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當我又一次睜開雙眼,已經來到一艘船上。
我扶著頭坐起身,茫然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空間。身旁是仍在熟睡的傾奇者,流浪者則在前方,他正窩在被群書包圍的木桌上,以一旁窗戶映射的陽光當作光源,低頭在紙上書寫著什麼。
「我們……這是要去哪?」
記憶出現斷層,依稀記得昨晚我和傾奇者還在桓那蘭那,但這之後的事,便一片空白,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回家。」流浪者淡淡地答道,他上下掃了我一眼,沒有多做解釋,繼續投入桌上未完的作業中。
我繞過滿地書籍走到流浪者身邊,他並未在意我的接近,淡黃色的紙張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看不太懂,翻查一旁的筆記也無法理解,我左右晃了晃,陰影似乎阻擋了光源,流浪者把我朝書堆方向輕推,示意我去一旁看書。
狹小的船艙內,滿滿當當堆著各式古籍資料,流浪者或許是研究歷史的學者吧,我小心越過仍在熟睡的傾奇者,隨手拾起散落在地的一本筆記,在一個同樣有光源的角落坐下。
——五歌仙研究與考據
泛黃的扉頁上,這行字寫在中央作為筆記的開頭。筆記中紀錄著不少關於五歌仙的傳說及詩歌,旁邊也寫滿了詳細的註解,似乎是某位學者留下的手記。
……相傳,古時的稻妻有著五名性格各異的詩人,他們分別為翠光、葵之翁、赤人、墨染及黑主。
翠光的性格灑脫不羈,喜好飲酒,平民出身的他備受百姓喜愛,一說因居住的草庵名為「翠光堂」而得名。
葵之翁是位擅長弈棋的老者,除詩歌外,也有部分小說作品傳世。一說他成名較晚,真實身分可能為幕府官員。也有一說他是妖狐化為的人類。
赤人似乎是個武人,擅長劍術,一說因為喜歡在作品上加蓋朱印而得名。
墨染曾是巫女,擅長花藝與舞蹈,後來在將軍身旁擔任侍女。一說墨染成名後便辭去官職專心創作,另一說她一直服侍將軍到晚年。
五歌仙中,唯獨黑主的紀錄異常稀少。在後人撰寫的故事裡,他的形象豐富多樣,有時是瀟灑孤傲的隱士,有時是陰險算計的俠盜,我翻遍能找到的資料,無論哪一種解讀,都說明著他的神秘與行蹤莫測。
黑主的結局無人知曉,他的人生軌跡在歷史洪流中抹去,一如世上的多數人。但他的眾多詩句保存了下來,傳承數百年,令他得以作為五歌仙之一流傳後世。
不知為何,我對黑主這名詩人情有獨鍾。從零散的詩詞中,我能感受到他對世人的不屑,對將軍幕府的幽怨,但同時也有看見美景的喜悅,與友人飲酒作樂的歡欣。詩詞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我空蕩的胸中引起迴響,帶我回到那遙遠的百年前,與這名神秘的詩人相會。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楓樹下搖曳,對上視線的剎那,他的臉孔變成了我的模樣。那副平和的姿態與流浪者相似,卻多了幾分灑脫、幾分驕傲,與文獻中孤芳自賞的描述契合。
如果說流浪者是來去無形的風,黑主就是山嶺上的神木,不強行融入世俗,不迎合他人目光,旁觀世間一切紛亂,自由的做自己。
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一直盤旋在頭頂的陰雲悄悄地散了,就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儘管模糊而曖昧,卻終於看見了希望。
