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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8-08-12 03:29

[達人專欄] 對一個勇者的回憶.IX、輕輕地,輕輕地

作者:Cecil

這禮拜終於沒有加班了!!!!!
今天逛了花市,然後又去永康街買了好吃的蔥油餅,而且明天還要再去看期待已久的展覽,而且這個週末還可以更新。這是我半年來有過最充實的一個週末,沒有之一
綜上所述,我懷著滿滿的幸福感寫了這次的更新
題外話,寫完這章的草稿以後我發現自己因為三個多小時沒有換動作而渾身僵硬

〈輕輕地,輕輕地〉





  
  他一直都把最初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從和她相遇的那天,到他們走近彼此的那天,他全都可以鉅細靡遺地重述給任何人聽。但是,他們究竟是如何度過臨近結局的那段時間,他卻始終沒能說個完全。

  無論怎麼回想,最後那些日子裡的夏洛特,總有幾次是空白著五官。隨著時間過去,五年、十年、十五年,那段記憶中空洞的地方就愈來愈多。夏洛特的表情、姿態、氣味,還有溫度,就像經歷無數風吹雨淋而出現鏽斑的金屬藝術品,一點一滴失去了原本的樣子。







  夏洛特從那次為期特別長的工作歸來後,帶給他很多很多木頭。

  或者,說得具體一點,夏洛特回來時,包包裡裝的不是切好分裝好的爪子、稍微磨過的花朵水晶原石、動物皮、幾束動物筋、繩索、火種和提燈、裝備修理工具、備用武器、裝魔法核心用的玻璃罐、裝器官用的玻璃罐、各種藥劑、一罐鹽、空麻袋、空皮袋、裝毒囊用的玻璃罐、幾雙手套、黑地深處才有的藥草、一些還沒鑑定過的古文物……

  全都是木頭。

  那次回來時,除了裝備以外,夏洛特扔掉了所有東西,只為了騰出空間裝木料。

  看見她打開背包,倒出裡面的所有內容物,並從背包口袋掏出剩下的東西時,剛要從路邊爬起身的他呆若木雞。

  「其他東西呢?」
  「沒有其他東西。」
  「我不是說戰利品之類的,原本不是還有很多空罐子、袋子、繩子什麼──」
  「我都扔了。」
  「就為了帶木頭回來?」
  「這是你之前說過很好的木頭。我在想,如果給你這個,你會高興。我挑的是我認得出來的最好的木頭,它們都很老,樹上全部都住著老樹精。你要砍樹的時候,樹精攻擊性愈強,就代表那棵樹年紀愈大。我知道用這些東西沒辦法彌補你,但是這是現在的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

  他忘記夏洛特是用什麼表情在幾秒間說完這些話的。不過他還記得,她一說完,就立刻垂下頭,視線低低的,仍然敢看他。

  「對不起。」

  面對夏洛特花了兩個星期收集來的木頭,還有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又一句道歉。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但在他決定好該表現出什麼情緒之前,身體就自己先動了起來。

  「……你抱得、太緊了。」

  他抱住夏洛特,力道大得連她都忍不住出言提醒,可是他沒有放鬆。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像害怕跟母親分離的孩子那樣,死命抱著夏洛特。而她在說完那句「你抱得太緊了」之後,也沒有多加掙扎,就只是拍著他的背,動作輕輕的。




  

  自從孩子那件事情以後,在他面前,夏洛特就時常有些恍惚,儘管那種時間短到可稱之為剎那,卻也逐漸積沙成塔,達到他無法再忽視下去的程度。

  為了使夏洛特打起精神,他會找她做家事,然後作弄她。好比說,他找她來幫花圃澆水,然後故意把水灑在她頭上,雖然她沒有因此生氣,但也馬上回擊,最後,花圃裡的植物都還渴著,他們卻濕成落湯雞。做飯時,他和夏洛特比賽切菜,利用自己偷偷練起來的切菜技術輕鬆勝出。還有一次,他趁她沒注意時把鹽跟糖罐的位置對調,看見她試過味道以後露出自我懷疑的表情,還必須很努力憋笑才不會穿幫。

