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廳內，一進門就像洩了氣似的，腿軟跌坐在地毯上。他想丟棄手中的凶刀，可這是證物。
殺人好可怕。刀子捅進人體的觸感好噁心。血液噴到身上的感覺也好噁心。
噁心透了！
「嗚噁──」強烈的反胃讓他嘔出酸水。
他之所以奪走那個騎士的性命，下令處死那些騎士，是因為那是他的責任，那是對於謀殺領主的犯人必須的處置。他不能為了保持自身的純潔，自私地讓崑西背負所有的血債──他決定留在城堡時，就做好這項覺悟了。
他不樂意殺人，不管對象是什麼人，他都不樂意剝奪生命，可是自己想和崑西在一起的話，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他不懂歷史上怎麼會掀起那麼多場戰爭？究竟是為什麼而戰？
幾名僕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端著清水和毛巾過來為他清理。
伊得抓過毛巾隨便抹抹嘴角，多要了幾條耐用的布，將匕首包了起來，吩咐旁人送去儲物室保管。
他箭步來到崑西的房間，差點與進進出出的下人們擦撞，只見醫生與管家站在床邊，神色凝重地低聲交談，崑西赤裸著上身趴在床上，呼吸微弱，陷入昏迷。
伊得走近細看，崑西的臉龐、雙手都有幾道尚未癒合的灼傷，看來血族即使全副武裝仍舊不敵烈日照射。目光挪移到肩胛，那處傷口慘不忍睹，血肉發黑，周圍的皮膚潰爛流膿，且有擴大的趨勢。
「伊得少爺，」醫生面有難色地說道：「公爵大人的傷口很深，離心臟太近，我已經全力搶救……」
血族一旦被銀製品打傷，除非使用聖泉清洗，否則是不可能痊癒的，但是聖泉位於非常遙遠的秘境，由一群高傲的龍族看守，因此這個方法基本上是不可行的。當年人類打勝仗，就是發現銀對血族是劇毒。
伊得面無表情，沉默。
房內瀰漫悲慘的氣氛，下人們無助地抹著眼淚，唯獨伊得呆呆地瞅著崑西的傷口。
「讓我試試看。」他的口吻輕飄飄的，像在夢囈。
所有人都露出驚詫不解的神情。
「我曾經成功過一次，」伊得繼續喃喃自語，「雖然事隔多年，我忘了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我可以試試看。不對，我一定要試。」
他掃了眾人一眼，淡淡說道：「請你們出去，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准進來。」
＊＊＊
崑西清醒的時候，天空星斗滿布，惱人的痛楚幾乎消失了，只殘留一點仿若針扎的刺痛，嘴裡有股怪異的血味。這不是人造血，也不是伊得的味道，是誰的？
他起身下床，遲鈍地發覺自己打赤膊，再看看自己的手，指甲縫裡有些血汙，與人交戰的記憶湧入腦海。
伊得呢？他沒事吧？
他剛轉過身，伊得便推門而入，在一陣錯愕的靜默後，伊得率先反應過來，跌跌撞撞地撲到他懷裡。
「你睡了好幾天，總算醒來了！」伊得像是失而復得般又哭又笑的，埋怨他昏睡了這麼久很嚇人，第數次檢查起那道粉紅色的傷疤。
「還會不會痛？」伊得輕輕地摸著不平的皮膚表面，很擔心傷口復發。
崑西搖頭，神情透著疑惑，他記得自己被銀製武器攻擊，怎麼還……活著？
他思考半晌，想通原因，蹙眉問：「多少人知道你為我治療的事？」
「咦？啊，那個啊……」伊得苦笑道：「城堡裡的人都知道了，畢竟我一個人就治好你的傷，不可能敷衍過去的。」他注意到崑西眼神的變化，連忙拉住他，「不要，拜託你不要洗掉他們的記憶。」
「不能讓他們知道你的秘密。」
「很快就不是秘密了。」伊得不肯鬆手，直視著崑西道：「斯特國騎士的屍體掛在城門示眾，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每個人都知道斯特國王企圖謀殺你。」
崑西來不及表達驚訝，伊得又說道：「外界的人都認為，你不可能受到銀製品的傷害後還能活下來。我想過要不要就這樣宣布訃聞，讓血族聯盟去和斯特王國追究責任，人類陣營不想被牽連就會袖手旁觀。
可是如果真的這麼做，一定會有人想趁亂來占領這座城，這只會讓事態更混亂。所以我們保持沉默，什麼消息都不透露，到目前為止，斯特王國還沒採取行動。」
崑西覺得眼前侃侃而談的少年很陌生，自己只不過睡了幾天，小鬼怎麼就脫離他的羽翼，不再孩子氣了？
「你的意思是，」崑西問道：「我應該『活著』去告狀？」
「我跟你的助手討論過了，比起詐死，你到聯盟露個臉應該能夠讓他們更重視這件事，接下來我們就能公布你還活著的消息。」
「你的能力，還是可以保密的。」崑西只在意這點。
