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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將至》第二天(8)

芝心披薩 | 2022-06-13 21:10:02 | 巴幣 2 | 人氣 62


  在一片漆黑的房間中,光球照亮了悄悄來到這裡的三人,以及他們揚起的塵埃,飄過光球的白光時展露無數細小的蹤影。
  
  像在報復不速之客打擾安寧般,他們每吸一口氣,吸進灰塵的鼻子就會開始發癢。沙塔斯得用手稍微掩鼻才能忍住不打噴嚏。
  
  房裡的牆壁和畫架上掛著多張油畫,黯淡光線中仍能看出畫作幾乎全是優美的風景靜畫。窗戶被木板封起變得密不透風,但房間意外地沒有閒置多日容易發出的霉味,反倒留著檜木和油畫的松香油香氣。
  
  沙塔斯差點忘記了這房間的存在,一旦回想起來,卻又是那樣的記憶清晰。他更沒想到會在這情況下回到這裡。
  
  一年多前,沙塔斯成為王家護衛,先王離世不久時,他難得有了次休假,而在他也無法解釋的理由下,他選擇到星峰堡見柯登一面。當時柯登與他的妻子在此招待他。
  
  雖僅有一面之緣,她令他印象深刻。梅芙拉是少數第一次見到沙塔斯時,還能與他談笑風生的犬族,連沙塔斯都對她的開朗感到訝異。
  
  還記得孱弱的她身上總有著淡淡的檜木香,他後來才知道那是為了遮掩藥水味而灑上的精油香氣。
  
  側坐在那有柔軟羽絨坐墊的椅子上,她的溫文儒雅和與之成對比的開放性格有如高山草地上的野白花,內斂卻也樂於表現,一顰一笑都有各自的風雅。沙塔斯曾羨慕過柯登能娶得才貌兼具的美人。
  
  所以她的離去才會令人如此不捨。在先王逝去之後,這國家又少了一個特別的存在。
  
  沙塔斯仍能描繪出她的身影,儘管那張絨布椅等不到它的主人回來了。
  
  所以柯登封閉了這裡,不願再觸景傷情,更將房門鑰匙交給公主保管,他怕會忍不住想開門——特拉瑪如是說。但這顯然無法阻止我行我素的洛執行他「無須魔法」的計畫。沙塔斯與黑龍的恩怨又多記上一筆。
  