  夏洛特在家時,他還堅持天天幫她梳頭髮。儘管自己梳只需要三分之一的時間,夏洛特依然毫無怨言地讓他拿梳子,只是有時候會說他太大力了,或是讓他暫停動作,自己伸手把打結的頭髮解開。她願意讓他綁頭髮的那一天,他像是通過拷問官晉級測驗那樣高興。在沉默中梳著夏洛特的頭髮時,他總是能感覺到,她似乎開口想說話,最後卻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告訴自己,要給她時間,因此他忍耐著,假裝沒有注意到。

  下棋時,他抬頭得太快,會發現夏洛特托著自己的下頷偷看他。跟他對上視線的瞬間,她立刻低下頭研究盤面,耳朵都變紅了。以前的他會自己暗自欣喜,但現在他會拿這件事逗她,看她頭也不抬地否認自己剛才有偷看他,卻不小心把棋子碰倒,他就感到很有趣。

  或許是察覺到他的用心,夏洛特努力有所回應,在他注意得到的地方,慢慢恢復了以往的精神。

  有一天,他們心血來潮決定比腕力。說來奇怪,這件事是夏洛特提議的。他下意識認為自己輸定了,但因為賭注是「輸的人一整天都要任由贏的人吩咐」,他好奇夏洛特會命令他做什麼,便欣然接受挑戰。

  「我先說好,可別小看現任準勇者的力氣。」

  見他答應得很爽快,夏洛特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用極為標準的姿勢把手肘撐在桌上,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先練習一下,讓你習慣我的力氣。」
  「妳也未免太認真了吧?」
  雖然知道夏洛特從來不在任何情勢下的比試中放水,這份全心赴賽的態度還是教他咋舌。
  「我就算是對付魔蛙也從來不鬆懈。」
  「……算我拜託妳,至少把我比喻成血妖精好嗎?」

  練習賽的結果毫無懸念,雖然一感覺到夏洛特使勁他就立刻全力應付,還是在轉眼間落敗。他的手背撞到桌面時發出巨響,這充分說明了夏洛特是認真的。就算知道自己贏定了,她也沒有放水,身為必敗一方的他當然更不敢不使出全力,於是重新擺好姿勢時,他全神貫注。

  「大概就是剛才那種玩法。那麼,這次就是來真的了。」

  夏洛特深深看進他的眼睛。那絕對是看著獵物的眼神。

  「一、二──」

  磅!

  「……這是怎樣?」

  他瞠目結舌,嘴巴開合的樣子就像被熊一爪拍到河岸上的魚。他一開始就用上全力去扳,但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分出勝負。

  「願賭服輸。」

  夏洛特收回自己的手,甩動幾次,骨頭啪啦啦響。

  「不是,剛才那、那是怎麼回事,我──我怎可能一下子就贏妳的!練習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

  他在比賽開始的瞬間就使出全力,夏洛特的手狠狠撞上桌面。她看著自己被壓住的手,坦然得好像早就知道結果將如此。

  「妳一定是不小心走神了,重比吧。」

  「走神?你的意思是我不小心輸給了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傻,我可是準勇者,沒道理意外輸掉任何勝負。別扭捏,贏了就是贏了,還是說你對自己的力氣沒有信心?」

  夏洛特難得用這種挑釁的口吻說話,不得不說這非常管用。他對結果還有意見,但她都已經裝模作樣到這個程度,他也只能姑且接受。按照賭注,接下來直到黃昏,身為勝利者的他可以命令落敗的她做任何事情。

  機會難得,於是他帶夏洛特去買新衣服,頭髮也特地打理過,抹上有花香味的油,並且難得不綁起來。夏洛特走在他前面,棕色長髮跟裙襬都在午後蜂蜜般的的光輝中隨風飄揚,有那麼一瞬間,她看來就像個普通的、樂於持家的女性。