伊得嘆氣，「當所有人看到你時，都會想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活下來的。」
「隨他們怎麼想。」
「當然隨他們怎麼想，可是收過龍族禮物的人屈指可數，我查過了，你從來沒收過。」連日熬夜翻閱資料、商討對策，令伊得的眼瞼下多了淡淡的黑影，「他們會想一定是有人幫忙，而整個卡萊因大陸有能力並且願意幫助你的人……」他不必說完，崑西就能明瞭他的意思。
魔法師大多在宮廷謀職，不入宮的也不會和血族打交道，一一剔除這些可能性之後，人們就會把目光放到總是與崑西出雙入對的伊得身上。
就算洗掉了城堡人員的記憶，也不可能消弭外界的質疑。
崑西單手按著自己的額角，呼出沉重的氣。他隱瞞伊得的天賦，就是不希望這孩子受罪，但是伊得為了救他一命，賭上自己的未來。
「將屍首掛在城門是你的主意嗎？」他問。
「是。」伊得爽快承認，「我親手處決了一個騎士。」
「你……」
「崑西，我也是慕尼圖的一份子。」伊得態度坦然地說道：「當領主不能下決策時，身為公爵繼承人的我就必須出面做主。要是我留他們活口，外頭的人會當我們好欺負，認為公爵的繼承人是個懦夫，往後他們就能予取予求。」
崑西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他心中很清楚伊得的考量和處置是正確的，可是他不希望伊得執行這種正確。他殺過人，了解那是什麼感受，儘管那是時代之下的身不由己，可是掠奪生命本身就是一項罪惡，他怎麼可能想見到伊得背上這種罪？
這一刻，他深深責怪自己的無能，為什麼讓伊得扛下這麼重的擔子？
「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保證，「絕不會。」
「我也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伊得拉著崑西的手，揚起微笑，「我知道崑西很強大，所以才能保護哥哥、姊姊還有我，不過現在我長大了，也有能力保護你了。我不能老是躲在你背後嘛，對吧？」
崑西很想說「不對」，很想說自己可以護著伊得一輩子，只是他也感覺到，伊得有了自己的抉擇。這是頭一次，有人說要保護他，若是給別人聽見了，都會以為伊得在開玩笑，只有他了解這孩子的個性，伊得已經用行動證明這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這幾天哥哥他們託人送信過來。」伊得不知道崑西複雜的心思，笑道：「他們都在問你要不要緊，還送了很多傷藥，我回信告訴他們你很好，叫他們別衝動跑回來。你看，不是只有我會擔心你喲！還有、還有，蘇菲亞姊姊結婚了，肚子裡有小寶寶，她希望我們可以抽空去探望她。」
經歷過那麼多不公不義之事，還能笑得如此燦爛的人，大概只有伊得了吧？
「崑西都不說話，是不是害羞了？」小鬼張大眼睛觀察他的表情，好像想揪出什麼細節變化。
崑西將伊得牢牢地圈在懷裡。他的確沒有想到那幾個孩子還惦記著自己。在這幢城堡工作的人類成員不知替換了多少批，他從不計算也不在意，因為他們很快就會離開。他會養育人類也只不過是因緣巧合，沒有設想過這群孩子在長大離巢後還會記得他。
原來這世上除了伊得，還會有人關心他。
「領地的事務有人代理，邊境也會加派人手巡邏，你不必再操心這些。」崑西說道，「聯盟那裡，我會過去一趟，但這只是義務，盡了義務我就會離開。」
「那……」
「他們做什麼決定，都與我們無關。」
見到伊得納悶的表情，崑西料到他會提出什麼問題，感到無奈地嘆息，「他們……我的同胞不如你所想的和睦，他們的明爭暗鬥不會比人類少。伊得，血族不懂團結。」
要是他們懂得團結，當年就不會打敗仗了。
伊得撫著那張如畫般俊美的容顏，語氣不捨地說道：「這就是你不跟他們往來的原因嗎？沒關係，他們不在乎你，我在乎啊！」
崑西閉上眼，任由伊得的掌心摩娑自己的臉龐。人類真好，天生比血族溫暖，有陽光的熱度，但不會灼傷人。
「伊得，」崑西的嗓音摻了幾分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柔軟，「跟我走。」
「去哪？」伊得驚詫地問。
「聯盟的據點。」
「咦？我跟去的話……」
「你是客人，他們不會傷害你。把你留在這裡，才是真的不安全。」崑西言簡意賅地解釋。
斯特王國引起的騷動不僅僅是自毀名聲而已，人們也能從崑西大動干戈的行為掌握到他的弱點──他最小的養子伊得。
但，崑西不會再給別人機會碰伊得一根寒毛。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