  「門口沒有守衛,就跟平常一樣。」守在門口的莉絲不用開門就能知道。
  
  「跟平常一樣?我以為是衛兵在換班?」沙塔斯訝異地問。
  
  「不不,平常都沒有守衛的。我還以為今天遭小偷,將軍會注意一點呢。」
  
  「再怎麼說這裡都是軍事重地,未免太鬆懈了。」
  
  「沒辦法啊,人員縮減了,站崗的衛兵都得改為巡邏。很多人還感謝議會的決策,巴不得趕快離開這裡,還站什麼崗。」
  
  「將軍的動作如何?」
  
  「放下筆要休息,在櫃子前看了書信後就放了回去,坐在窗邊小憩。」光球發出洛的聲音說。「準備好了嗎?」
  
  「我生來就準備好了。」莉絲握住門把,隨時開門出發。「沒意外的話,凱茵也要去用餐了。別太急,等我把她帶開,沙塔斯你再出門。」
  
  「喂,你好了沒?」沙塔斯對穆卡問,他一直在角落吧沙吧沙地啃著黑麵包。
  
  「急什麼。」他把最後一口乾麵包囫圇吞下後回應。「這玩意硬得像木塊,我還得配合你們硬吞下去。」
  
  「我有別的方法讓你的肚子別叫,你該慶幸我沒用上那方法。」莉絲的低語威脅讓他閉上了嘴。「沒問題就開始吧。」
  
  莉絲稍微踮起腳尖,迅速但小心地推開門,光線從狹窄的門縫透進。她一步踏出門外,門又立刻關上。
  
  過程間一聲不響,要是錯過了這瞬間,任何人都會認為莉絲憑空消失了。目擊了神奇技巧的沙塔斯難以理解她是怎麼做到的。
  
  莉絲離開才一下子,房外就傳來了對話聲。沙塔斯靠近門邊仔細聆聽。不感興趣的穆卡坐在原地動也不動,他認為現在少做少錯。
  
  「喔!」莉絲的一聲驚叫。
  
  「哎呀!很抱──莉絲?」副官凱茵有些訝異地問。
  
  「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事情忙完了吧?」
  
  「將軍讓我休息一下,晚上還有得忙。犯人的事情呢?」
  
  「順利進行中,但公主們也還忙著。」
  
  「妳不用幫忙嗎?」
  
  「沒事的,王室護衛也在那裡。」
  
  「我差點忘了他也有來。」
  
  「今天是辛苦妳了。」
  
  「怎麼了,突然噁心起來。」
  
  「妳才是咧,妳有注意到妳的臉有多僵硬嗎?」
  
  「有嗎?」
  
  「沒有,我騙妳的。」
  
  「……這不好笑。」
  
  「不過如果是平常的妳,會馬上否認。」
  
  「…………」
  
  「說出來吧,除了我沒人會聽到的。」
  
  「……那雜碎碰到了我的底線。我實在忍不住。」
  
  「早上讓妳受委屈了,明明我就在旁邊,卻沒能先阻止他。」
  
  「我沒事的。」
  
  「又來了,妳需要放鬆。妳可以休息多久?」
  
  「大概一鐘頭。」
  
  「那夠久了。來我的房間吧,有好玩的喔。」
  
  「現、現在嗎?還太早了點……」
  
  「來嘛,姐妹們都在等,就差妳了。」
  
  「但我晚上還得……」
  
  「忘記那些煩人的事,一下下就好。」
  
  「……如、如果只有一下下的話……」
  
  「這次玩不會弄髒的就好。」
  
  「嗯……」
  
  沙塔斯不清楚凱茵怎麼突然變得嬌羞害臊,他一下子懷疑是不是中途換了人。
  
  兩人的談話聲遠去,回歸了該有的寧靜。沙塔斯等了一下,確保沒有人突然走來。
  
  「該走了。把信拿到手,然後馬上閃人,懂嗎?要是被我發現你耍花招──」
  
  「快走好嗎。」
  
  沙塔斯自討沒趣地回頭,想著跟這人費唇舌是愚蠢的錯誤。
  
  他沒有什麼偷偷摸摸的經驗,用自己能做到的最輕動作緩慢轉動門把,連爪子摩擦聲都變得尖銳惱人。在他終於推開門板時,門的鉸鍊發出吱呀響,雖然聲音不大,但足夠把他嚇出冷汗。
  
  他趕緊踏出關上了門,外頭的走廊上空無一人。
  
  沙塔斯做完不擅長的事,稍微放鬆了下來。他之後得去請教莉絲到底是怎麼能讓這門安靜聽話的。
  
  臥室的斜對面就是書房,讓沙塔斯不禁聯想,柯登每天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經過臥室前面的。
  
  剩下的就簡單多了。進書房,想辦法吸引柯登的注意力一段時間就好,最輕鬆自然的方法是跟他聊天。他們有整整一年沒見面了,想聊的話題多得數不清。他想只要那犯人別失手的話,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沙塔斯輕敲書房房門後直接開門。這裡的裝潢與特拉瑪的書房差不多,除了桌上更亂一點,公文和信封堆成了幾座小山。掛在牆上的兩盞晶體燈提供足夠的淺黃光,即使在夜晚也照亮了整間房。柯登珍愛的長槍隨意擱在牆邊,像是假裝他還隨時用得上。
  
