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義膽忠肝
1937.8.8 16:00 中華民國·上海 - 第三營宜川駐地
「這群死老百姓搞不清楚狀況!」副連長徐罡看著窗外街上低罵。
教導團三營進駐宜川的前進點已逾十天,但一直沒有更新的指派下達。眾人也只能在一個個防禦樓體內藉由原先挖好的地道活動。
部隊剛抵達時百姓們都還知道要迴避,然而幾天過去,眼看周圍沒動靜,百姓們又恢復了熱絡。甚至還有人挑著貨品逐個防區叫賣。雖然宜川不比外灘租界,但也商業活動頻繁。幾天下來,周圍聚集的商販越來越多。士兵們也被弄得心猿意馬。
「再這樣下去,全上海都知道我們的防區分佈了。」徐罡說:「我們的行動會提早見光。」
「無妨,這場行動的目的本來就是要曝光。」顧徽之說。
「營部今天也說了,各連隊可以自行協調作息。只是部隊必須隨時維持八成人力待命。」顧徽之拿出命令。
「營長想要讓弟兄們出去?」徐罡難以置信。
「透透氣也好,弟兄們悶在樓體內也十來天了。再不放人,只怕會有人溜出去,到時候就難看了。」顧徽之說:「半小時後替我召集各排排長,我宣布活動準則。」
*
「你小王八給爺聽仔細!活動範圍只限於陣地外一周街道!嚴禁進入平民房舍!一個班20分鐘!鈴聲為號!」侯坤禹嚷著:「所有人服制以上海保安團為主、不得攜械,嚴禁透漏部隊番號!」
「是,班長!」
「再30秒,搖鈴就響。二班的就要回來了。咱們是整排最後一個班,千萬別給我搞砸!落爺的臉面,爺就砸你腦殼子!」
梁紹斌饒富興味地看著侯坤禹的宣教。
這種口氣他怎麼也學不來。
「鈴啷啷——」
「列隊!」
隨著劉銓返隊,侯坤禹帶著的三班興沖沖地完成交接,走進了上海的華美街景。
梁紹斌作為排長,跟在這最後一梯次中。周圍的熱鬧吆喝、食物香氣湧上
他發現自己已經快忘記上海到底是什麼模樣了…
「少爺,上海也太熱鬧了吧!」侯坤禹嚷著。
「外灘那裡才更熱鬧。」梁紹斌笑。
緊接著,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少女。
街角的麵攤,一個清秀開朗的女孩正在招呼客人。她腳上蹬著明顯自己縫製的花布鞋,熟練地端著空碗盤拿到一旁鐵盆裡放妥。而麵攤內的老漢也熟練地攪著麵條。兩人動作得心應手,好似已經幹了一輩子。
梁紹斌奔上前,神色熱切。
「長官請坐,馬上來。」女孩瞇著眼,開朗招呼。
梁紹斌看著女孩在攤前來回往返不由得出神。
「長官想吃點什麼呢?」
似乎也習慣了顧客的仰慕,女孩並沒有表現得太過羞赧,她大方以對、用開朗的笑顏招待著梁紹斌。梁紹斌不由得脹紅臉,隨意比了鄰桌的一碗麵。
梁紹斌幻想過這個場景無數次
真的坐在麵攤時卻腦袋一片空白。
「你們之前不是...都在外灘那邊嗎?」梁紹斌問。
「我跟我爹到處跑啊,每幾個月就換一次。」少女解釋,一邊端上湯麵。
她纖細的手有著和年紀毫不相襯的粗糙。
「我怎麼稱呼您?」梁紹斌鼓起勇氣問。
「我姓江,大家都叫我錦兒。」
梁紹斌點頭,不敢再多問。他低頭吮著麵湯,鮮甜在舌尖綻開。幾天來只能啃乾糧的梁紹斌此時早已不知人在何處,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半碗。
「我爹招待的,嚐嚐」錦兒將一盤滷菜放上桌。
「多謝。」梁紹斌正想拿紙巾擦嘴,簡單的木桌卻讓他抓了空。重視儀態的他連忙用袖子輕拭。
他腦中突然想起一事。
「對了,江姑娘。」「嗯?」
梁紹斌環顧左右,客人們兀自談笑。他連忙招手示意錦兒上前。
「和妳爹爹說,這一陣子盡量不要留在這裡。」梁紹斌低聲說。
「錦兒爹!妳寶貝女兒要被當兵的拐走囉!」一名老顧客怪聲嚷道,眾人一陣轟笑。
「長官別擔心,咱們不怕。」錦兒微笑搖頭:「有你們在附近,咱們心底踏實。」
梁紹斌一愣,嘴裡的麵頓時沒了味道。
他正想說些什麼,錦兒已經轉身回去忙也。而此時,不遠處也傳來鈴響。他只來得及把最後的一點麵仰頭吃淨。
*
1937.8.11 14:00 中華民國·上海黃浦 - 梁家
梁思崇在書房,靜靜遠望熱鬧的外灘。
桌上雜亂放著早報、信件,但一向嚴謹的他此時無心整理。
早報上持續追蹤著前天下午的大事,一名日軍中尉與其護兵駕車強闖虹橋機場遭到機場守軍開槍擊斃。如今中央與日方都態度轉趨強硬,一場衝突似乎已經無法避免。
「二爺。」王懷恩出現在門邊,語氣急切而憂慮。
「說吧,別慌慌張張的。」
「早在斌少爺託人送口信來時,我就建議您立刻做主、離開上海...現在...」王懷恩顫聲說。
「師父的手信到了,對吧?」梁思崇問。
王懷恩恭敬地雙手奉上一只黑信封。梁思崇轉身,慎重接過信封。
王懷恩見狀噗地跪下,只喊了一聲「二爺」便說不出話。
他知道這是「恆社」的黑信,江湖上又被稱為「捨生契」。恆社,是青幫大老杜月笙所創幫會,成員皆視杜月笙為師、而杜亦將成員視為門生。成員遍及上海各階層,彼此信任、在各領域彼此扶持,成為一股有力的地方組織。
