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意識到要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時候,我忽而感到自身與世間某種聯繫確實地斷絕開來。而我還願意寫下一些雜感,或可當成是復健的吧,至今仍還沒有好。
一切之於我似乎不再是那麼饒有趣味的了,除卻先前為悼念病友的文章外,也不大有想做文章的動力,連同讀書,我讀書的速度是極慢的,但這大約是自己不夠努力的緣故,與病況或許毫無關係。
簡易而言之,約莫幾個月前因憂鬱症與恐慌等問題,除了病院外是無法供我生活與喘息的。這些時日以來,確實也曾告知過幾位頗值得信任的友人這回事,但其餘的好友或讀者,我那時總想著遲早該有替這回事寫些文字的時候,怎料至今幾乎沒有進展,現在這篇雜記就當個引子或階段性的近況告知。
我不過是平凡人,可在病院裡頭確實是安心的,或可稱為是病人的自由也並無不妥,是可以肆意發病的,不必裝作自己正常。在裡頭認識了許多人,自然,出來以後某些仍有聯繫,而治療亦是持續。在病院裡的生活,我想某些好事者必然相當好奇,更會有想探詢發病緣故的八卦心態,但迄今我覺得大可不必提及。
我唯一能夠寫些文字聊以慰藉的,只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羅亭》以及一本約莫掌心寬度,足以塞入口袋大小的記事本。但待在裡頭往往是日復一日的,除卻某些突發狀況,否則是沒多少好寫,可我始終惦記許多,連同著每日總得望向窗外看看景色,遙望那些自由的正常的人與車流,忙著生死與愛恨,那是很使我懷念,卻也很使我替當下能與外界全然隔絕的自身感到寬心。一切世俗似乎都入不到裡頭,剩餘的,僅是在進到裡頭先前的外頭的記憶還徒留著酸甜交織的氣味,淡淡地繞在身體四周,午夜夢迴之際,時而像警鐘似的敲響,提醒自己是怎樣到了這裡,又是走過怎樣的路途。
先前曾在給好友的文章回覆中提到:
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卻沒有勇氣與能力過真正深刻的生活;我們對淺薄深惡痛絕,卻又渴望淺薄的生活,因為深刻的生活太過迷人,而我們卻難以承受。
我們想要的只是不那麼平庸,不那麼平凡,同時也要獲得平庸,獲得平凡,意圖在戰場上昂首挺立,穿越槍林彈雨,可實際上我們走在幾近安全的地帶,情願當個卒子,最後在戰爭結束後與別人暢談我們的豐功偉業,見過多少刀光劍影以及如何與同樣無辜的敵人廝殺,但只有我們知道,我們在戰場上想著的只是回家,同時也要參與這場戰鬥而已。
如果這樣蒼寒的軌跡也稱得上是活著,那我也確實是有做到活著了。只是記憶是不堪的,然而現實往往比記憶更為不堪,向前以後倘使沒有路走,便容易落得了我病友的下場——但這也並不是怎樣的大壞事。譬如參與戰爭的士兵,他們確實參與過了,只是他們最終沒有路可以回去。
有位知道我將入院的好友,在入院前夕傳交給我的訊息裡提到這麼一句:「我在這裡,一直等著你。」我在病院裡時常想起那句話,有個願意等著我回去的人,便能預先在出院之際鋪好了一條回去的路。
至今我仍認為,有個人願意要我留下來,便因此能使自己多待些時日,我以為是很值得感激的。只是他者比我承擔更多,不會抱怨我的抱怨以及我沒有承擔虛偽的勇氣,願意使我將真實的重擔卸給了他,感激之餘,也自覺慚愧沒能給予他人什麼。
但至今還覺得有些遲疑,我的文字是否給得了別人什麼,我想這是我做文章的動力。在入院以前我在高樓處欲自殺而未遂,欲自殘而不過流血,入院後反倒更珍惜了活著,還有想著給人什麼的餘力,興許是苦人間的面貌在這階段,在那與外界紛擾隔絕的病院裡反而更為鮮明的緣故。
割腕的、吞洗潔劑的、襲警的、狂躁的、無言的、被遺棄而致癲狂的,這都不是什麼事,只是他們之中有許多吃得了苦中苦,上有老下有幼,於工作中飽受欺凌,於生活中無人能同理,卻也只是將他們造成了苦人而非人上人,看看他們(我也在其中)最後到這裡頭來了便知。人上人雖是苦難而就,可苦難卻也從未遠離過人下人。我們也不是人下人,可距離超脫或得救,似乎遠比普通人還艱辛一些。心裡總有著刀山油鍋,半刻不得安寧。
那些最終仍能活出自我,哪怕被人冷眼,哪怕努力的盡頭只是平凡卻仍願活著的,那該是多麼值得欽佩。許多人碰上苦難時,往往責之以外界,但我想更艱難的是獨身,是敢於走自身的路。不怕或怕卻仍起身的,倘使是與他人不同,也敢走的——即便最終消亡是結局,但好歹是有勇氣的,比起......但這也不該責人——人群的喧嘩者眾之一,其勝敗無論,都是可以茲自身安慰的——集體的得勝往往是輕易的。而眾人得勝其人亦勝,大有共襄盛舉、於有榮焉之感,畢竟也有著同夥;眾人落敗其人也因著「眾」,不覺得有虧,甚有共挺時艱的自我安撫,畢竟總有自己的同夥。