  「哈,是你啊。」見到沙塔斯進房的柯登不疾不徐地招呼。
  
  辦公桌上文件散亂,但柯登也沒有急著要收的意思。他赤裸著上身站在半開的窗戶旁,手握銀酒杯,看似怡然自得。
  
  「你過得好嗎──本來想問這個的,但我想是免了。雖然今天早上見面時就隱約發覺,不過這個,你可真不害臊。」沙塔斯說。他把門靠上,但沒有完全關起,偷偷留下了縫。
  
  「害臊什麼?要在我吹風時闖進來的可是你。」
  
  「脫衣服無所謂,但你也胖太多了。在這裡當大爺當太久?」沙塔斯瞄了一眼房間左側,房間角落特地闢出了個空間,裡頭的紅木櫃子左邊掛著大衣長袍,右邊則是大小不一的抽屜。
  
  他脫下的軍裝大衣孤零零地掛在牆上的一個木框前面,沙塔斯隨即意識到,柯登把嵌在牆上的畫框遮住。
  
  沙塔斯再次提醒自己,什麼都能聊,就是這點絕不能提到。
  
  「你這保姆沒資格說人,還有我這叫變魁梧了。」
  
  「還敢笑,才一年就肥成這副德性,以後豈不變成一顆大皮球。」沙塔斯走到窗戶旁,把柯登的視線從門口引開。
  
  「我有在維持了。但是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公文信件,我也只能整天坐著啊。」
  
  「藉口一堆。在你褲頭上這層肥油消失之前,你只配叫做『死胖子』。」
  
  「呿,以前有錢有權能當胖子,夠有福態,才會有人要有人愛呢。」
  
  「空有錢但腦滿腸肥的人太多了,大家才會開始厭惡。」沙塔斯眼角餘光看見房門被悄悄推開了一點,無聲黑影迅速往房間角落移動,一下就不見了蹤影。「如果你不想要得到更難聽的綽號的話,真心勸你開始減肥。」
  
  「在喝完這瓶酒之後。」柯登舉酒杯笑說。「瓦康谷每年限量供應的頂級好酒喔。凱茵總是清楚我喜歡什麼酒,甚至比我自己還了解。缺點是連我喝酒都得給她管了。」
  
  「原來最近酒的行情會變高都是你害的,你一個人把酒喝光了。」
  
  「總得找個地方發洩苦悶吧,要不是有酒的話,我現在八成在吸毒了。」
  
  「酒跟毒也差不到哪去,其中一個還會害你有酒桶粗的腰。」
  
  「又要回到這話題了?要再屁話,這酒就不分你了。」
  
  「我沒有打算喝。」
  
  「喂喂,搞什麼?男人聊天不喝酒,那還不如去看石頭風化。說不分你是開玩笑的。」
  
  「我不是來度假的,要是醉醺醺的回去,那還怎麼做護衛工作。」
  
  「在我的堡壘裡,還怕不安全嗎?一年不見,喝杯酒不為過吧,就一杯,不會醉的。」
  
  沙塔斯發覺他不該拒絕邀酒,否則對話就到此結束了,而他們還沒把文件偷出來。他至少得再聊久一點。
  
  「你來這裡不是只為了糗我吧。」幸好柯登跟以前一樣,拿到好東西就急著找人分享。
  
  「好,就一杯。」
  
  「還真是為難你了。我拿個杯子給你,這酒還要有特別的酒杯才能散發出獨特香氣呢,夠高貴了。」
  
  柯登放下酒杯,隨即動身。沙塔斯硬擠出來的笑容隨即消失。
  
  他正直直走向房間角落那櫃子。犯人還在那小空間裡。從沙塔斯的位置看不到,但他一定還在裡頭。
  
  「呃。」沙塔斯意識到他又犯錯時不禁發出聲。
  
  「啥?怎麼了?」柯登回頭疑惑地問。雖然是歪打正著,這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暫時從櫃子移開。
  