  他問她想去哪裡,她頭也不回地說:「看你想去哪裡。」

  他微笑。「我們去妳現在最想去的地方,按照賭注,妳不可以說謊,一定要帶我去。」

  聽到這句話的夏洛特轉過頭看他。他已經忘了那時她是怎麼笑的──或許她其實並沒有笑──也忘了她是不是濕潤著雙眼,他只記得,她說:「那我想去看蒲公英。」

  春天都還沒結束,草原上的蒲公英就開滿了花。可愛的黃色小花盛開的模樣,就像孩童們手拉著手,躺在草原上曬太陽。夏洛特就像蒲公英花一樣躺在草地上,他也跟著躺了下來,蒲公英的花就跟樸實的外表一樣,沒有吸引人的香味,但他有種欲醉的感覺,或許那是因為夏洛特主動尋找他的手指,然後跟他十指交扣。

  看不見他的臉的時候,她就會比較主動。只有這時候,他不會逗她。

  良久,夏洛特很懷念似地說:「我最喜歡蒲公英。」
  「妳平常沒在喝那個不是嗎?」他閉著眼睛回答。
  「我說的不是酒,是植物。」
  「因為它的花很可愛?」

  「不是。」話雖如此,夏洛特的聲音裡卻有一些笑意。「我喜歡它的那些絨毛,一吹就會飛走的那些絨毛。」

  「我不喜歡,會讓我想打噴嚏。」
  「吹那個有技巧,但是很簡單。你連吹蒲公英都不會嗎?」
  他睜開一邊眼睛,挑起眉毛。「不然下次妳教我。」
  「嗯。」夏洛特同意,然後繼續說:「我最喜歡蒲公英,因為它輕飄飄的,哪裡都能去。」

  只要身體變得比靈魂還輕,就能飛到白都去吧。

  那句話幽幽的,好像並不是為了傳入他耳中。

  「妳真的那麼想去白都嗎?」
  「我想跟重要的人一輩子住在那裡。」

  他還是閉著眼,卻突然覺得光線好像變得刺眼,使眼眶發熱。

  「要是以後妳去了那裡,但是我沒去,妳會怎麼辦?」
  「你一定也會去的,為什麼你覺得你不會去?」
  「為什麼我一定會去?」
  「能夠對我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會去?」

  夏洛特握緊了他的手。

  「你知道嗎?白都的書店一定都會賣一種書。」
  「什麼書?」
  坦白說他壓根沒注意過白都的書店都賣些什麼。
  「勇者的繪本。」

  夏洛特說,勇者的故事都會被白都的作家畫成繪本,勇者可以在生前向協會提出想加入繪本的內容。她已經把她想加入的內容寫好,交給協會。她希望到繪本出版的時候,他可以把它放在她的墓碑前面。

  「我母親用那本繪本教我識字,知道那是有關我父親的故事的時候,我到他的墓前,坐在那邊讀了一整個下午的繪本。因為那本要還給我母親,所以我不能留在我父親那邊,只能一直讀,讀到連他都可以記起來為止。雖然已經晚了好幾年,但我父親應該不會介意──那天是個好天氣,所以我想我父親心情會很好。」

  夏洛特念起了繪本的內容。

  只要對女神的信仰還存在,只要魔王還沒有徹底敗亡,白都與黑地的爭鬥就決不會消解。為了延續王國宛如聖火般永恆的光輝,羅申‧伊貝克自願獻上一介凡人所能擁有的短暫歲月,成為準勇者,繼而是真正的勇者。在這裡,我要用簡短的文字,述說他同樣短暫卻影響深遠的一生:某個蟲鳴如雷的夏夜,羅申出生在比拉哲外的一處小農舍,儘管家境貧微,羅申卻奮發向上,僅用數年就成為了不起的高階冒險者,同時,他遇上了自己的美麗命運,也就是妻子米娜薇。從某次艱險的任務歸來後,羅申雖知自己是必亡之身,卻再也無法隱藏他的真心,決定向米娜薇表示愛意。女神眷顧的這對伴侶,意外發現彼此其實早已心意相通,於是欣然步入禮堂。婚後,夫妻二人恩愛非常,在羅申的故鄉以及前線主城度過了幸福的時間。當人們需要勇者的時刻來到,儘管羅申深愛妻子與未出世的女兒,但仍勇敢割捨對於人世的依戀,將全身心奉獻給眾人,光榮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如今,他的靈魂將能進入女神的懷抱,在天上永受讚頌。女神在上,願祢的信徒永存!

