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拂,氣溫已悄悄轉涼。
喜愛運動的紅髮少年——傅子博,正沿著昏黃路燈下的街道慢跑。
他穿著寬鬆的黑色背心,下身搭配一件白色運動短褲,褲管約莫蓋住膝蓋一半;腳上套著一雙深藍色的洞洞跑鞋,鞋底隨著步伐,有規律地踩著地面。
頭部微微前傾,汗水順著額角滑落至下巴,動作卻不見遲滯。右耳戴著一只黑色的藍芽耳機,周遭沒什麼雜音,時不時還能清晰聽見,對話從耳機那頭傳來:
「可以啊,我再幫你問他們。目前缺二嘛?」
耳機另一頭的聲音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聲響,像是滑鼠點擊和鍵盤的敲擊聲。語氣帶點心不在焉,似乎正在專注於什麼畫面上。
子博沒有立刻回話,他先繞過一台違停在人行道上的機車,調整呼吸節奏後才開口:
「嗯……對啊,缺兩個。我也有問林俊賢啦,不過他那天好像要跟家人出去玩。」
「是喔——欸幹!不會防天災喔!」
耳機另一頭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背景傳來一陣急促的……應該是敲打在空白鍵上的聲音,以及模糊的遊戲尖叫音效。
子博眉頭微挑,淡淡地問:「你還在打DBD喔?」
「對啊,路人超雷。」對方語速很快,聽起來很不耐煩,「剛剛就炸過一次了,這次有人快上鉤又不放手。」
街道轉角傳來幾道機車經過的引擎聲,雖然已近傍晚,但人行道旁的車道還是偶有車輛駛過,頭頂上的燈光照在潮濕的磚路面上,泛著淡淡光澤。
「啊你怎麼會掛在語音裡面?」耳機那頭又開了口,「今天不用補習?」
「對啊,我只有補星期二跟星期四。」
「哦——所以你現在在外面?我怎麼聽到摩托車的聲音?」
「在慢跑。」
「是哦。」
對方正打著「黎明死線」這款遊戲,背景隱約傳來幾聲急促的心跳音效,接著是一聲刺耳的尖叫,和鐵鉤貫穿的聲響。
子博稍微偏了偏頭。
既然遊戲聲音傳得那麼清楚,代表對方應該是開著音響擴聲,耳機只是接著手機在講話——
到底有誰打遊戲,不順便用電腦通話的啦!
不過,吐槽歸吐槽,他還是沒把這話直接說出口。
「啊,死了。」耳機裡傳來一聲乾脆的宣告。
此時,子博正好途經一座公園。他停下腳步,接著走進公園,找了個隨處可見的長椅坐下。
汗水在脖子後方凝成一圈,他拉了拉背心領口,低頭解鎖手機,點開自己收藏已久的歌單。
大多是一些中文的抒情歌,旋律並不激昂,單純靠歌詞打動人心,容易使人共鳴。子博沒有多想,直接點了一首最常播放的歌曲。
播放鍵一按下,熟悉的旋律透過耳機流入耳裡。
背景依舊夾雜著同學房間傳來的雜音,像是椅子滑動、腳步聲——但他絲毫不放心上。
就在旋律進入副歌時,耳機那頭突然又開了口:
「欸,傅子博,我剛剛一直在想啊,說到籃球……下禮拜不就是班際比賽嗎?你們準備得怎麼樣?」
子博眼神沒離開手機螢幕,語氣依然平淡:
「還行吧,反正我們這群平常都有在打啊,基本功又不會差太多。剛好這週末約一場,試探一下其他班的程度,只是現在我們的隊伍缺人就是了。」
「哦~這樣的話,班際賽你會不會……想找那個人來看啊?」
他頓了一下,「那個人?你說哪個人?」
「就——『她』啊。」
「……蛤?」
子博眉頭輕蹙,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對方話裡的含意。但就在那瞬間,腦海卻不受控制地浮現起一道背影。
——長髮,總是輕輕晃動,在晨光下泛著一點暖色。
而他,坐在教室最右排的中央位置,轉過頭時,餘光總會不小心掃到左後方的那個角落。
那個女孩,總是靜靜地坐在最後排,微微低著頭寫著什麼。
偶爾,她會把垂落在臉頰邊的髮絲輕輕撩到耳後——只是短短一瞬,那個動作卻在他心裡悄悄蕩起一圈漣漪。
「……喂?你幹嘛不講話?」
子博眼神一震,突然被拉回現實。
他清了清喉嚨,裝作沒事一樣地回應:「沒啦,我剛剛在抓蚊子,有一隻飛過來。」
「是齁~」耳機裡的聲音拉長語尾,擺明不信。
「就真的啊!而且抓蚊子本來就不能說話。」
「為什麼?這是從哪聽來的歪理?」
「啊就親身經驗啊,蚊子就會飛進嘴巴喔……你不信的話,下次抓蚊子的時候不會試試看喔?」
「欸你真的……不要再講什麼蚊子的爛藉口了好嗎?」對方嘆了一口長氣,語氣一轉,又切回正題: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下禮拜的比賽找她去現場看?」