  儘管他早就認為計畫很可能失敗,但還不想放棄,也不想讓自己出爾反爾搞得像個白癡。
  
  「沒事,我進來時沒把門關好而已。」沙塔斯傻笑,上前自己把微開的門關起。
  
  就在柯登感到莫名時,沙塔斯看見了柯登的身後。在一堆長袍軍服中冒出來的一顆黑狼頭,正在惡狠狠地瞪著他,用眼神問「你到底在幹嘛」。
  
  沙塔斯心虛別開視線,只求他能再躲久一點。
  
  「你有要待很久嗎?不想被人打擾?」柯登臉色一變,皺眉頭問。
  
  「什麼?」
  
  「我不知道你這年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尊重你,但不代表我有那興趣。」
  
  「為什麼你能誤會成這樣啊?」理解意思的沙塔斯感到一陣噁心。
  
  「看來我真的不能讓你喝醉了。」
  
  「去你的。」
  
  柯登見到沙塔斯反應如舊,放心地轉身去拿杯子。同時本來露出衣櫃的狼頭也不見了。但沙塔斯仍然能隱約看到衣櫃底部露出的一雙腳。
  
  他在心裡暗罵。過於接近的話,就算沒看到人,也肯定會聞到異味。
  
  沙塔斯正在想該如何犧牲犯人。就派出犯人實行計畫這點而言,沙塔斯不得不承認那龍做對了一件事。
  
  「嗯?這是什麼?」靠近櫃子的柯登注意到了異狀。
  
  到此結束了。沙塔斯決定先上前把穆卡攆出去,再看情況決定要不要留他小命──
  
  「啊啊,我想起來了,客人您在這裡啊?」柯登這句話讓沙塔斯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
  