捨生契,則是來自恩師的最終命令,要求所有門生與土地共存亡。
若是孤、老、病、殘,自可拒絕。但若是接了信,就要貫徹誓言。
打從十幾年前,梁家涉入江湖。梁思崇就知道總會有這一天的到來。
他只是沒預料到會來的這麼快。
這也是他儘管收到梁紹斌的口信後,卻堅決不離上海的最大原因。
「懷恩,你帶著紹雍去南京。今晚就動身。」梁思崇說:「讓梁思兆過來見我。」
王懷恩跪在地上,涕泗縱橫。
「懷恩,起來。」梁思崇蹲下,扶起王懷恩:「我們梁家就交給你了。我也只信得過你。你一定得答應我這件事,否則就要換思崇跪你了。」
王懷恩淚流滿面,用力點頭。他跪挪數步,恭行大禮後起身離去。
過不多時,胞弟梁思兆就出現在房外。
「二哥,懷恩說您找我。」
梁思崇招來胞弟,將手中的黑信封交給他。梁思兆臉色一變,刷地慘白。
「我們恆社子弟當與上海共存亡,這原也是意料中事。現在恩師給了指示,咱們更沒什麼話好說」梁思崇說:「上海給了這麼些咱好日子,該回饋社稷時、替大夥做點事情。把電報發下去吧。」
所有梁家布莊除紗布、軍需品外停止一切商業生產。
直至原料耗盡或是人員、廠房機具無法生產為止。
所有梁家壯丁於今夜9時,梁府集合。
梁思兆恭謹地接過電報,轉身去也。
留下梁思崇獨處於屋內。
他來到櫥櫃邊,從櫃內拿出了一張相片。
相片中,愛妻抱著年幼的梁紹斌與他並肩而坐。一家三口在同心閣前的庭院其樂融融。
梁思崇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目光轉向另一張相片
那是紹斌離家從軍前的身影。父子倆捏著錦旗,幾年前的分別畫面如在昨日。
梁思崇毫不猶豫,將兩張照片同時放入了胸前口袋。
*
「懷恩叔,我們去哪裡?」
「我們去南京。」
梁紹雍坐在夜班火車上,看著頻頻拭淚的王懷恩。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懷恩叔。
兩人走得匆忙,連辭別都顯得草率。
我們還回來嗎?
年少的他把這問句藏在了嘴裡,不敢問出口。
*
同心閣前,剩下36名家丁恭敬立在庭院裡。梁思崇、梁思兆兩人焚香祭天。同心閣廳堂,坐著一名穿著黑綿長衫的高瘦男人。約莫十多名穿著黑衣的青年侍立於後。在男人身邊、一名少將同樣端坐在廳堂另一側,身後則是幾名荷槍實彈的憲兵。
一旁,幾名梁家女眷低聲啜泣。她們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稍早前梁思崇遣散了所有女眷、僕役與家丁,這些平素安逸的女眷全部都嚇呆了。
梁思崇拿起一疊卷契,將之投入爐中。
「爾等好漢,三十有六。既然今日沒打算接受遣散,就是打算陪老朽當一次豪傑了?」
「是!二爺!」
「既是豪傑,此時起汝等便不再是我梁家僕役。」梁思崇捧著酒盞說:「汝等都是我梁思崇之子。都是我江滬子弟!」
三十六名家丁整齊跪下,手捧酒盞。
「既為我江滬子弟,當維我社稷!奮勇抗暴!粉身碎骨一在所不辭」
「是!二爺!」
「還叫二爺?」梁思崇踱著手杖,然後一口將手中的酒盞飲盡。他往後一扔,酒杯在地上輕脆粉碎。
三十六人仰頭引盡,用力砸杯。
「是!父親!」
梁思崇轉過身,與胞弟上前拱手致意。
「師父、張司令。上海梁家男丁38人,請求加入上海保安團,聽候調遣、共抗外侮!」
「杜先生門下高徒,果然有尊師風骨。」張司令拱手。
「我恆社子弟,交給您了。」杜先生輕搖手扇。
「梁家備有械彈嗎?」張司令皮笑肉不笑,轉頭問。
梁思兆有些尷尬,轉頭望了一下胞兄。畢竟對方可是南京的警備司令,這樣直接的問話讓他有些忐忑。
「械彈充足。」梁思崇直言不諱。
張司令瞇起眼睛,緩緩點頭。
「有勞您了,梁先生。中央感謝您為國辛勞。」
張司令起身,向他行了軍禮。
梁思崇放下手杖,以軍禮回應。梁思兆同樣行禮。
「在所不辭。」
後方三十六名梁家男丁同樣立正行禮。
「在所不辭!」
那聲音震響、在門廊間迴盪久久不散。也標誌著梁家即將深深捲入這座風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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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社 成立:1930/性質:地方幫會 效忠:中華民國、中國國民黨、青幫 簡介:由青幫領袖杜月笙組織而成的幫會社團,命名典故以《詩經‧小雅·天保》篇章中「如月之恆」章句,隱含杜月笙之姓名。在1930年代上海工商業具有極大影響力。成為一股市井內部對於國家的效忠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