  不過,我卻輾轉覺得不對,怪奇的責任心一旦起來,便很難睡去了,於是想寫些較少人談的與時常被忽視的,或關乎於我個人的感受。

  基礎的譬如「憂鬱症是無法單由想法的轉換而轉好」,以及「憂鬱症是基於某些原因,進而導致內分泌失調的病症」,或「要憂鬱症變得樂觀,等同於要殘障者行走」等類比,估計各位已看過許多,在此就不再冷飯熱炒,只提一些我個人的感想,或可充作參考。

  憂鬱症的症狀,最普遍為人所知的自然是憂鬱的情緒;然而,正是由於憂鬱的情緒人人皆有,於是人人都認為自己有資格對憂鬱症品頭論足。這實在是種偏見,卻也悲哀地形成了人們對憂鬱症病患懷有共情的原因之一。

  在我這裡,得到的安撫最多便是因著自己也有傷,於是能體會到當中的不易,願意替人設想,進而憐惜、伸手;但也有一道是同樣有傷,卻由於自己的遭遇,使他對別人的傷口感到冷漠,進而給你蔑視、推開,我血也流過,可你得靠自己站起來!

  這尚且不算什麼事,不過憂鬱症的層次絕不止於憂鬱本身,還有其他旁人所難以理解的凌遲,在過去是提到過的——無力、無意義感。

  暫且提些別的。先談談我作為患者,所遇到旁人怎樣希望我們感激。無非是看你所有、捨你所要、感你所生、避人所長、較人所短幾樣,或許還有別的什麼,但概略如此。

  不過,若要一一展開,恐怕我寫不完,寫得也算白話,估計各位能夠體會。

  姑且不論我們能否在他人病痛、窘困、煎熬、惶恐、氣憤、悲傷時用這樣的方式幫助別人,可至少在我這裡是明白,情緒的變改是人類生活正常不過,肆意放任不對,完全壓抑也不對,而憂鬱症也不全都處在極其低迷的狀態。

  雖說,極重度的憂鬱症我現階段是沒有的,也沒能確定他們的狀況——我過去只有整天在床,一動不動——但他們同我也有幸福與喜悅,會知足也會感恩,自然,會笑、會哭,較為好轉時會想活下去以及擁抱旁人。

  可它之所以是疾病的理由是,它的狀態使人掙脫了正常的範疇,且由於它的非正常性而無法被理智所控,不合理的情緒起伏、不合理的情緒時機、不合理的情緒時長,但這在患病者發病時而言,即便意識到問題,在他的世界卻又完全能夠運行。

  至今我體會過兩種無力,其中之一是旁人期望我病況好轉時投射過來的眼神,或雙手,或其他幫助,單是我所感受到的這些,就不知令多少患者產生多少感激之情,那種在一無所有時所得到的善意,我是畢生難忘。

  而這也是痛苦。

  因為期待患者的好轉,有的基於愛或純粹希望你的正常,卻以為一些常人的話語能夠填滿憂鬱的心,殊不知在幾次以後便發現你毫無改變,你仍然憂鬱不已,還是不願活在這斑駁的世界。

  於是,他們的無力感連同你對他們的感激形成了愧疚,你無助於他們對你日漸冷漠的神情,或無助於那些問你為何學不會「感恩」的話語,你無助於他們無助的情緒,每一份情感的厚重都扎實地壓在心頭,推移不去。

  另一種無力,則是你對自己本身的無力。作為當事者,你也許無數次閱讀勵志書籍、心靈雞湯,或催眠與諮商,或甚至走入集體與戀愛,你冥想、服藥,看搞笑的、悲傷的作品,你不斷嘗試組織言語,只為了用你那因病況而變得混沌的腦袋,盡力告訴那些對你開始冷淡的旁人,你很努力要康復,真的,你真的很感激他們的幫助,請不要放棄我。

  可事實是,他們愛你卻不能拯救你,而你除了無法解除他們的枷鎖,縱使你的努力在平時顯得稍有好轉,你也看到旁人對你又燃起了希望,可在下一瞬間,被你極力壓抑的思維又在發病時將你的防備全部突破、無一倖免。

  為何憂鬱症患者會自嘲「我總是讓人失望」,這或許是理由之一。

  病況加劇的時候會影響到未發病時的自己,憂鬱症患者不少都有做過認知行為治療,藉由改變認知,進而調整情緒或身體的感受,最終能使患者自身的行為有所改變。不可否認它的效果,但要如何在發病時還能延續平時所建立起的理性,是患者要面對的一大難題。