  「我讀了很多次。」夏洛特不等他開口,就解釋自己對這段故事倒背如流的原因。「有些部分是規定要加進去的,所以在每本書裡都會出現。如果到時候你看見我的繪本,你看到很誇張的句子,也別想太多。我認為,我們提給協會的內容都會經過修飾才寫進繪本,因為我不覺得會有男人把妻子形容成自己的『美麗命運』。就算我父親很寵我母親好了,那樣說也未免太誇張。」

  「『美麗』聽起來太浮誇了嗎?」他忍俊不禁,確實這說法是美化過度了。
  「不,平心而論,我母親確實很漂亮。浮誇的是『命運』。」

  說完以後,夏洛特就安靜下來。

  期待著進入白都,被畫上繪本的夏洛特,此刻在他眼中就像個信徒。為了天上的事物,她奉獻出一介凡人所能獻出的所有,只為了在死後獲得榮譽、變得崇高。

  那樣的人生,能讓她感到幸福嗎?

  「夏洛特。」
  「怎麼了?」她帶著睡意問道。
  「和我在一起,感覺怎麼樣?覺得生活怎麼樣?就是……整體來說,感覺如何?」

  結果他還是不敢問她是不是很幸福。他覺得自己真是窩囊透了。

  「你試過趴在手臂上睡嗎?」這回答令人一下子摸不著頭緒,但夏洛特立刻就繼續解釋。「試過的話你會知道,起來的時候手會很麻,不管刺還是戳都不會痛。我原本習慣的生活,就像麻掉的手,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麻痺的感覺會消失,我會感受到很多東西。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沒辦法習慣這件事。」

  「感受到很多東西不好嗎?」

  「我沒有說那樣不好。我只是還沒辦法習慣。我原本已經打算像原本那樣度過這一生,但是你打亂了我的計畫。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但是,我不討厭這樣的你。」

  夏洛特放開他的手,撐起身子,低頭看他。逆著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就跟蒲公英一樣,自顧自的飄來飄去,我都還沒有答應你,就飄得到處都是。在這裡……」夏洛特把手放在胸口,小聲說:「不管飄到哪裡,都一眨眼就落下種子開始發芽,清都清不完,造成我很大的困擾。但是,我不討厭這種感覺。」

  在被蒲公英的黃花覆蓋的草原中央,夏洛特說他像她最喜歡的蒲公英,語調輕輕的。








  雖然知道這會讓自己深感遺憾,他們還是會爭執。他原以為夏洛特理智而克制,心情再差都不可能鬧脾氣,但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時序入秋後,冒險者協會來信請夏洛特不要再前往黑地,而是在前線主城等待大災害發生。不知道是否因為無法去黑地發洩,夏洛特的情緒變得陰晴不定,胃口也忽大忽小,不是一天三餐都吃好幾人份的食物,就是一整天都不吃東西。除此之外,她如果躲到儲藏室,也會經過更長的時間才出來。

  某次,夏洛特從前一天開始就滴水未進,早上到花圃澆完水就跑進儲藏室,直到下午都還沒有出來。從來他都假裝不知道她在那裡,但這次他真的受不了,於是敲了門,問她有沒有打算吃晚飯。

