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3月1日，下午兩點，亞茲拉爾山
檸檬睜開眼睛。
睜開她，被雪和血弄髒的，琉璃色眼睛。
「……。」
她倒在地上。高大的針葉林，雪從灰色的天空落下，空氣瀰漫森林、火、金屬的燃燒味，異常刺鼻，畫面也怵目驚心。
「小…小羽……！」
距離檸檬不遠，兩台摔成廢鐵的車挨著山壁，火焰正從車體竄出。檸檬想起身，腹部卻傳來劇痛，一根直徑五公分的金屬貫穿她的身體，痛得檸檬呻吟，只能躺在地上。
「可惡……小羽……！」
火焰越來越大，再燒下去，車裡的人將無一倖免。檸檬想救人，但只要動作，腹部的傷就像被扯開，害她痛得大叫，眼淚流了出來。
──救命。
她想這麼喊，但沒有用。
山裡一片死寂，沒有人會聽到她的聲音。
◇◆ ◆◇
2161年3月1日，下午一點半，亞茲拉爾山
時間回到半小時前。
依照約定，檸檬和她的新朋友廖小羽，及小羽的媽媽、尚未出世的弟弟，一起搭上自駕車。他們要去山上溜冰，看小羽的表情就知道，女孩非常興奮。
「檸檬，妳有溜過冰嗎？」
車上，小羽興奮地問檸檬。檸檬老實回答：「沒有。」
「我可以教妳！」小羽自豪地說：「別看我這樣，我溜冰很厲害！教堂那些比我大的孩子，溜得都沒有我好！」
檸檬歪頭，「溜冰好玩嗎？」
小羽點頭，「嗯，我最喜歡溜冰了！我以後想當溜冰選手，不想在教堂上班……好痛！媽媽，妳打我幹嘛！」
「又在亂說話。」小羽的媽媽輕輕敲她的頭，「說過多少次，這種話不能亂講。」
「有什麼關係，爸爸又不在。」小羽摸著被打的地方，鼓起臉頰說。
「抱歉，安琪，這孩子喜歡說莫名其妙的話。」小羽的媽媽看向檸檬，表情和藹地說。
「不會，我覺得這樣的小羽很有趣。」檸檬禮貌微笑。
「唉，如果小羽跟妳一樣懂事就好。」
小羽的媽媽一邊說，一邊摸自己的肚子，裡面正孕育著一個生命。檸檬覺得很神奇，很難想像自己四年前，也是從媽媽的肚子裡出來的。
「請問，」檸檬開口，問小羽的媽媽：「妳見過我媽媽嗎？」
「很榮幸，我見過她，也和她說過話。」
小羽的媽媽露出懷念的表情，告訴檸檬：「我和丈夫剛搬來黑教堂時，人生地不熟，雪檸副諮理主動帶我們認識環境。妳和她真的很像，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嚇了一跳，以為是縮小版的副諮理。」
來到黑教堂，檸檬一直有個疑問。她問小羽的媽媽：「小舅舅和我媽媽，感情不好嗎？」
每次提到妹妹，賴冰河的臉色都很不好。檸檬以為他們關係惡劣，但小羽的媽媽說：「不，主教和副諮理，三兄妹感情很好。」
出乎預料的答案。檸檬解釋賴冰河的情況，小羽的媽媽似乎想起什麼，告訴檸檬：「雪檸副諮理結婚前，和冰河副諮理有過爭執。雖然沒有明說，但對比兩人平常的互動，一定是吵架了。」
檸檬問爭執的原因和結果，小羽的媽媽只是搖頭，原因她不清楚，而且雪檸沒多久就離家。一直到去世，兄妹倆都沒有交集。
「聽到雪檸副諮理的死訊，冰河副諮理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一個月，吃飯、禱告、彌撒、會議……副諮理都沒有出現。大家不怪他，畢竟親人離世，沒有比這更痛的事。」
「……。」
想到自己每天，都在和殺死媽媽的兇手對話，還成為那個人的眷屬。檸檬在心裡嘆氣。雪檸在天之靈，會怎麼看她這個女兒，檸檬也是很好奇。
「媽媽！」
小羽一直在看窗外的雪景，沒有注意檸檬與母親的對話。她突然問：「爸爸的新車，什麼時候會來呀？」
「還要一段時間。」小羽的媽媽反問：「問這做什麼？」
「嘻嘻，我在想：如果跟弟弟出生的時間差不多，我們就能一起坐新車，感覺很好玩！」