  值得一提的是,絕大部分的憂鬱症患者,平時縱使被病情影響,卻多少有判斷事情的能力。可問題在於,理智的能力未必等同於正常,甚至我很疑心那些意圖使人正常的手法,不過是連一般人也不信的「偏方」。

  憂鬱症是憂鬱症,不是智商缺陷。

  時常有人以非洲孩童來對比處境,用以勸告他人的擁有。可依我所實踐的情況是,痛苦不會由於比較而變得幸福,痛苦的本質並沒有改變,甚至還會因為意識到自己擁有別人所沒有,便反過來自責自己做得不夠,分明比人擁有得多,卻還這麼憂鬱,於是更悲傷,更無助;另有人說不如降低需求,原先所要的都放下,但實際是,生活底限的退讓也無法改變當下的困境,只是停留在遭受更多不知進取的批判的處境的可能。上述兩種,大部分人在嘴上提,要他們去實踐,可能還是萬難。

  此外,還有一種跳脫大眾理解的憂鬱,那便是「無來由」。這是基於病情的爆發而產生的憂鬱情緒,為此,我已不知有多少次在極為矛盾的情境裡做出不合時宜的崩潰。

  這種毫無理由的憂鬱在早期相當困擾著我——現在是有別的問題——甚至為此氣憤難耐,對自己也失了耐心。它那沒有依據的進攻,使得自己在憂鬱之際,還會憂鬱著自己為何憂鬱。

  如同在路上與人擦撞,我們可以道歉、可以衝突,但當你在沒人的路上卻忽然被撞?

  於是你起身,用手抹去因摔倒而沾滿身上的泥濘,繼續走著你本來的路——你不知要找誰討,連原諒或放下都稱不上。這時你要感激、感恩誰呢?

  但這些也不很能被旁人理解。正如每回看見新聞上提及自殺時,下方不知道多少次看見的要人感恩、知足、看開、放下、接受,要你無視所有艱難,好像你都能過得去,好像只要你足夠「勇敢」,就能不受刀劍所傷。

  在談別的之前,作家魯迅在當時的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後,寫了〈論「人言可畏」〉一文,寫得極為精彩,最後寫著這樣的話:

  「我是不贊成自殺,自己也不預備自殺的。但我的不預備自殺,不是不屑,卻因為不能。凡有誰自殺了,現在是總要受一通強毅的評論家的呵斥……然而我想,自殺其實是不很容易,決沒有我們不預備自殺的人們所渺視的那麼輕而易舉的。倘有誰以為容易麼,那麼,你倒試試看!

  自然,能試的勇者恐怕也多得很,不過他不屑,因為他有對於社會的偉大的任務。那不消說,更加是好極了,但我希望大家都有一本筆記簿,寫下所盡的偉大的任務來,到得有了曾孫的時候,拿出來算一算,看看怎麼樣。」

  在先前,我曾發過一篇〈大家忽略了憂鬱症最可怕的地方是……〉裡頭提到了憂鬱症之中另一不被注意,但在我看來卻又極其可怖,甚至是令許多患者在心灰意冷之際走絕路的緣故,也是使我撰寫現在這篇文的緣故——無意義感。

  「無意義感」是憂鬱至極所萌發的價值喪失,是一種對於世俗意義的全盤否定。它是將人類普世追尋的健康、美感、名譽、富有都排除在視野之外,而讓目光所及之處,原先可能還會長出植物的田園,都成了一片毫無用處的廢土。

  無意義感不只是對外物,甚至可以內化到個體意識,也就是較被人所知悉的對個體的無價值感。

  這樣一種抽象的概念,我們或可比喻成看一場電影。

  在影片播映的途中,你不時看見旁人以及你的好友迸發出笑聲,你也在劇情急轉直下之際看見他們專注的面孔,最終,他們隨著電影的結束擦盡了方才流過的眼淚,長舒一氣,好像一切美好都在方才塵埃落定。

  你在電梯裡聽著好友向你闡述剛剛那些橋段這樣精采,而你望向別處,人群中滿是笑意的神貌與沉浸在電影氛圍未能散去的滿足洋溢四周,這時,你好友對你的無動於衷表示狐疑。

  你沒看懂電影嗎?怎麼一點情緒也沒有?