  「不要。」
  「多少吃一些吧,妳從中午開始就沒吃東西。」
  雖然知道這樣說用處不大,他還是試著先動之以情。
  「你真煩人,我說了我不餓。」
  「這樣妳總該在我做飯之前告訴我吧?」
  眼見說理談情都沒用,他索性跟著擺出難以應付的態度。
  「我怎麼知道你在做飯了?那時候我在房間裡面。我可沒辦法看透牆壁。」
  「我每天都是固定時間做飯的。如果妳不想吃,應該在那之前告訴我。」
  他放棄跟著使性子,繼續好聲好氣地跟她講道理。
  「我那時候又不曉得我餓不餓。」
  「這事情很簡單,妳餓了就說餓,不餓就說不餓。只要妳說餓了,就算是半夜,我也會起來做飯。」
  「我自己也能做飯。」
  「哪有夫妻分開做飯的,這太可笑了。」
  「可笑的話你就笑啊!」

  夏洛特打開門衝他大吼。他嚇了一跳,往後踉蹌幾步,結果撞上牆壁,意料之外的疼痛讓他罵了句髒話。他發現她把兩隻手都背在身後,以往,她只會把受傷的那隻手背起來,察覺到這件事時,他問都不問就上前揪住她,扳過她的身子,看見兩隻手腕都有宛如絲繩般的鮮豔紅痕。

  「該死!」

  已經不知道為什麼要大吼大叫了。為什麼會吵起架呢?突然看對方的模樣不順眼嗎?還是突然覺得包括對方在內、視野中的一切,全部都變得很礙眼呢?

  最礙眼的是那個東西。可是,那偏偏是無形的東西。那個即將到來、宛如死亡般必會到來、卻不知何時要到來的事物,就像餐桌上的第三個人,冷冷地注視著他們,對著爭執的他們露出笑容。

  「我吃不下,我沒有心情吃飯!我很餓,肚子好像有火在燒,可是我根本沒有心情張嘴,一想到我要在這裡等到事情發生,我就快瘋了!我本來以為不會這樣,我本來可以好好等待的,我本來可以心如止水──」夏洛特聲嘶力竭,用力抓亂自己的頭髮,幾根長棕髮飄到地上。「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我不想去黑地,一發現我有這種想法,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明明已經發誓我不要這樣,我不想產生這種軟弱的心情!」

  「那麼就不要去,哪裡都不去不就行了嗎!魔王黑地什麼全都管它去死啊!」

  他吼完以後,夏洛特轉身跑出屋子。他摀著發乾的喉嚨,走到廚房倒水喝,往後癱在椅子上,也不打算追。雖然夏洛特像在鬧脾氣,但他清楚她其實知道分寸,不會跑到比花園更遠的地方。與其說是在衝他發怒,倒不如說她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直到眼睛因為凝視牆上的燈太久而發痛,他才會帶著工具跟材料走出屋子,坐在門廊那裡刻木頭。情緒緩和下來以後,夏洛特走回來,問他坐在門廊做什麼,他說秋天很涼爽,待在外面很好。之後,他們會牽著手回到臥室,曾經的爭吵有多激烈,和好的時候就多熱情。

  這種時光反覆出現,像是每天都有人新挖好的地洞陷阱,讓他們最後的道路變得艱難。他試著繞過那些地洞,但總會在以為安全了的時候,重重地摔得四腳朝天。他有時會想,或許自己是摔進陷阱太多次,才把那段時間的事情忘掉了大半。他不想記得夏洛特歇斯底里的時間,在那樣的時間裡,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憎恨那樣的自己。







  十一歲那年,他聽到了十五年才會響起一次的鐘聲。那口黃銅製的超級大鐘,只有十五年才會響起一次聲音,那是連遠方的比拉哲都可以清楚聽見的聲音,昭示著災難到來。

  然而,夏洛特的耳中,提早響起了那口鐘教人膽寒的宏亮聲音。

  某天早上,他睡眼惺忪,看見夏洛特難得沒有早早換上家居服,而是還穿著睡衣,赤著腳站在窗前。

  「怎麼自己站在那裡?外面怎麼了嗎?」
  「你們都沒有聽到嗎?」夏洛特直直看著窗外。
  「聽到什麼?」
  「鐘聲。」
  「什麼?」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不禁打了個呵欠。
  「我聽到鐘聲了。」
  「我還是不懂。」他下床,從後面抱住夏洛特的腰,他很喜歡摸到那裡突出的骨頭。忽然襲上心頭的憐愛感讓他低頭吻了她的耳際,柔聲問:「妳說什麼的鐘聲?」