子博陷入了短暫沉默,視線落在遠方的對街。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燈光靜靜地亮著。
「幹嘛又不說話?不敢喔~」
「……你很吵欸。」他語氣刻意淡下來,「我沒事幹嘛去打擾人家啊?何況跟她又不熟……這樣如果被討厭的話,你要怎麼賠我?」
「怕什麼啦,會怕不會長大。」
片刻,耳機那頭又傳來一陣塑膠杯被吸管劃過的聲音,接著是冰塊在杯底碰撞的聲響。
「我是說真的啦,機會來了就要把握一下,你以為全班只有你一個在意她喔?」
「……」
「我聽說……班上也有其他人在暗戀她啦,但目前看起來沒人真的有動作。」對方語氣不疾不徐,慢慢堆壓他內心的防線。
「不過他最近是不是都跟旁邊那個男的有互動?就是長頭髮、戴眼鏡——你應該知道我在說誰。」
這句話,精準地戳在子博心口最敏感的地方。
「……你說那個叫鬼……嘖,我又忘了怎麼唸那個字。」
「鬼塚影哉啦。」對方立刻接上話,隨後繼續說道:「我覺得你真的要多讀點書。」
他並沒有立刻駁回同學的調侃,幾秒後才緩緩開口:
「……你幹嘛突然提起他?」
「就單純提醒你一下啊,有個勁敵耶。」對方一邊吸著飲料,繼續補充:「而且他們不都是日本人嗎?說不定以前就認識了欸。」
子博眉頭微動,依舊沒馬上接話。
「啊你平常有沒有在看漫畫,還是小說?」
「嗯……很少啊,怎麼了?」
「難怪你這種人都不會自覺。」對方的語氣略帶笑意,「你根本就是天降型男主角欸。」
「……蛤?」
「你不知道哦?」耳機那頭笑得更誇張了,「很多發生在校園的戀愛喜劇,現在都這樣設定的啊。青梅竹馬型是那種從小認識、關係穩定,但很容易就被當作兄弟;天降型就是突然出現在她生活裡的人,看起來似乎和她完全沒有關聯,實際上卻是最能動搖她的那一種。」
對方頓了一下,接著又補上了一句:
「你就想像一下啦,你現在的定位,就是那個突然闖進女主生活、每天都會慢慢加分的男主角。天將要贏青梅靠的不是時間,是攻勢,懂嗎?你若是不靠近,她怎麼會選你呢,對不對?」
「可是虛構的故事跟現實……又不能……」
「混為一談?」對方笑了一聲,自然接上:「我知道啦,反正你也不是要演什麼劇本。不過我只是說,無論用什麼方式,我都希望你能盡量把握和她拉近距離的機會,這才是現實。」
子博沒有回應。
他再次沉默了,這次比剛剛還久一點。
不是因為尷尬,也不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開學至今,也已經快兩個月了。
他原本只是覺得,那個坐在教室後排的女生,安靜、氣質特別;不吵鬧,不多話,做什麼事情都很專注。
立石芽瑠,給他的感覺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也許正是那種與人保持距離的態度,反而讓她更引人注意——也讓他的視線,總是會在無意間轉過去。
夜色正濃,耳機裡的音樂已經播到下一首。風吹過公園的樹梢,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好啦,我要去寫作業了,先掛嘍。」
子博點了點頭,儘管對方看不見。隨後,耳機裡便傳來「嘟」的一聲斷線音效。
同一時間,鬼塚家。
茶几上已擺好四碗白飯,筷子橫放在碗緣。中央則放著三菜一湯,湯面還冒著些許熱氣。
他們一家向來習慣這樣用餐——影哉坐在沙發,父母則各自拉張小椅子坐在茶几兩側。並不是身為兒子的影哉不讓位,純粹是這樣的安排,對身形較為矮小的父母來說反而比較方便。
而且,只有在一家人同時在家的時候,他們才會這樣圍著茶几共餐。父親鬼塚英龍常年忙於事業,幾乎每隔一日才會回家一趟;母親身為麵包坊的老闆娘,平日也要顧店,回到家通常都已過了晚飯時間。
不過,今天正好是例外。
母親剛好休息,就簡單炒了幾盤菜,又煮了一鍋湯,主要是想讓芽瑠嚐嚐看台灣的家常菜。畢竟,她知道這孩子來到台灣後,好像大部份時間都是一個人生活。
至於此刻的芽瑠——
她正坐在沙發左側,影哉則坐在她右邊,剛好是沙發的中間位置。兩人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彼此的肩膀幾乎只隔著一點空隙。
「妹妹呀,趁熱吃!」
母親一手持筷,在空中比劃著,示意芽瑠可以開動了。
芽瑠點了點頭,視線迅速掃過桌面,卻遲遲沒有伸手去拿那副擺在盤子邊的公筷。
桌上那三道菜色,分別是洋蔥炒蛋、青椒炒肉絲,還有一盤川燙的萵苣。
炒蛋的表面略微焦黃,混著半透明的洋蔥絲;青椒被切得細長,色澤鮮亮,與絞肉絲混雜在一塊。而那盤萵苣則是一整把燙熟後直接鋪平,葉片早已塌軟,上頭還淋了點醬油,在瓷盤表面映出一層深色的水痕。
