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列的人生大事暫且說到這裡，回到希莉葉的工作上吧。
用餐後收拾完畢，回到巧屋，希莉葉與工作夥伴約瑟夫分享喜訊。她此行談成第一筆生意，要為銀毯劇團的新一期劇目製作戲服。
「努彬說，《詩瓦茲與水妖》結束後，劇團需要休息一會，演點大家都熟悉的劇本。熟悉的劇本就意味著穩定的來客量。」希莉葉站在約瑟夫坐的床前，托著手肘，解釋工作的概要。「他們打算演《人魚公主》。」
「我在聽。」約瑟夫坐在床邊，兩隻手往後打直撐著身體，面朝天花板。
「根據經驗，在大家都已經看習慣的劇本上，用我們的衣服營造驚喜感。演出後隔天，人們的討論度會大幅提高。第二天開始，來客量一定會增加，人們都會好奇新的戲服會產生什麼效果。」
「妳有和努彬保證售票收入會增加多少嗎？」
「通常都會超過預期，所以這部分我沒有說死。」
「那他打算買哪一場戲的哪個角色要穿的衣服？」
「他說請我們製作人魚公主剛上岸的時候，王子送她當作見面禮的禮服。那件禮服就是王子對人魚公主的第一印象。」
「這樣他應該有點腹稿吧？」約瑟夫剛才改變坐姿，此時雙手抱胸、輕點上臂，顯示他正在思索與這個劇本的風格相符的曲子。
「諾拉說要不及膝短裙。」
約瑟夫的手指停在半空。「這個諾拉是哪裡冒出來的？」
「我當時也有這個疑問……」
希莉葉回想起和努彬的對話。討論原本進行得很順利，可是諾拉忽然出現在辦公室，問出希莉葉的身分與來意，也不聽努彬勸阻就擅自指定元素，說完就跑，像個人形龍捲風。
經過前一晚在諾拉家的震撼教育，希莉葉已經大抵瞭解銀毯劇團首席舞者的性格，但仍做出最後一次掙扎，向努彬確認是否真的要按照諾拉的要求設計。
希莉葉對約瑟夫描述道：「那時我問他：『既然這件服裝是劇團出錢，那就不應該只憑諾拉小姐個人的意見定奪對吧？』」
「那當然。後來他怎麼回答？」
「努彬說，劇團有一陣子經營很慘淡，要是沒有諾拉靠著投資累積的資產挹注，恐怕早就解散了。」
劇團當時究竟是何景況，努彬沒有具體描述，希莉葉也沒有勉強。諾拉闖進辦公室的刹那，努彬當時的表情與其說是訝異或驚嚇，更像是在反省自己未能及早挽回某個錯誤。諾拉離開後，他當時起身去幫諾拉把她沒關的門關好，面對那扇門沉默了幾秒，才轉過來衝希莉葉扯起嘴角，說：「見笑了，希莉葉小姐。劇團跟諾拉之間有債務關係，所以她的意見只要不超出常理，目前我都會積極參考。」
聽到這裡，約瑟夫揪住自己的衣袖，臉皺得像舔到鹽塊。「妳該不會是要說，那個劇團現在實質上是那女人的東西？」
希莉葉緊抿嘴唇，重重點了一次頭。但約瑟夫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當她默認了。
「不能做點什麼嗎？就算我看不到，也不覺得超短裙適合人魚公主。要是真捏著鼻子照辦，我的血液中屬於藝術家的部分會變成白色。」
以約瑟夫來說，這是相當真誠的懇求，希莉葉也認同他的意見。
然而，說著「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而拒絕客戶的要求，對希莉葉而言很不專業。即使超短裙跟人魚公主就像辣椒配上蛋糕那樣不搭調，她也本著十年來應付過各種牛鬼蛇神的經驗，相信自己能化腐朽為神奇。
「──對了！外面披上一層或幾層紗，如何？」希莉葉張開手臂。想到好主意的瞬間，心情會突然變開闊，彷彿身處原野時有道清風迎面而來。「不是裙子，所以沒有違反諾拉的要求，但又可以避免過於暴露的問題。至於紗的話……三層應該夠了。」
聽到這麼具體的改善計畫，約瑟夫臉上又有了神采。「妳是說像之前海灘選美參賽服那樣的？」
儘管腦中沒有具體形象，但從使用到的元素來聯想還是沒問題，這樣也能在記憶中更快搜尋既有曲調，當作改編素材。希莉葉跳舞製衣，約瑟夫的工作就是按照她設計的舞步來演奏適合的曲子，讓她更投入在製衣的過程。
「嗯！類似那樣的。對了，約瑟夫，你覺得上衣該用珍珠還是亮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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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希莉葉的說法，在不同天氣下使用針鞋製作的衣服，上面的裝飾物也會不同。例如，下雨時會出現珍珠，起霧時會多出紗，誕生在星夜的衣服會多出亮片，月光明亮的夜晚則會有緞帶……諸如此類。