  夏洛特平板地說:「大災害來的時候,會響起的鐘聲。」

  那是大災害真正發生前三週的事。

  最後三週,沒有下雨的時候,夏洛特每天都抱著膝蓋坐在花圃前面,看著枯萎的金盞花跟月季。他跟著坐在她身邊,連飯也在外面吃,自己吃完以後,也一點點餵她吃飯。看見有人經過,他立刻把她輕輕壓倒,假裝自己跟她在玩,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準勇者的醜態,儘管他深知誰也不會在乎。

  鐘聲真正響起的那一夜,他一直到發現自己確實聽見了代表大災害發生的鐘聲,才驚得一跳,差點沒把爐上的湯整鍋翻掉。正在等開飯的夏洛特呆呆地坐在餐桌前,好像在等他柔聲說那只是錯覺。但他開合嘴巴,發不出聲音時,她的眼神反而慢慢聚焦,最後變得異常銳利,就像是經過無數次鍛打而能削鐵如泥的刀刃。她的表情讓他幾乎以為,三個星期以來陷入呆滯狀態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不是錯覺了,對吧?」
  
  他一頓,然後很慢很慢地點頭。

  「我餓了。晚上還有得忙,快開飯吧。」
  「晚上?」
  夏洛特看了他一眼。「我要去城外幫忙處理魔將,封印多少算多少。」

  魔王甦醒的時候,所有魔將都會秉其號令,傾巢而出。首當其衝的是住在城池與黑地中間的農民,趁魔將襲擊那些人的時候,城內所有士兵與願意支援的冒險者都會出城,在人類的勢力範圍內對抗魔將。隔天一早,由第一順位準勇者帶領的討伐軍就會開進黑地,通常一個月不到,魔王就會再次被封印,滅亡的沙漏也會倒轉,重新開始計時。

  「可以別去嗎?」

  他還不及阻止自己,這句話就衝出了嘴巴。這個未經思考的問題轉眼就孤單地消散在空氣中。他原以為夏洛特直接忽視他,於是低下頭繼續味如嚼蠟地吃飯。

  「不去要做什麼?其他準勇者都會去。我可沒心情睡。」

  「我也睡不著,」他立刻接口。「但最後一個晚上我還是想跟妳過。」

  蓄在眼眶的淚水,就像堪堪盈滿湯匙而不落下的湯,鹹鹹的。

  不曉得過了多久,門口那裡傳來扣響的聲音,有人來了。

  他跟夏洛特一起去開門,只見一個穿著協會制服的男人頷首致意。

  「相信您聽見鐘聲了。」
  「那是女神為人類向我呼救的聲音。」
  「請問您今晚會出外抗敵嗎?」

  那個人看了他一眼,那視線使他的厭惡感油然而生。或許他真正厭惡的是這個人背後的一切,儘管他也知道,魔王之所以存在,勇者之所以出現,都不能責備任何人。

  「……不。」
  
  最大程度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夏洛特一反先前的態度,表示自己要在家中度過最後一夜。協會職員稍微抬高眉毛,但立刻將雙手在身前交疊,再次頷首致意,謙遜地表示這是她的權利。
  
  「那麼,明天早上請到協會大廳。其他自願加入討伐的冒險者也會在那裡集合。」
  「我會欣然前往。」
  「祝您有愉快的一晚。」

  關上門以後,夏洛特背對著他,看得見她緊緊握住門把,拳頭都泛白了。

  「如果你敢來,我就跟你離婚。」
  他笑了,同時鼻頭發酸。「不准我加入討伐軍嗎?」
  「對。」
  「我會待在這裡,因為我們說好了,我要收下給妳的勳章。而且也要在妳的墓前面放繪本。」
  