而沒有同夥的,或同夥者甚少的,向他們襲來的風將由他們自身去阻擋,而盡未倒下,或雖倒下但仍不甘欲要起身的,看似將要死滅,卻是雖死猶生,雖弱則剛,我想那才是誰也殺不滅的勇敢。
然而我至今還要活著。即便活在自我世界是可以的,可若要生存,終究得要將自身理想重新解構以參入現實世界再建構一套新的方式。仔細一想,那在籠子裡過著的日子,真是我的黃金時代。
在我當時入院所帶的筆記裡有我的隨感紀錄如下:
如同我們在白天時的那樣喧囂,但到了斜陽時分我們還是得止住喧鬧,踏上歸途,因為暗夜將至,我們該回家去了。
而在這時,太陽將從地球的另一端東昇,那頭將有人開始歡蹦地鼓譟著愛恨情仇的號角,他們是不會知道月亮升起的那一側,夕陽隱沒的那一邊的人們發生了怎樣之於整體歷史毫無意義的情愛故事。可他們知道的是,他們也會在陽光開始從西方斜射之時,踏上歸途,因為暗夜將至,該輪到他們回家去了。
回家後有著什麼呢?我們以為這是明日朝陽的前哨,可在某些時候,我們會先注意到黎明來臨前夕的暗夜迢迢,那幾乎難忍得使我們度不到清晨。即便只差了幾個鐘頭,也許正好在光芒從地平線那端透出的前一刻,就有人以為自己永遠見不著陽光、希望,因而在自己獨居套房的梁柱上用繩索將自己弄得像個晴天娃娃,搖搖晃晃地,晃到雞叫狗吠,像寫著張沒有準確分數的考卷,這回有沒有及格,好似總差這麼一些,但又遙不可及,自己也拿捏不大準的;像過去無數個以為撐不過的深夜,但實際上都撐過來了一樣,可是卻又可能在某個黎明將至的前夕,真的撐不過了,總覺得好像有明天,又好像不信其有似的。大約是覺得太陽東昇的故事,就像時光可以倒轉似的同樣荒謬,即便日出東方是客觀事實,而過去的時光是無法回頭的,可偶爾,還真的會使人相信這次的夕陽落入了山頭,再也沒有清晨到來的一天;可偶爾,也會像魯迅寫過的祥林嫂那樣,後半生不停地叨念著「我真傻,真的」,好像這樣就能回到往昔,而脫離過去失了孩子的悔恨似的。
我們曾是如此欣然地接受,這份餽贈,這份對著粗茶淡飯感到生的喜悅。因為此後有希望,一切萬物眾生之相,都盡含在這其中,等著我們追尋。而生是一切的根基,有了它,才有希望與黎明,有家的孩子與釋然的老者;而如今我們默默無言,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份擔受不起的贈禮,這份對著繁華燦爛感到生的負累。因為此後有希望,是的,希望從未消逝,正如同黎明從不離去。當旭日自山頭東昇,我們欲將從大地甦醒,可在這以前的長夜漫漫,使我們逐漸厭倦了對希望的追求,最終,生對於生的焦煩已日漸使我們滿懷的炙熱轉為寒涼。我們曾想讚美所有我們愛與不愛的人們,感激他們帶來的愛與成長,可此刻,愛與不愛的人都不是我們的同夥,正如人消失於人群,生也消逝在生命循環的迴圈裡頭。而生是一切的根基,有了它,才有絕望與暗夜,有回不去的孩子與遺憾萬千的老者。
雲淡風輕早已不適宜形容我們的狀態,駕輕就熟更是毫無相干。我們入了寶庫,失了取走任何一物的氣力,只得盡力去看,或者回過頭告訴別人,自己曾入過這麼一回,只是我們什麼也拿不走,空有徒勞與慚愧,一身倦怠與懺悔——是這樣辜負生命對我們的盼望的。
可是眼下不同當時,但這其中有我用力愛過、痛過、理解過的曾經,而因為故我今我都同為一人,於是並不使我感到慚愧,所以也如實謄打,畢竟這就是我目前的全部之一,而其餘的還有些什麼,我還得去找。
所以我欲將向著生路走去,以免辜負了往昔的所有苦難。即便我連與人交誼的興致都要盡失,好友都沒有心思去聯繫,食慾、性慾,乃至於記憶與思維邏輯以及時事的關注都不復以往,可這都由著我來負責了。莫管那見人落難卻隱沒著的快意的笑臉,尋那見人落難仍願出點餘心、餘力的人吧。這將會是前路,即便最終仍是虛無。
倘若現是黎明,今後還有著長夜,可在清醒了的時候見著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縱使我們不可否認地得繼續在人間飄盪、浮沉,也許至今我們都相信此後沒有彼岸以及希望,但我覺得總有這麼一句話是得以說出,並且是往昔的我無法說出口的:
「辛苦你了,真虧你能撐到現在。」
以後或可有更具價值意義的文字,我還得繼續尋覓活下去的理由。
祝好。謝謝你們陪我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