  「將軍。」洛的聲音從裡頭傳來,光球不知何時出現在櫃子旁,引開了柯登的視線和注意力。
  
  「別嚇我啊,客人。我在牢房那裡看到時就很好奇了,這是什麼奇術來著?」
  
  「這是魔法。簡單而言,可以把這球當作是我的另一雙眼睛。」
  
  「真神奇。不過怎麼躲在這裡?」
  
  「正如將軍所知,公主還在追查偷竊方晶的犯人,我正在四處找尋線索,恰好在兩位談天時來到這裡。」洛毫不忌諱地說出來。
  
  「那一定被您發現了,」柯登這句話讓沙塔斯嚇得尾巴高高翹起。「──我們要享用頂級佳釀這件事。如果您有興趣的話,不用客氣,您也能來嚐嚐這人間極品。」
  
  「好意我心領了。我的那份就先留著吧,以後有機會我會好好品嘗的。那麼,容我失陪。」兩人目送著光球匆匆離去,特意穿透過房門飛出。
  
  「還好他走了,我這裡只有兩個酒杯。」柯登拿著另一只銀酒杯走回來笑著說。
  
  「連這都要偷聽,他是無聊到極點了。」沙塔斯頓了頓,不敢相信蒙混過去了。
  
  「愛聽就聽吧,願意聽兩個男人喝悶酒也是奇葩了。」
  
  兩人走回窗戶旁,這讓沙塔斯鬆了口氣。他希望還躲在那裡的傢伙不要操之過急了。
  
  沙塔斯不解問:「你們怎麼都對他這麼寬容?」
  
  「這是尊重他,倒不如說與他針鋒相對有好處嗎?莫非你見到傳說中的邪神,第一個反應是『天啊,是怪物!殺了他!』嗎?」
  
  「不……好吧,是沒錯。不過是他突然出現在覲見廳,我可不能等閒視之。你也看到他那囂張的態度了吧,我可沒辦法和善對待。」
  
  「這讓我想起南方島國前來朝貢的時候,大可以把他當作不太友善的蜥蜴族看待就好了。」
  
  「但願我做得到。」
  
  接過酒杯後,犬將軍為狼護衛斟上了酒。盛著清澈深紅液體的酒杯中,有數道從杯底中央輻射而出的淺溝槽。
  
  沙塔斯馬上啜了一小口,甜味與香氣溢滿口中。酒流入喉嚨,恰到好處的酸甜餘韻仍留在嘴裡,氣味比剛喝下時更濃郁。
  
  「這酒要先聞它的酒香。」柯登輕輕搖著手中的酒杯,把鼻子湊近杯口,閉眼細細聞著。沙塔斯並不太懂酒,所以不知他的伙伴是在享受酒香或是優越感。
  
  「只會猛灌啤酒的傢伙現在也當起品酒師了。」
  
  「作將軍了,格調也要提升好嗎。」
  
  「就算是你也會變啊。」
  
  「所有東西都會變的。你也是,誰想得到一個過去見人就殺的瘋子,會變得這風度翩翩的模樣。」
  
  「混帳。」
  
  沙塔斯把酒杯擱在窗台,感受山中的徐徐涼風。在昨晚的暴雨後空氣變得清爽,皎潔滿月照在整座森林的樹梢上。
  
  「我們的小國王如何了?」柯登小酌後說。
  
  「很有資質,學什麼都很快,也越來越能言善道了,以後在議會中能吃得開。」
  
  「嗯嗯,那實話呢?」
  
  「唉,與先王差得遠了。他還太善良太年輕,我怕他王位還沒坐暖,就要被趕下來了。」
  
  「只要莉亞達王后還在的一天,她就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沒人能挑戰她在戰場上贏來的影響力。」
  
  「他不能永遠依賴親人。十年和平有可能毀於一旦的。」
  
  「我也幫不了他,哪天要教授槍法再來找我。」柯登再喝了口酒,杯中的酒剩了一半。「十年了啊,時間過得太快了,總感覺手握長槍上場殺敵,是不久前的事。」
  
  「你該不會在懷念吧?」
  
  「懷個頭,我到現在還是慶幸自己能活到今天。我的光輝事蹟花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但要我再上戰場,媽的才不要咧。你是最明白這種心情的人吧。」
  
  沙塔斯心情沉了一下。
  
  別說十年,那是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回憶。即使假裝忘記,偶爾夜裡做的惡夢仍會提醒他。
  
  夢見那場大火。夢見已經不在的人。夢見慘叫哀嚎聲。夢見自己身陷血泊泥沼中。
  
  每次做這惡夢都會讓他驚醒,胸口沉悶絞痛,只能苦苦等待疼痛平復後試著再次入睡,或者就此失眠,折磨到朝陽升起為止。
  
  「那你幹嘛還提起這個?」沙塔斯問。
  
  「感慨啊。你想我為什麼能站在這裡?」柯登看著他反問。
  
  沙塔斯摸不著頭腦,回答:「因為……你是將軍?」
  
  「你偏在這時候就不嗆我。失望了。」像老早就猜到答案,柯登笑著回頭,一起望向夜景。
  
  「你發什麼癲?」
  
  「難道你沒有感覺嗎?」
  
  「別再反問我了,想講什麼就講出來。」
  
  眼見沙塔斯受夠了他的胡言亂語,柯登公布答案:「我覺得我不屬於這裡。」
  
  「……什麼?」
  
  「做為將軍,卻得待在這窮鄉僻壤,日子越來越苦悶無聊,這合理嗎?沒有人該待在這種地方,尤其是跟我一起屈就於此。」
  
  「不是我要說,但你這是標準的日子過太爽吧。如果有堡壘有名聲,領國家的稅金度日叫做『苦悶』的話,你最好不要讓村子裡的那群礦工聽見你抱怨。」
  
  「你以為我生來就當將軍嗎。我一開始也是徵召入伍的步兵啊,要我做什麼訓練,做什麼苦工,沒人做的衰毛爛事都照做。但那時候我寧願作一輩子苦力,也不要上戰場。戰爭一爆發,還是被派到最前線跟人廝殺。好幾次上陣都幸運活下來,就成了小隊長。接著開始帶兵,訓練團結合作,想盡辦法不讓同袍死掉,幾次出征後,又成了軍團長。參與戰略規劃,研究兵法,一下子複雜了起來,腦袋想著的都是怎麼贏得戰爭。後來,你也知道,那一次遇到你的攻城戰之後,我就受勳當上了將軍。我迷迷糊糊的,就成了受景仰的對象,突然擁有了金錢和權力,雖然我想著的其實都是怎麼活下來而已。」
  