少年踏著輕盈的步伐來到流浪者身旁,對方正好完成一個階段的工作,仰頭回望來者。「我想好了。」他抱著一本褪色的古籍,聲音中滿是雀躍。流浪者從未在對方臉上見過如此坦然的笑容,詫異之餘,少年緩緩開口:
「我的名字,就叫『黑主』吧。」
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字詞落入耳中,流浪者愣了半秒,隨後微笑著頷首道:
「『黑主』是吧。嗯,我知道了。」
名字是生命的第一份餽贈,儘管決定的比想像中快,流浪者仍不會否定少年的選擇。
黑主收斂起笑容,端正姿勢,臉上多出幾分自信。僅僅是擁有名字,他的氣息便產生了變化,如同飄零的種子落到地面,開始踏實的生長、發芽。
傾奇者那邊傳來動靜,黑主下意識往那邊看去,正巧與剛睡醒的傾奇者對上眼。
「唔……早安,嗯……浮浪人先生?」
「去告訴他你的新名字吧。」流浪者低聲催促道。黑主猶疑的看著流浪者,微微點頭,轉身走向傾奇者。
「你好像……不太開心?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沒有。」黑主淺笑著,用手指簡單梳理傾奇者睡亂的髮絲,「只是剛換新名字,不太適應。」
「新名字?」
「嗯。『黑主』,我決定叫這個名字了。」
「黑主……」傾奇者喃喃複誦著,「感覺,很適合你。」
後方的流浪者欣慰地看著黑主與傾奇者的互動,周遭都是古籍,黑主索性拿起書卷向傾奇者講解典故,二名人偶興致勃勃地研究起歷史。
流浪者回過頭,完全打開船上的木窗,午後暖陽灑進船艙,照亮三位人偶的視野。傾奇者舒服的瞇起眼睛,身體一斜倒進黑主的懷裡。感情真好,流浪者默默想著。
–
太陽冉冉落下,夕陽餘暉灑在波濤的海面上,將世界染成一片橘紅。小船在岸邊停下,流浪者拋下船錨,確認船隻順利停靠後,便帶著黑主傾奇者上岸。
「這裡是?」
「位於稻妻邊緣的孤島,也是我們未來的家。」
傾奇者捕捉到不遠處山丘後的房子,得到流浪者的同意後,邁著興奮的步伐奔去。黑主沒有行動,視線盯著逐漸跑遠的傾奇者,就像是回望遙遠的過往,摸著身上潔白的服飾,若有所思。
「需要幫你買一套新的嗎?」流浪者淡淡詢問。
「嗯。還有……如果可以,希望是與傾奇者相對的黑色。」
黑主轉身背朝光線,身上衣物因背光而變得黯淡,落日沿著身軀描出赤紅的輪廓,他平靜地望著流浪者,眼中無悲無喜。
「很合適,對吧?」
流浪者靜默數秒,萬千情感與評價匯聚成一聲輕笑。聲音很輕,卻實在的傳入黑主耳中。他隨後往傾奇者的方向追去,海風吹起他的衣袖,就像展翅高飛的鳥兒。流浪者望著遠離的二人,想起家中的「第三位」,刻意地放慢了腳步。
黑主追上了傾奇者,前方便是流浪者口中的「家」。用木板與石材搭建的房屋比想像中小,比起住所,更像是為了度假而建的小屋。
門並沒有上鎖,被海風吹得開開合合,隱約能見到屋內的情況。傾奇者看向一旁的黑主,黑主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家門。
「——嘖,真慢。」
一身紅黑裝束的少年正翹著腿坐在椅子上,斜眼看向門外的黑主和傾奇者。他已經等了好一段時間,神情滿是不耐。
傾奇者被對方的氣勢嚇到,緊抓著黑主的手臂不敢出聲。黑主打量前人的裝束,不出意外,他就是流浪者口中的「第三名人偶」。
「……你就是散兵?」
「還用問嗎,那傢伙沒告訴你們?」
眼前的人偶與流浪者完全不同,全身散發著危險的警告氣息。黑主略顯顧忌的往後看,流浪者不見人影,傾奇者縮在他身後瑟瑟發抖,在場只有他能與散兵應對。
「請問東西要放在哪裡?」
散兵瞄了眼黑主手上的書袋,左手指著斜後方,趕人似的答道:「靠裡側那間是你們的房間。東西快點搬進去,別擋在門口。」
他的態度高傲而疏離,比起告知更像是上司對下屬的命令。黑主不禁感到有些不爽,連年紀最大的流浪者都沒這麼高高在上!