  事實正好相反。

  於是你為了替自己辯護,告訴他們你確實用心去看了,你說得出一些橋段上的安排,點評了角色的演技精湛與否,知道哪裡該笑,何處該哭,你說你知道這部電影真的同想像中的精彩,簡直是無懈可擊,甚至還提出了連你好友都沒意識到的細節。

  但這一切無法消除好友內心的疑問,對你的不解甚至越來越深。

  過去的你肯定不是這樣。你體會過許多人世的情愛經歷,知道人性與風景的某些美好,這些便足以使你感動落淚;可你此刻也沒有失去對美醜的判別,你還是知道他人的善意對現今的你而言更加難能可貴,你記得自己過去領到的薪資只有兩萬二,卻依然能感到踏實,但你呆愣地看著桌上四萬、六萬的鈔票,你忽然覺得自己被剝奪了什麼樂趣……

  憂鬱症給人的長期影響中,關於無意義感所帶給患者的虛無,並非他們判斷能力上的缺失,而是在他們明確知道箇中滋味的同時,奪走了他們對滋味本身的意義。

  又或者,像是你想為了追求他人而拼命改變自己,卻在讓對方看見你改變以前,得知了對方已經過世的消息,並且同時知悉對方早有意願與你交往。這時你環顧四週,財產、知識、體態一應俱全的那種,在剎那間陷到深處的虛無。

  當我們無法品嘗食物的滋味,吃飽也就只是吃飽的本身,無所謂快樂,也無所謂滿足,但最是痛苦的並非如此,而是你知道它是好的,只是你沒能擁有相同的喜悅。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史坦貝克提到:「當一盞燈熄滅,留下的黑暗總是比從來沒有過那盞燈時更黑。」

  生命的深度絕不只是喜悅與幸福,還有許多層次上的情緒,但這時無論吃怎樣的食物一律無味,將使人對進食產生反感,最終導向厭食、棄食的終局。過敏是病,但失去原本的感知更是如此。你說世間多美,但盲人可看不到;對後天視覺神經產生變異的人而言,他知道那些花草的美艷,知道家裡後院的花是紅的、藍的,這時候該拍照記錄它們的變化,但他對顏色沒有感覺了。

  若要回歸到本篇開頭的「知足」上,我們得知純粹的思維轉變無法解決務實世界的任何問題,而憂鬱症造成對生命意義的剝奪感,將人生的趣味直接降到生物層級的趣味,除了某些少數情況還能感受到溫度——可是很難這麼炙熱了——,大多時候,只能繼續在旁人懷疑而不解的眼神中,盡力告知對方自己確實很努力感知生命。

  由於疾病的緣故,憂鬱症患者像是不斷收到自己所不需要的禮物,金錢在他眼裡不值一提,幸福在他眼中飄渺虛無,可他還要為了禮物本身向贈禮者道謝。這無關虛偽,而是他在知道這些禮物本身擁有意義,並且明白它的珍貴的同時,他會為此而感激對方,他還能想像過去的自己得到禮物時欣喜的樣貌,但現在的自己用不到了。

  當你變成這樣,你會怎麼想呢?

  見著他人因憂鬱症導致的感官失常,而走入了虛無或悲劇的結果。我以為用「人間美好」這一理由,是無法留住憂鬱症患者的。因為人的存在意義之一,正是能品味生活中的甜鹹酸澀苦辣;否則家裡很安全,你怎麼不因此變得足不出戶,不就是由於無趣或你覺得沒「意思」嗎?

  你為何要這樣貪心,既不看開又不知足也不感激,放著你那十多坪大的家不去享受還想換房子還想圖其他的什麼,外頭有人無家可歸你看不到嗎?

  這樣的諷刺看來似乎極為可笑,但最為可笑的是,飽受精神疾病所苦的人所生活著的,就是這樣十坪大的巨大的囚牢,縱使你說出門有新的機遇,可我看這世界就是比房子稍大的體腔,無法改變意義缺失的本質問題。

  而在這時,感激與感恩也成為了痛苦。

  憂鬱症與其說並不知足,不如說,它是將一切生活感官上的實感消弭,它使人在擁有萬貫錢財的同時也能一無所有,又在什麼都沒有的狀態下失去了想要追求的慾望。這又扯出另一論點,那就是憂鬱症無所用心,在生活毫無野心,只維持於現狀——與本篇的「憂鬱症是不知足」論點正好相反,彼此矛盾卻又共存於這社會上。也真有人同時罵不知足與不上進的。