  沙塔斯驚覺他們進入了更深一層的話題。也是他所害怕的。
  
  「那樣難道不好嗎?你努力過了,血也流過了,平靜是應得的報酬。你的實力和經歷是經過戰爭證明的,可不只是運氣好。」
  
  「是啊,但有人在乎嗎。我花了大半輩子在練武帶兵;然後仗打完了,當了將軍,突然間,我的武力和部下們都不被需要了,我得開始靜下來、交際應酬,跟議會的頑固老頭鬥嘴。最要命的是處理公文,天啊,我還不太識字耶。那些老頭還為此指責我,說我不適任,藉故把我扔到這裡。最後坐在這裡整天寫字,喝酒,發胖。」
  
  「戰時只懂躲在後方的懦弱官員貴族,不會理解你對國家的貢獻。」
  
  「所以我很困惑,被人莫名加以期待,又莫名讓人失望,但我一直都是做我自己而已。在眾人眼裡我是將軍,但我還是那個小兵。」
  
  沙塔斯正猜著柯登是不是醉得亂性了。
  
  過去沙塔斯總對成天風流的柯登感到不以為然,柯登也看不慣一板一眼的沙塔斯。兩人要是碰面,一定會互相吵嘴,然後打起來。
  
  黃湯下肚後他們反而處得比較好,喝上幾杯,一起抱怨生活、抱怨別人、抱怨自己,偶然發現他們很相似。於是他們學會了,要找對方就先帶酒。久而久之就變成要喝酒,就先找對方。沒有人明講過這規矩,這是他們的默契。
  
  但沙塔斯第一次聽到這無憂無慮的傢伙吐露心事。
  
  「我不嚮往榮華富貴,只要一點錢和自由,在戰後做我想做的事就好,但……不太對。我本以為打仗是為了和平,但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只是武器從刀槍變成了紙筆。我卻從來沒有思考過,放下槍之後該做什麼。」柯登嘆了一大口氣,吐出的白煙飄散在冷冽夜空中。
  
  柯登如此憂鬱的原因無人不知。他們兩個都沒有提起。
  
  沙塔斯一方面希望他已經放下了,另一方面卻又矛盾地心想,要是這傢伙真的放下了,那就絕對饒不了他。
  
  「我沒了目標,沙塔斯。我每天只是……活著,什麼都沒做。哇喔,我簡直像條鹹魚。」
  
  「你醉了,柯,醉得一塌糊塗。」
  
  「你呢?甘願做王族的保姆做一輩子嗎?」
  
  「這是我欠你們的。我可能不會一直是王家護衛,但我向先王發誓過,會永遠效忠盧布夏菲爾。」
  
  「我也是啊,我們都經歷過受勳典禮,雖然那些勳章全都被我扔在櫃子裡了。」
  
  沙塔斯心想,難怪白天時覺得柯登的大衣上頭有些空虛。他在以前當上新人將軍時,可最愛掛著沒用的勳章授帶向酒家女炫耀。
  
  「你也說了,所有事情都會變。」沙塔斯試著別再緬懷過去。「我不太懂外交內政的事,但我看得出來,國王公主們都正為了維持現狀而努力著。不過這恐怕也不會是永遠的。先王交代過,我們永遠要在和平時做好戰爭的準備。」
  
  「我不認為王國做出裁撤軍備的決定是為了戰爭。我們該做什麼好?」
  
  「就等著瞧吧。我們不用太過急躁。不需要我們時,我們就靜靜等待,隨機應變;需要我們時,再挺身而出,盡力而為。這樣就夠了。就算沒有人會感激我們也無所謂。」
  
  「所以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戰場?」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想開戰啊。說到底,會從戰爭中受益的永遠不是我們這些上場流血的人。我們不是為了戰爭而生的,沒有人是。」
  