小羽的笑容非常燦爛。要和弟弟做什麼、玩什麼，她早在腦中想過一輪。小羽期待家中的新成員，至於小羽的媽媽……摸著肚子的手放慢速度，臉上的笑容沒變。檸檬看的出，那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小羽的媽媽頗有心事。
「……。」
因為肚子裡的小孩，小羽的父母有過不少爭執，檸檬也大概猜到原因。披著醫師袍的流氓──她哥哥說過，不是每個父母都想要小孩，其中原因很複雜，無法用「對」或「錯」去囊括。只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比起小孩，檸檬更在意小羽母女提到的車。黑教堂會給每個家庭配車，檸檬目前坐的這台，就是薩拉凱爾教給的。聽到黑教堂要再給一台，檸檬覺得奇怪，小羽父母的職位稱不上高。如果每個家庭都這樣，薩拉凱爾教哪來的錢？
當然，十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銀行、房地產、投資，但金融市場的餅就這麼大，幾乎都被謝氏、李門、Platinum割走；再把高宇維的資產算進去，薩拉凱爾教能分到的其實很少。黑教堂的收入，主要來自信徒捐款，尤其幾位大企業的老闆，每年的捐款金額都很可觀。
問題來了：黑教堂三百多人，大家的食衣住行育樂，都由上面統一提供，品質也不差。僅憑這些收入，支撐三百多人的生活品質，和黑教堂的整體運作，這有可能嗎？
「……。」
檸檬看過薩拉凱爾教的財務報告，看似一切正常，但數以萬計的細項，檸檬沒有仔細核對，也沒有用蜘蛛糖的系統分析收支。一想到可能有貓膩，檸檬怪自己粗心。看來今天晚上，又得潛入賴霜原的辦公室了。
「檸檬，妳怎麼了？」發現檸檬的表情很緊繃，小羽關心問。
「沒事。」檸檬很快反應過來，「在想《大秦帝國》的劇情。」
「……妳真的很喜歡那個耶。」小羽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大秦帝國》？」聽到劇名，小羽的媽媽也是一愣。
「檸檬天天看，每一集演什麼她都知道。」小羽跟媽媽解釋。
「天啊，那我也看不下去，妳真厲害。」
小羽的媽媽笑了。她總算理解，為什麼小羽說「檸檬是很不可思議的人」。這女孩確實特別，和雪檸一樣，總是出乎預料。
「檸檬為什麼喜歡《大秦帝國》？」小羽的媽媽問。
「我爸爸很喜歡。」檸檬解釋：「他常常不在家。只要想他，我就會放來看，不知不覺就……！」
檸檬話沒說完。一瞬間，真的是一瞬間，她們的車子正駛過一個彎，檸檬看見轉角出現另一台車，那台車竟全速朝她們衝來，然後──
「磅！！！」
兩台對撞，車內猛烈一陣。檸檬來不及反應，突然天旋地轉──公路旁的圍牆被撞開，兩台車雙雙打滑，最後失去重心，車子沿著山壁滑落、摔在山腰的針葉林間。落地爆炸前，只聽一聲「框啷！」，檸檬嬌小的身軀被彈出來，和車窗的碎玻璃一起摔到地上，失去意識。
◇◆ ◆◇
2161年3月1日，下午兩點，亞茲拉爾山
──事情就是這樣，檸檬只昏迷兩分鐘。等她醒來，小羽和她媽媽所在的車，車體摔得嚴重畸形，另一台也是嚴重毀損。肇事的車正在燃燒，再這樣下去，火勢會蔓延到小羽所在的車。無論如何，要把人從車裡帶出來，不論是生是死。
「唔……！」
然而，那根貫穿檸檬腹部的金屬，不打算輕易放她走。檸檬痛得無法行動，但人命關天，她不能眼睜睜看小羽母女倆，被火焰肆意吞噬。
檸檬躺在地上喘氣。這種疼痛，一個四歲的小孩不可能受得了，但她是檸檬──在神與畜長大、每天被尼可拉斯用火車撞的檸檬。看著貫穿腹部的金屬，檸檬兩手緊握，深吸一口氣，直接將金屬拔出來。
「啊……啊啊啊啊！！」
山林間迴盪她的叫聲。檸檬痛得大叫，同時，她腦中閃過系統的聲音──「修復系統ＯＮ」，血流如注的傷口開始癒合。檸檬躺在地上，從一開始大叫，到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剩喘息，四肢也漸漸恢復力氣。