  在這樣的情境裡,各位便能明白太宰治說的:「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缺乏愛人的能力。」

  但這個世界還是這樣的,它什麼都沒有變改,只是它使無數人類眷戀的價值在你這裡消失了,你任何一點都沒有失去,卻也什麼都不要了。

  然而你還是感恩著那些贈你禮物的人,偶爾還會有些溫暖。真好,但是你無以回報,你也沒辦法好好利用他們的禮物。於是你仍繼續去感知世界,在試圖建構過去的風景之際,還要避免痛苦毫無理由地把你剛蓋好的城堡全部摧毀。

  於是你知道了,原來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踏在原處,你每一次對現狀的知足其實都是妥協,在每一次對人的感激背後全都是虧欠,你有這樣一種感恩的心,裡頭裝滿著對人的慚愧。

  你的心裡沒有太多對人的責難,因為病情早已將你的心打磨得很細,又細又麻木,你覺得在人群裡的自己像極了站在無人的荒野,而你用望遠鏡從極為遙遠的距離看這世間的美景,只真實地感受到來自遠方的痛苦。

  你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在意誰說憂鬱症如何如何,過去有人錯怪你,今後也會。你注意到鏡頭的那一側車水馬龍,數以萬計的生命在那裡奔走,只是他們與你的距離實在是太遠了,他們根本看不見你,而你覺得他們不會想聽你的聲音,不會看你寫的這篇文章,不會接受你說的話,也不會原諒你。

  於是你放下望遠鏡,深深吸一口氣。

  你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是心懷感激,一切也沒什麼無法原諒的。

  世間多好,有好多美麗的、殘酷的生命在那裡蓬勃生長,要是能喜歡這些就更好了。

  不過你又有些自嘲,覺得人世難居,你的不說作為一種厚道,不願給人負累,他人則非得逼你說出苦來;倘說了,他們又說你錯怪世間,說你有誤,責你徒增旁人苦楚,不願聽了。但你何曾要誰來解決這人間的艱難,不過是個「聽」字,稍稍給些安慰罷了,這恐怕也是旁人所能做的唯一一事;或者不聽,就別要人說了。

  最後,這與憂鬱症的憂鬱情緒、無意義感疊加起來是什麼狀況呢?

  那便是在這樣的夜晚,你用些什麼「本該安然不談」、「輾轉覺得不對」、「怪奇的責任心」的理由來替自己的睡不著辯護,其實你本來就睡不好,吃了藥有時會夢遊,醒了還要收爛攤子,每夜的惡夢都會讓你在盜汗的濕冷中驚醒,幾乎毫無例外,但你對夢裡的什麼也記不得,就像清醒時你遭遇的所有沒來由的憂鬱和茫然,也像你慢慢忘卻為何從前的自己能夠這麼快樂。

  又譬如你處在離人群好遠的地方,之間隔了一條正常與非正常的鴻溝,你努力要去適應與拉近距離,可終究還是無能為力,有點想就這樣算了,可是手又不敢放盡。

  你不只位置很遠,連時間也與人不一致,因為你現在的時間軸根本橫跨了過去與將來,在病況又因你未能明晰的緣故轉壞之際,今天可能還會為昨日的事耿耿於懷,在情緒裡頭又憂心著仍未到過的將來,你為了過去而慚愧、羞恥,也為了自己猜測的虛構情境,先預支了恐懼與憂慮。

  你藉此又想到前天、大前天、上週、上上週的類似情緒,從此刻的拋棄開始回憶起過去所有被拋棄的經驗,把數年前的某一事件與現在連貫,連帶著將數十年前的創傷都在這瞬間被重新喚醒,劇烈的壓迫感、窒息感、不安感、無意義感都襲擊而至。

  是的,你無數次告訴自己,它將要過去的,因為很少時候是整天如此。你看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你知道自己被愛,你擁有好多好多……你這樣試圖說服自己,像過去將要失去理性時那樣,而你還是無法切實體會「好多」的實感。

  你唯一欣慰的,是它剛好發生在你不需做任何事的時候,因為若在別的剛好有事要你做的時機,你要人家怎麼看你?

