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回到這裡。
寬敞的花園沒有人的氣息,入侵此地的暴徒已經離去,只留下靜謐的空殼。
她把少女抱在懷中,踩過太陽下的草皮,一步一步走向白色洋房前的那棵大榕樹。
好像在夢中見過類似的風景,她心想。
夢裡的榕樹看起來好遠好遠,是那樣遙不可及。
夢中武就站在榕樹下,呼喚她的到來。
如今經過數日的波折,她終於抱著少女抵達樹下。
她將少女輕放在地上,背靠著樹幹坐下。
微風拂過她烏黑的髮絲,大頰鼠恰咪也爬上她的肩膀乘涼。
──好涼……
一整天在太陽底下奔走、甚至被曝曬在正午烈陽下,使她累積大量的疲勞,如今她終於得到在陰影中歇息的機會,不覺有種回到歸屬的感覺。
歸屬……是的,正如昨日老闆在樹下說的話。
『妳和真緒,一起留在「花園」。』
那溫厚的聲音言猶在耳。
『只要玄城還在的一天,妳就不必再逃──這裡就是妳們的「家」。』
結果不過一個晚上,玄城就崩潰了。
老闆為她描繪的願景,沒有實現的一天。
然而,她轉頭看。
『月海姐,我們要不要……一起留下來?』
當昨夜少女站在洋房大門前,轉頭帶著苦惱的表情如此詢問她時,要說她沒有設想過相同的可能性,沒有嚮往過相同的未來,就是在欺騙自己。
當時的她,因為心中充滿對雙子的愧疚而沒有答應少女。
要是她沒有逃走,要是她留下來……今日的結局會否不同?
她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月海輕撫真緒的臉,觸摸真緒闔上的雙眼。
真緒的肌膚變得越來越僵硬,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完全硬化。
昨夜她和真緒靠在一起時,明明還是那樣地柔嫩。
沒錯,那個寧靜溫柔的夜晚……
她輕輕哼著自己最熟悉的歌曲。
真緒坐在她身邊,閉眼沉浸在她的旋律中,身體與她緊緊相偎,柔軟的身體傳來涼爽的體溫。
她和真緒都褪去外衣,只穿著簡便的內衣。
在她和真緒說完彼此的故事,在她打開大門接受真緒後……
『我想了解月海姐的全部……我也會給月海姐看我的全部。』
如此說著,真緒脫去自己的衣服。
真緒纖瘦的身體儘管缺乏起伏,但因為充足的運動鍛鍊結實,飽含著青春的力量,這股力量就像夏季的太陽,好像永遠不會消逝,卻又給人隨時會如櫻花凋謝般的矛盾感,讓人捨不得看著她漸漸添上歲月的痕跡。
月海雖然害臊,但無意頑強抵抗,她跟著脫下衣服,將雪白的肌膚和穠纖合度的身材展露在真緒眼前,真緒圓潤的臉頰染上桃紅色,戴頸鍊的喉嚨悄悄嚥了一口口水,羞澀的表情混雜著不言而喻的憧憬。
真緒怯生生伸出手指,觸摸月海完美無瑕的肌膚,電得月海一陣酥麻。受到裘蕾病毒影響,月海的肌膚不會隨歲月衰老,也不會留下任何疤痕。不過當真緒的手指繞到月海背後時,就像車輛行經顛簸的道路,碰觸到數個凹凸不平的痕跡。
疤痕爬滿月海的背,讓月海看起來像是反覆縫補過好幾次的玩偶。真緒在為月海換衣服時看過這些疤,她當時沒有細想,直到聽完月海的故事,她才理解背後的意義多麼沉重,她嘗試想像月海承受過的痛楚,但就算是腦海中最殘酷的畫面,恐怕也不及月海經歷過的千分之一。
真緒擁住月海,什麼也沒有說。
月海輕拍真緒的臂彎,安心任她抱著,知道此時不需要言語。
她無須再逃避真緒的熱情,儘管未來之路艱難無比,但她們一定會想到辦法,克服所有困難。
至少當時她如此相信。
之後的夜晚,她們說著,笑著,天南地北聊著任何話題,分享所有心事,從流行趨勢、喜歡什麼樣的對象、未來想做些什麼……一般女孩感興趣的話題,她們都聊了一遍。
月海覺得此刻的自己,或許就像所謂的普通人。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普通」的幸福。
『月海姐,妳說妳媽媽會唱一首搖籃曲給妳聽,對不對?』
忘記是以什麼話題為契機,真緒偶然提起這件事。
『那是什麼樣的歌?我想聽聽看。』
『……真拿妳沒辦法。』
儘管嘴上有些困擾,月海依然開口唱起懷念的旋律。