「報告：初步修復完成，已修復60％。」
「建議：啟動進階修復程序。」
「提醒：氣溫低於攝氏10度，恆溫系統已開啟。」
檸檬沒有採納蜘蛛糖的建議。發生這種事，毫髮無傷反而會被懷疑。既然已經修復60％，四肢也能正常運作，她便無視系統，慢慢站起身子。
「小羽！」
她不顧火勢，往車內一看，裡面的狀況慘不忍睹。小羽的媽媽當場斷氣，屍首掛在椅背上，腹中的胎兒自然沒保住；至於小羽，整個人貼在後車門上，滿臉鮮血，不省人事。
「……！」
然而，蜘蛛糖的系統告訴檸檬：小羽還活著，生命跡象微弱。檸檬不能放棄這絲希望，否則在被燒死前，小羽會先被濃煙嗆死。
車體變形，檸檬連車窗都鑽不進去，唯一的方法是破壞車門。她用東西砸，但沒有用，只能緊抓變形的門，看能不能把車門打開，哪怕掰開一個縫也好。
「唔……！」
然而，使出全身的力氣，車門依舊動也不動。火勢越來越大，檸檬透過蜘蛛糖，讓系統強化她的身體，將力氣提升到原先的200％，還是沒用。
「警告：強化指數超標，超出身體負荷。」
「結論：不建議。」
「少囉嗦！你不是很厲害！？」檸檬對系統大罵：「給我提升到最高！快點！」
濃煙已經飄到這，車內的溫度越來越高。看著失去意識的小羽，檸檬心急如焚，強迫系統強化到220％、240％、260％……到300％時，她的手臂開始劇痛，蜘蛛糖的系統不斷警告，車門還是打不開。
「小羽……小……！」
突然，另一隻手出現，車門被「磅！」地打開。檸檬因為反作用力，整個人摔到後面的地上，模樣非常狼狽。
「不要無視系統的警告，妳會後悔。」
熟悉的聲音。檸檬抬頭，另一位蜘蛛糖擁有者──羅笙，正拎著被扯下來的車門。檸檬強化到300％都打不開的東西，羅笙一隻手就解決；能單手揮武士刀的人，就是不一樣。
「小羽！」
檸檬沒有時間說謝謝。她衝進車內，將小羽和小羽的媽媽都帶出車外，用系統分析她們的傷勢。因為大量出血，小羽的媽媽已經斷氣，肚子裡的小孩也是；小羽除了外傷，右肩粉碎性骨折，骨頭幾乎全毀。
為了避免小羽失血過多，檸檬將自己的外套撕開，在傷口靠近心臟的那一端，用撕開的布料緊緊綁住；同時，她透過系統連結網路、聯絡賴冰河，救援十分鐘內抵達。能做的緊急處理都做完，檸檬的呼吸才緩過來。
「……。」
看著小羽的媽媽，想起剛才三人在車上、小羽說想當溜冰選手的畫面，檸檬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怎麼會……」
上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死去。檸檬幼小的心靈難以接受，只能跪在屍體旁大哭，身子不停顫抖。
……明明要一起溜冰的。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說過，這座教堂的條件，就是宗教。」
另一邊，羅笙站到肇事的那台車上，叫檸檬過來。
「用我給妳的人事資料，看看這位兇手。」
「……。」
羅笙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火已經被他撲滅。檸檬一邊哭，一邊走。車子太高，或許是沒耐心、等檸檬跳上來太花時間，羅笙竟然把她拎起來，單手抱著，好讓她看清楚。
「……！」
肇始者也已身亡，屍體被燒得焦黑、面目全非，但透過蜘蛛糖，系統分析出他的身分。當對方的名字跳出來，檸檬的心臟彷彿漏了一拍，琉璃色的瞳孔剎那縮小，腦袋一片空白。
──廖天恩。
這個人，是小羽的父親。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