這些菜餚在台灣家庭裡或許再普通不過,但——對她來說,偏偏每一道菜裡頭,都藏著自己有些難以下嚥的部分。
——洋蔥軟爛後,會散出一種她一直以來都很抗拒的甜膩味。
——青椒則是從小就不喜歡,那種咬下去時冒出來的氣味,總讓她感到噁心。
——至於川燙過的萵苣,那股微微的苦味,她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芽瑠其實有點挑食。
雖然不至於偏食,但這三道全都不偏不倚地踩中她的雷點,未免也太巧了。
話說回來,前幾天的晚餐比較簡單。只有前天是影哉的媽媽回家時,順道買了幾個盒裝便當。
其中一道菜色她也不喜歡,不過量不多,還是默默吃完了。畢竟她不想留廚餘,也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挑食。
其他時間,要嘛是她和影哉一起出去買點東西隨便果腹,要嘛就是到超商各自挑個飯糰、配便宜的鋁箔包飲料當作晚餐。即使不能說是均衡飲食,但起碼……不會讓她這麼難以下口。
——回到現在這頓飯,芽瑠還在觀望該怎麼夾菜比較不會使人起疑。
經過片刻思考,最後還是決定從炒蛋下手。
她正要伸手拿其中一副公筷時,影哉的爸爸剛好先一步動作,把一些萵苣夾到自己的飯碗裡。
桌上還有另一副筷子,芽瑠將手微微一收,等了一秒,再次伸出手。
結果這次——
筷子被另一隻手搶先握住了。
是影哉。他沒注意到芽瑠的動作,熟練地夾了幾條肉絲。抬起頭的瞬間,才發現她的手早就懸在那裡了。
「哦,妳要用喔?」他問,「想吃什麼,我幫妳夾啊。」
芽瑠愣了一下,視線掠過桌面後,小聲地說:「……炒蛋。」
影哉點了點頭,公筷一挾,直接把盤裡的一大把洋蔥放進她的碗裡,接著才補了幾塊炒蛋進去。
「欸媽,這種東西應該拿湯匙來挖比較好,筷子很難夾欸。」他一邊嘀咕,一邊把公筷挪開。
芽瑠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視線盯著那幾條熟爛的洋蔥,眉心微微擠出一道細線。
「其他的要來一點嗎?」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影哉已經順手夾了幾根青椒,毫不猶豫地丟進她碗裡。隨後放下筷子,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開始吃起自己的飯。
(……你是故意的哦……)
芽瑠死盯著那幾條青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過了兩秒,她轉頭看了眼身旁的影哉——
他嘴角一抿,笑了一聲。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但芽瑠也不能怎麼樣,旁邊還坐著影哉的爸媽,她什麼都不能說,只能默默收回視線,一口、一口,極慢地咬著那些自己平常根本不會碰的菜,像是在受罰一樣。
——不知不覺,桌上的菜已經一點不剩。
電視裡還在播著平日晚間七點會準時播出的日本動畫,他們一邊看著,一邊配飯將菜吃得一乾二淨,整個茶几只剩那鍋貢丸湯還留下一些。大家都有些飽了,沒再續湯。
芽瑠剛剛舀了一碗,小口小口地喝著,味覺總算回復了一些——倒不是影哉媽媽煮得難吃,只是對她來說,前面那幾口菜實在太辛苦了。
飯後,她是第一個起身去收碗洗碗的人。等她回到客廳,其他三人依然坐在原位,邊閒聊著,目光還落在電視上。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在心裡想了想:他們應該早就習慣這種節奏了。
況且自己只是暫時寄住在這裡的人,好像也沒資格開口說些什麼。
芽瑠坐回沙發,低頭點開手機的螢幕。原本想隨便滑滑,卻看到訊息列顯示28分鐘前的一則未讀訊息。
點開一看,是一個叫「Brain」的人在LINE傳來的簡短問候。
——嗨。
芽瑠看了看名字,對此完全沒有任何印象。陌生帳號、奇怪名字,又只傳一個字……
她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沒有回覆,直接封鎖。
(Brain……不是腦袋的意思嗎?)
手機安靜地被反扣在沙發上,電視上的動畫角色還在歡鬧,而她也默默跟著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