  他努力穩住顫抖的雙手,上前一步,穩住同樣在發抖的夏洛特的身體。

  「還要吃嗎?」
  「誰有那種多餘的時間。」

  他還來不及說話,嘴唇就被夏洛特給狠狠堵住,流入他倆唇間的液體,帶著陌生的鹹味。

  「不用戴。」

  他勉強還能下意識打開床邊的抽屜時,夏洛特伸手關上抽屜,跨坐在他的腰際。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沒那個必要。」

  他將臉埋在她的脖子旁邊,一逕推進,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能夠安慰自己的東西只剩下瞬間燦爛、轉瞬即逝的快樂,這個事實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彷彿那樣可以延長夜晚一般,夏洛特弓起身子緊抱住他以後,他換了個姿勢繼續。他不想睡著,也不想讓夜晚結束,太陽出來的話,夏洛特就會離開他。這副曾經撫慰過他的溫暖身體,最終會在黑地深處,被毫不在意地毀滅。

  他想知道,這個事實,究竟能使哪個人感到幸福。

  然而,體力畢竟是有極限的。他躺著用手臂擋住眼睛,企圖擋住喪氣的表情時,夏洛特撐起顫抖的身體,吻著他,像是要哄睡嬰兒。

  「已經夠了,羅恩。」

  夏洛特的吻像是蒲公英的絨毛一樣,觸感輕輕的。

  「……叫名字是犯規的。」他想恢復呼吸穩定,卻怎麼樣都喘不過氣。「不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

  「已經夠了。謝謝你,你已經很努力了。我說過了,你不要那麼努力,像個笨蛋一樣努力是我的工作。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不要妳謝我……為什麼要謝我……」
  
  他反覆著掙扎與嘟囔,最終還是被她給吻睡了。

  睡前,他腦中產生最後一個想法。

  從相遇開始,他想問的問題就有好多。

  而如今,他最想問夏洛特的是,有沒有那麼一瞬間,在她心中他勝過這世上的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心願?







  細密的雨絲妝點著離去的早晨。總算,他跟夏洛特在幾乎相同的時間起來。他準備了早餐,儘管知道她一口都不會吃,但他試著延續這份日常,直到伸長手都無法觸及為止。想到自己曾替換了鹽跟糖,他就想讓夏洛特最後再嚐一口當時的怪味湯,但是他手一滑,把糖罐摔碎在腳邊,只得乖乖用鹽調味。

  那碗如常料理好的湯擱在餐桌上無人聞問,逐漸失去了熱度。

  夏洛特穿著最好的裝備,帶著那把最習慣的、父親留下的、保養得宜而光亮如新的長刀。

  「雨天真好。」

  對著站在餐桌邊的他說完,她就笑了,笑得十分自然,彷彿認為這是很好的一個結尾。說完,她就像平常一樣,轉頭往門口走去。

  「那我走了。」
  「──夏洛特。」
  「……怎麼了?」
  「對不起。」
  「說什麼奇怪的話。」夏洛特離他有幾步遠,笑得露出一點牙齒。「那我走了。」

  目送她步伐穩健地走過客廳、離開前廊、途經花圃、踏出大門時,他都忍耐著不要模糊視線,他害怕自己看漏了她走遠的身影。

  一次也沒有。

  哪怕是一次。

  夏洛特沒有哭泣過。

  從他們相遇的那天開始,她就是這樣,這份強韌甚至反過來刺向自身,留下她都不瞭解的傷痕。

  「不要走!」

  他終於嗚咽著叫出這句話,同時雙腿發軟地在門廊跪下,但夏洛特早已踏著毫無遲疑的腳步,走向了聽不見他的地方。

  從幾乎要讓他昏厥的痛哭中回過神來時,他衝進雨裡。

  如果是在城垛,一定可以看得見。

  他必須看到最後!