  「同意。殺人被殺什麼的已經夠了,我也不想再來一遍。」
  
  「不過,至少下次,我會跟著你上場的。」沙塔斯舉杯,反射月光的銀酒杯照亮覆蓋黑毛的手掌。
  
  「哈,這也是你說的。可別逃了啊。」柯登也舉起杯子。他們兩個笑著敬酒,把杯中的高級紅酒一飲而盡。沙塔斯很清楚自己不懂品酒,但面前那傢伙也一樣。
  
  神奇的是,雖然話題一點都不愉快,沙塔斯卻能順著柯登的話聊下去,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聽說你明天要去屠龍啊?來來,再喝一杯送你去。」柯登直接把沙塔斯的酒杯拿走,又倒了一杯。
  
  「你這傢伙。」柯登一向都會給沙塔斯灌酒,而他總是無法拒絕。
  
  「現在不喝,我怕以後得把這酒灑到你的墓碑上。」
  
  「喝完這杯,我可真的要走了。」
  
  「真不夠意思。好啦,這杯喝完就放過你。」柯登又多倒了一點,酒幾乎要滿出杯口,沙塔斯難為地接過酒杯。
  
  在柯登為自己倒酒時,沙塔斯就張大了嘴,以驚人的氣勢把整杯酒往嘴裡灌,從嘴角流下了酒,暖流如瀑布般沖進他的胃裡。不出幾秒鐘他就結束了牛飲,把空酒杯敲到桌上,喘了口氣,從口中飄出陣陣酒氣。
  
  「多謝款待。」沙塔斯用手臂擦嘴,貌似有些得意地說。
  
  「你就這麼不想陪我喝啊。」
  
  「再跟你胡鬧下去,我大概會掛在這裡。我不能離開太久。」沙塔斯不想讓這房裡的第三人等著,直直走向房門。小賊差不多偷到東西,是時候護送他出去了,時間拖越久越危險。
  
  「欸,等等。」在沙塔斯開門時,柯登叫住了他。沙塔斯覺得他今天被嚇到太多次了。他看著柯登摸了摸辦公桌上,東張西望。「想拿給你個東西,等一下啊……」
  
  就在柯登轉身找著地上時,一個黑影從櫃子處竄出,又馬上溜出了房門。這次沙塔斯清楚地看到,黑影手中抓著好幾張紙,還有送給他的不耐煩眼神。
  
  「有了有了。」柯登拿起掉到辦公桌底下的信筒,上前遞給沙塔斯。「幫我把這個拿給特拉瑪公主。」
  
  「這是什麼?」沙塔斯裝傻問。
  
  「寄給星峰堡首領的信,通常都是我先讀完,再交給公主殿下。這早就該交給她了,不過今天發生太多事情,我抽不出空來轉交。幫我跟她道個歉。」
  
  「好。」沙塔斯接過。他希望自己沒把心情表露出來。
  
  「行李裝備明早就幫你們備好,有問題再跟我說。再見。」
  
  「嗯,晚安。」他沒有做多餘的回應,慌忙逃離房間。
  
  他佇立在走廊上,酒精應該還沒發揮作用,卻感到頭暈目眩。
  
  沙塔斯現在就手握著關鍵,足以決定柯登究竟無辜抑或有罪。
  
  他信誓旦旦地說柯登不會是犯人,但這信筒的真實感讓他開始思考,想著那可能性。
  
  他直盯著信筒蓋,上頭的紋路令他眼花起了幻覺,以為信筒變大了,彷彿不斷呼喚他,想讓他看見裡頭的紙上寫著「有罪」。越是思考,他就越是緊張,想要打開信筒一探究竟。
  
  不過基於不必要的堅持,他決定忍住,不讓自己反應過度。小賊偷出來的文件才是關鍵,在這裡窮擔心是沒用的。至少他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平復情緒。
  
  他克服頭暈,儘速走回公主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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