溫婉柔和的歌聲在窄小的房間內搖曳流轉,有如月色下的寧靜海洋,平緩的浪潮一波一波在耳畔輕聲推湧。聽著聽著,真緒陶醉地枕在月海肩上,迷濛的雙眼好像隨時會墜入夢鄉。
『再唱一遍嘛,我想學。』
月海面紅耳赤,奈不住真緒的任性,在嘆息之後再唱了一遍。真緒的嘴巴像金魚開開闔闔,用樸拙的發音覆誦日語歌詞,雖然沒辦法很快就唱得字正腔圓,但已經把大致的旋律記住。
『好難哦。』
『不是說什麼都肯學?』月海用真緒的承諾開她玩笑。
『月海姐欺負人。』真緒學恰咪鼓起腮幫子。
『這只是上半段,』月海捉弄地笑,『要是連下半段也教妳,妳大概會昏過去吧。』
『先不要教我哦。』真緒抬頭看月海,『等有一天我們離開玄城,月海姐再教我唱下半段。』
『為什麼?』
『要是把快樂的事太早體驗完,未來就沒什麼好期待了呀。』真緒說:『我們還有好長──好長的日子要過呢。』
『……傻瓜。』
『對了──』
說著,真緒像兔子一樣跳離月海,撈起脫掉的褲子,從口袋掏出一個東西,又蹦回月海身邊。
『這就是我說的戒指哦。』
捏在真緒手中的是一枚塑膠製的玩具戒指,鮮豔的顏色反射著俗氣的光澤。
月海記得真緒說過,她兒時在威尼斯迷路,偶然遇見一個玩地理藏寶遊戲的日本青年,青年把作為寶藏的戒指送給她當禮物。或許是因為聽完月海學自母親的歌,讓真緒也想起遙遠過去的美好回憶吧。
『我後來才知道,它是一種叫珠寶巧克的零食附贈的玩具……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當作幸運符。』真緒若有所思,『我本來想把它當生日禮物,送給月海姐。』
『它對妳有意義,對我並沒有。』
『對不對?還好我沒送。』
真緒為猜到月海的心思而得意,但下一秒,臉色又變得陰鬱不安。
『月海姐……要是哪一天我死了,妳會難過嗎?』
『說什麼傻話。』月海納悶真緒為何這麼問。
『不要管,先回答我。』
『……不可能不會。』
『什麼嘛,這麼不坦率。』
真緒假裝生氣,「哼」一聲甩過頭去,接著又像自言自語地開口:
『可是我不希望妳難過。』
月海看不見真緒的表情,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落寞的覺悟。
『每次月海姐提起武哥哥,表情都很悲傷……我想,不管是武哥哥,還是月海姐的孩子,一定都不希望看到妳難過,我也不希望月海姐想起我時,只想到不好的事。』
少女的雙眼望進她迷惑的眼中,那對明亮靈活的大眼睛正如少女的母親所說,能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一個人的自我。她知道真緒說的是事實,每當想到武離去的畫面,她總是深陷在悲慟中無法自已,在孩子們出生後亦沒有改變。
『要是那一天到來,要是我死了……我希望月海姐會想起,我們一起創造過好多好多的回憶,會覺得我們相遇真的太好了,活著真的太好了……這樣我才知道,我的的確確在這個人心中留下了些什麼,我的生命不是沒有意義的。』
『這個煩惱本身才沒有意義。』
月海淡然否定,忽然真緒抓起她的手,作勢要把戒指套上去。
『妳做什麼?』月海沒有閃躲。
『月海姐為我戴上頸鍊,那我要為月海姐戴戒指──我對月海姐發誓,要是將來妳只想到傷心的事,我會變成鬼回來抓月海姐。』
『我沒打算接受小女生求婚。』月海半開玩笑,輕輕把手抽回。
『就當作不是我送的,是武哥哥來不及送的戒指替代品吧。』
『……傻瓜。』
『啊,月海姐害羞了。』
昨夜的記憶至今歷歷在目,卻註定隨著時光變得越來越模糊。
真緒昨夜的戲言,沒想到竟成為預言。
也許真緒始終都明白,平凡的她涉入月海的世界會面臨多大的危險。
像是為了捉住回憶的證明,月海探尋真緒的口袋,掏出她珍藏的玩具戒指。
月海沉重地將戒指套在手指上。
戴上戒指的瞬間,她彷彿聽見少女的聲音。
──月海姐,記得我們的約定。
她想起離開教堂時,真緒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是真緒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總有一天要一起離開玄城,總有一天,要教真緒唱搖籃曲的下半段。