黑主忍不住瞪了散兵一眼,對方的眼神瞬間暗沉下來。
「怎麼?還要我再說一遍?」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反擊的話語自動從口中脫出,黑主嚇了一跳,但已來不及收回。
散兵本就不好的臉色更差了,黑主微微向後退,只見對方從椅子上站起,冷笑道:
「哦,不好意思,我說話就是這副德性。如果你想聽點好聽的話,建議去找路邊賣藝的妓女。」
「你……!」黑主沒和人吵過架,也不知怎麼應對,只好硬著頭皮回以書中看到的句子:「我們無冤無仇,你對我無禮,就別怪我——」
「如何?」散兵來到黑主面前,無形的威壓逼得他說不出話。「對我動手?拿刀砍我?還是……」
殺了我?散兵沒有說出口,邪魅的目光直盯著黑主,透著明顯的挑釁。
「等、等流浪者回來你就知道!」黑主拉著傾奇者逃跑似的躲進房間。散兵沒有攔阻,揣著手臂,好似在看一場戲。
把房門關住再鎖上,確認散兵的腳步聲遠離後,黑主長舒一口氣,順著牆滑坐下。
「那個人……好可怕……」傾奇者坐到黑主身邊,雙手依舊扯著袖子。他的聲音顫抖著,表情相當不安。
黑主讓傾奇者靠在自己身上,一下又一下輕拍對方的肩膀,安撫道:「沒事,也許他只是心情不好。」他低聲說著,臉上卻是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苦笑。
散兵對他與傾奇者的態度並不友善,雖不清楚是性格使然還是單純情緒不佳,但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肯定難以避免接觸。
令黑主既擔心又不滿的,是散兵看他的目光。
那是看待異物的眼神,他對黑主不僅僅有敵意,甚至帶著淡淡的殺意。黑主不明白為什麼散兵會這麼看自己,他們的出生明明都是類似的,本質上仍是同一個人偶,為何唯獨針對自己?
「——黑主……我可以出去看看嗎?」良久,傾奇者的聲音闖進腦海,黑主中斷思緒,身旁的小傢伙正望著自己。「散兵已經出去了,可以嗎?」
黑主將房門推開一個縫,客廳內沒有人,外面也空無一物。他點頭同意,傾奇者離開房間,好奇的在新家內探索,在屋內東晃西晃的樣子,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或許……只是自己想太多吧。黑主如此想著。
–
「執行官大人,欺負小孩好玩嗎?」
剛走出家門,散兵便看到一旁樹下抱胸站著的流浪者。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平靜,唯有雙眼直盯著自己,散兵想說些什麼,流浪者卻示意他閉嘴。換個地方說,他指著一旁的山丘,散兵瞥了一眼身後的房屋,安靜地跟著流浪者離開。
太陽已完全西沉,夜幕籠罩整片大地,一藍一紅兩個身影步行到家中後方的山丘上,流浪者靠著樹木席地而坐,散兵則坐到一旁的石塊上。
「好了。解釋一下吧,執行官大人。」
散兵沒有正面回應,反過來拋出自己的疑問:
「那傢伙是哪一時期的?」
「那傢伙」自然指的是黑主,流浪者不明所以的看向散兵,「踏鞴砂事件後,加入愚人眾之前吧。為什麼這麼問?」
散兵沒有回應,神色凝重的思考。真的是這樣嗎?他暗想著。
「無論如何,至少他比某人安全多了。」
流浪者略帶調侃的說道。這幾天觀察下來,黑主的狀況十分穩定,甚至還會幫忙照顧傾奇者。儘管散兵的警惕在意料之中,但他認為沒什麼必要。
「那傢伙也是地脈產物?」
「不確定。和你相同,雖然很模糊,不過世界樹中有他的紀錄。具小吉祥草王所說,他也是突然出現的。」
「你就不擔心他污染你的存在本身?」
「先觀察看看吧,到目前為止,他對我沒有任何危害性。」
寄人籬下的散兵沒理由干涉主體的想法,見對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忽然覺得方才一瞬間擔心他的自己很蠢。
「……他叫什麼?」
「黑主,他看書自己取的。」流浪者答道。「另一位要嗎?」
「傾奇者,對吧?」散兵漫不經心的回答。見他對這話題沒什麼興趣,流浪者換了一個話題。
「之前的約定還記得吧?」
「記得。怎麼,學者大人擔心我殺了他?」
「知道就好,你想做什麼我沒意見,但不能傷害家人。」
哦,家人。散兵在心底默默嘲諷,表面上姑且還是點頭表示明白。
與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的存在玩家人遊戲,究竟有什麼意義?
流浪者猜出了散兵的想法,一陣如煙的悵然過後,像是對著散兵,又像是對著遠處的某人說道:
「『我們』,其實比想像中堅強多了。就算焚毀四肢,頭首分離,依舊能頑強地存活下來。這就是我們。」
算了,那就勉為其難再陪你一下子。散兵無奈的回應,聲音輕微到輕易被蟲鳴蓋去。
流浪者心領神會,微微頷首,起身走下山丘。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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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五歌仙的資料來自容彩祭劇情,加上了部分個人解讀,不保證完全正確。本文中黑主的理解也是,不代表原著「黑主」的想法。
註2:本篇時間線上的黑主還不知道流浪者的現況,流浪者在他眼中就是個神仙一般的形象,因此不會想要效仿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