  他連鞋都沒有穿就衝出家門,途中因為腳步紊亂而摔倒好幾次。他忍著劇烈的疼痛和濕黏在身上的髒衣服,爬起來,搖搖晃晃繼續跑,跑到城牆邊時收不住力道,狠狠撞上人牆,但沒有人生氣,甚至沒有注意到他。

  城門跟城垛邊早就擠滿了人,每個人都想目送勇者們離開,群眾的歡呼蓋過吶喊。他從不知道前線主城有這麼多人,也從未感覺到過,這些人都敬仰夏洛特。

  「讓我上去!我是準勇者第一位,夏洛特‧伊貝克的丈夫,讓我上去!讓我上去!」

  他尖聲嘶吼,又叫又推,終於在聽力較好的衛兵幫忙下擠到城垛邊視線最好的位置。他用手背一再抹掉模糊視線的水,看見了群眾歡呼歌頌的對象。

  五位準勇者排成宛如雀鳥的箭形隊列,後面跟著黑壓壓的緊密隊伍,準勇者、士兵與自願協助討伐的冒險者,在雨水中無聲前進,踏過遭到封印後被棄置原地、兀自呻吟的可悲魔將,彷彿不在意身後從未止歇的歡呼與讚嘆。

  騎著馬,威風凜凜地領在最前頭進入黑地的夏洛特,看起來就像是不知何為恐懼。

  就跟以前的每位勇者一樣,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忽然之間,像是指揮壓下指揮棒以便暫停演奏般,群眾的歡呼慢慢消退。

  黑馬停下了步伐。

  他張大雙眼。

  準勇者夏洛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接著深深地仰望天空。她似乎說了什麼,因為騎在她身旁的準勇者轉過頭,似乎在側耳聆聽。

  良久,群眾再次爆出歡呼──只見夏洛特拔出腰間的裝飾劍,劍尖直指天空,彷彿在說,自己要把即將流乾的、任何生物的血,都賜給那唯一的、崇高的、慈悲的、純白的女神。

  「女神在上!勇者萬歲!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充分表現出雀躍與期待的叫喊,就像氾濫的河水般淹過他的耳朵,讓他變成了耳中只剩下喜悅呼聲的聾人。他像要扯下頭皮那樣死揪瀏海,靠著石牆滑到地上,緊抱自己,想要止住顫抖,卻徒勞無功。

  不曉得過去多久,寂靜終於回到他的身邊。人們都回家去了,今晚,想必任誰都能安睡。

  「結束了。您請回吧。」

  剛才扶他上樓的衛兵走過來,體貼地在他上方張開斗篷,將自己對於夏洛特的尊敬與感謝,轉為傳達給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代表。

  不,這並不是結束。

  披著斗篷走下樓梯,光著血跡斑斑的腳走回家時,他想著。

  那種像是被抽乾所有血液的空虛,那種想要扯開喉嚨嘶吼的炙熱,那種佈滿每吋肌膚的細密疼痛,怎麼可能結束。

  「夏洛特。」

  從這天開始,不管怎麼呼喚,他都無法再次看到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的樣子。

  怎麼了?

  再也聽不到那個平靜的聲音這樣問他了。

  就像不打算停似地,雨還在下著。

  輕輕地,輕輕地。







To be continued.

寫完以後我臉都僵了!──什麼啊,當然不是笑僵的,那樣太扭曲了!
有成功掉眼淚我覺得超滿足,真是幸福的週末。
如果上面的「To be continued.」變成「End.」,我應該會像雞被宰掉(是誰要宰我我不能說
那麼大家,下次更新時再見!夏洛特的辛苦部分結束了,羅恩的才剛要開始
小分享,蒲公英的花語是「離別」。
最後來分享我覺得很適合這個章節的 BGM:

  1. 聲線我很喜歡的 そらる 翻唱的〈死ぬにはいい日だった〉
  2. 還有我個人之前一直反覆聽的,米津玄師的〈Lemon〉,第一次聽這首歌的時候看歌詞第一句我直接鼻酸,可惡,我的淚腺怎麼這麼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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