看著真緒永恆的睡臉,月海淡紅色的唇輕輕開啟,流洩出微弱的歌聲……
手將真棹揭……徹水之妖精……
夢中徒步來……長夜無可待……
今宵伴君行……子夜戲迷藏……
待君早日還……長夜無可待……
我欲長睡之……漣漪輕搖曳……
我欲長睡之……海之懷抱中……
輕柔悠長的歌聲,消逝在夏日的涼風中。
她來不及詢問父母這首歌的名字,但曾有個神奇的女孩為它如此命名……
月與海的子守歌。
唱歌的同時,越來越多的呼喚聲湧上她的腦海。
『月海姐,生日快樂!』
『月海姐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
『只要跟月海姐一起,就是好日子呀。』
『我是月海姐的朋友,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月海姐,站起來!』
『我以為……月海姐也……不要我了……』
『抓到了,月海姐一隻!』
『月海姐──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裡的貓了,請多指教哦。』
『謝謝妳,月海姐!』
有時活潑、有時寂寞、有時歡快、有時悲傷……
無數次、無數次……少女充滿喜怒哀樂的一聲「月海姐」,她再也聽不到了。
要是歌聲能傳上天堂,要是能傳進真緒耳中該有多好?
「對不起……」
混雜著悔恨與歉疚的淚水,模糊月海的視線,滴落在少女的臉上。
她沒有辦法和真緒一起離開玄城。
她沒有辦法教真緒唱子守歌的下半段。
她沒有辦法在想起真緒時只想到好的回憶。
到頭來,她還是無法實現和真緒的約定。
那麼至少,她要讓少女回到她們的「家」。
這座綠意盎然的天空花園,曾是她們最接近「家」的地方。
這裡就是無家可歸的少女最終的歸宿。
黑衣少女看了最後一眼,將少女的容貌烙印在心中。
「我永遠不會忘記。」
她放下少女,站立起來。
黑曜石般的雙眸遙望看不見的遠方,戴戒指的手逗弄著肩上的恰咪。
「恰咪,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黑衣少女再次踏出腳步。
再也沒有回到這裡……
※
玄城的暴亂在數日後被中國解放軍剿平。
數以萬計的大量死者用了近兩個月時間清理完畢,大多數人都被草草焚化,隨意掩埋。
沒有幫派的抵抗,WHO(世界衛生組織)得以進入隔離區調查疫情,在達成四十二天沒有新病例的標準後,WHO正式宣告TB病毒於世上絕跡。
中國收復隔離地帶,上海大都會再次統一,玄城成為歷史名詞。
空老師在上海市另尋他處,重建天空花園,繼續照顧失親的孩子們。
人來人往的大都會中,有一位母親散盡家財尋找下落不明的女兒,直到發狂。
※
月海返回日本,想從兒童養護設施接回她的雙胞胎孩子。
然而院方告訴她,雙子已經被一個穿套裝的女人帶走了。
女人膚色黝黑,有一頭火紅色的長捲髮。
艾倫斐德的餘孽,依然在阻礙她得到平靜的生活。
在那之後,悲憤交加的月海不停襲擊拉比利在世界各地的據點,只為找回她的雙子。
失去艾倫斐德的拉比利,很快就找到接手追捕任務的人選。
他們為神出鬼沒、宛如復仇天使的月海取了一個代號──莉莉絲(Lilith)。
接下來的日子,月海都在與拉比利的周旋中度過。
數年下來,月海一無所獲,幾度淪為過去的行屍走肉。
每當她感到絕望時,她會拿出一枚玩具戒指。
戒指提醒她,曾有一個朋友陪伴在她身邊,告訴她,她不用一個人承擔一切。
戒指承載的不止是朋友的心意,更是武、老闆、老闆夫人……是消逝在時間中的許許多多人對她的思念。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抵達幸福的未來。
確認自己的信念後,她便會收起戒指。
懷抱渺茫的希望,在漫無天日的道路繼續前行……
於是,時光飛逝。
直到二零三四年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