  不要緊,它將要過去的,問題在於它還會來,可能在待會、在吃飯、在學校、在公司、在你望著愛人的臉、在你獨自一人的暗夜裡,同時也會在夢中以及象徵著一天開始的清晨,包含了所有你覺得適合或不適合的時機。

  你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明天、後天、大後天、上週、上上週、下週、下下週、上個月、上上個月、下個月、下下個月、半年前、半年後、一年前、一年後,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被這樣反覆無常捉摸不定無法脫身還要不停為自己辯護的憂鬱的恐慌的悲哀的慚愧的情緒折磨得瀕臨崩潰。

  然後。

  你發覺世界仍然是那個世界,從來沒有一點偏移。它的美好對你而言就像你的努力對它而言都毫無意義。於是,你終於慢慢節制了言語,失卻了憤怒,你覺得舒服多了。

  至少你感到自己擁有這麼一點筆力可寫,若沒將之寫盡,到底誰看得出來?

  君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

  你只覺得這世界實在是太吵了。憂鬱症跟知足有沒有關聯,你也不在意了。因為你知道的那些,失蹤的、被性侵的、被經濟壓迫到發瘋的、被霸凌到現在都不敢出門的、在全臺病院度過十多年生涯的、這輩子注定都要在病院裡過的、已經沒辦法說話家人也不來看他的、說想要為了你活下去的女孩子、說出院後要找工作的大叔,那些不管知足不知足的,全都在人群的鼓譟中沒有了聲音。

  我的感覺是,此刻的我很知足、很平安,但根本不會因為他們的遭遇而感到一絲一毫的幸福,我只覺得悲哀與噁心;因為他們都是真真切切地和我一樣活在這社會的人,還有人要拿別人的苦難當治療的藥引,要他們用自己的淒涼作為慰藉,現在竟還是這樣的世道,也都是在吃人血饅頭的時代。我的標題就在說這事。

  好了,我們閉上眼睛。

  無論世間眾生有緣無緣,聚散離恨後的大慈大悲都交給別人,這些一切追求與擁有全部都只是虛妄。

  知不知足對我而言無關痛癢,我們只希望能夠在長期精神的折磨裡,走過那道艱險的獨木橋直到最後,這樣便夠了。

  其實,憂鬱症與一般人並無不同,有許多隔天一早仍得出門做事(不用出門的你們不會敢認識),要戀愛,要交友,要吃飯與睡眠,與你搭一樣的車,挨一切你所能碰到與碰不到的責難。

  因為人間從沒善意到允許誰自外於規則,這在過去與現在都完全合理,怎樣的個體自然有怎樣的刁難,無論你是悲傷或虛無什麼的。

  無論我所言是或不是、對與不對,還是得說聲,晚安,明天見,除非你不要活,不然事情還是要來的。

  不管你知不知足,不管你是誰。

  憂鬱症也是這樣。

  只是有些人的靈魂在你沒注意到的時候悄悄被撕裂了,縫隙裡全是淚水流過的聲音。如果你聽得見,你不會再談知不知足的問題。

  晚安,雖然天亮了。

  備註:本文附圖為梵谷於1890年5月於聖雷米精神病院創作的油畫;同年7月,梵谷自殺,此作名為《在永恆之門》。


  覺得還可以的話,回應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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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回應

路過的百合廚
為是不太清楚自己有沒有憂鬱症(醫生沒明講),但我確實有挺嚴重的社恐,也影響到生活。儘管努力嘗試克服多次,但心裡疾病這種東東真的不是說好就會好的。
2020-04-21 15:33:49
路過的百合廚
至於姓吳這位藝人也是不予置評,因爲自己的無知就輕易對人說教,事後還開直播嗆人,真的很無言......
2020-04-21 15:34:18
十六夜郎
非專業人士的外行言論
另,針對你精神上的問題,我建議持續回診
2020-04-21 15:53:08
宇錚
謝謝你,你寫的非常精闢完全是我的感受,尤其關於虛無這部分,相當精彩。儘管我如何感謝身邊的一切,都無法感受到喜悅,身邊越是發生好事或是感受到善意,就越自責自己的無能為力。
2020-06-08 09:14:09
宇錚
謝謝你寫下了這篇文章,願我們無論在那,一切安好。
2020-06-08 09:14:17
奣霽
甚至連悲傷都是無意義的嗎
只能任由痛苦侵擾,卻連流淚發洩都沒辦法嗎
當朋友憂鬱症發作時我該怎麼幫他呢
還是說我的幫助只會讓他感到更痛苦呢...
2022-01-04 08:17:10
十六夜郎
他們自己都無法幫上自己,旁人能夠表示出接納以及願意陪伴的意願其實已盡最大善意
大部分人都不容易做到
2022-01-04 09:5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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