之前有段時間他們住在位於山谷的國家，那陣子做的衣服都有紗質裝飾，希莉葉還讓約瑟夫摸過，她知道他喜歡那些衣服的觸感。
儘管向夥伴提問，希莉葉其實也不是全無想法，她一提出問題，便馬上喃喃自答。
「果然該要亮片。」
「既然妳問我，我認為該要珍珠。」
約瑟夫在希莉葉說到「果然」一字時開口，結果兩人的意見撞在一起。他看不見希莉葉的表情，只知道她陷入沉默，而根據他的經驗，如果她沒有立刻表達同意或反對，就是她在考慮如何用不傷人的措辭拒絕提案。
「無法和你達成共識真讓人遺憾。」希莉葉一聲嘆息，彷彿她是不得不手刃叛亂兄弟的王儲。「你那麼聰明，我卻不得不強迫你承認自己的敗北，這對你的自尊該是多大的打擊呀。」
「少裝了，妳是怕輸給我吧？妳也可以現在就認輸。」
凡是兩人意見分歧的時候，他們就會玩遊戲解決，贏家有資格針對爭論的主題做出定奪。不客氣地說，希莉葉的遊戲實力平平，如果約瑟夫看得到，兩人用來消弭分歧的手段就不可能會是遊戲。
聞言，希莉葉發出小驢子似的執拗聲音。「用遊戲決定太不公平了。」
「是啊，跟盲人用遊戲決定輸贏真的很不公平。」
聽約瑟夫如此反諷，希莉葉立刻改口：「我知道了，就用遊戲。畢竟以前說好了，爭執不下的時候，就用遊戲決定。」希莉葉自詡從不食言，所以再怎麼沒把握都會答應，這點自然也不出約瑟夫預料。
希莉葉初次提議用遊戲解決的時候，約瑟夫十一歲，她當時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才會提出那種欺負人的意見──可惜眼睛也就是約瑟夫唯一明顯的弱點了──在如此輕視對手的前提下，希莉葉頭一次輸給他而且是慘敗。那次勝負之後，她整天都像隻不肯工作的驢子那樣氣呼呼的。
「棋子擺好以後叫我。」
兩人平常凡是意見相左，就會下一盤象棋決定該聽誰的。約瑟夫的棋藝也沒有強到哪裡去，但起碼比希莉葉強那麼一點，她不信邪，五次裡面有三次會同意用象棋決勝負，最後灰溜溜地採用他的意見。
「今天不下象棋。」
「不然用撲克牌，還是骰子？」
「我們來比拇指摔角。」
有時希莉葉想快點得出結論，就不會花時間下棋，而是改用拇指摔角，約瑟夫也習慣了。不過，今天希莉葉聽來分外自信。約瑟夫不由失笑，她難不成是去買了個金屬拇指套？
「好，也行，比什麼我都奉陪。」
希莉葉扶約瑟夫在餐桌前坐下，自己則坐在他對面。兩人肘作支點，掌心相合，扎實扣住彼此的四指，拇指則相互緊貼。
「用指甲的話犯規，別忘了。」
希莉葉的指甲長，有時會不小心刮到約瑟夫，他每次都得提醒一遍。約瑟夫不介意比賽輸贏，但手指是他吃飯的傢伙，為了這種消遣弄傷可謂得不償失。
「堂堂正正……」
兩人異口同聲，口吻慎重而嚴肅。
「──一決勝負！」
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壓制，拍地讀秒的時間過去後，希莉葉像隻淋雨的兔子似的，委屈巴巴地小聲發言。
「──等一下，我還沒有準備好。」
「少裝傻，說完『一決勝負』以後就開始，老規矩了。」
第二回合。
「──妳用到指甲了，重來。」
「哎呀，抱歉，我待會注意。」
第三回合。
「規矩沒說不准頂住你的拇指阻止你壓下來，對吧？」
「這樣妳也贏不了，放開我。」
「不要，你先放開。」
「那這局作廢，妳答應的話我就放開。」
第四回合。
「這樣就是我贏一局了。」
「規則是三戰兩勝，才贏一局，別高興得太早。」
「約瑟夫，你聽起來有點著急，要不要喝口水？」
「少囉嗦。」
第五回合。
各自都曾把對方壓制到拍地讀秒的倒數第二秒，但最後一秒對方總是會掙脫開。這次的爭奪持續了兩分鐘。
「……我們休息一下再比吧？」
「……同意。」
第六回合。
這次約瑟夫提議換另一隻手，以免兩人在這天剩下的時間沒辦法再繼續用右手工作。不過，希莉葉似乎不擅長以左手玩拇指摔角，十秒左右就輸掉了。
「不公平。我的左手比我想的弱。」
「自己跟妳的左手討公道去，總之我贏了。」約瑟夫兩手一攤。「比賽結果神聖不可侵犯，裝飾要用珍珠。」
約瑟夫開口前，希莉葉像是還在為方才的敗北而沮喪，但她回答的時候，聲音已經恢復如常。
「這樣的話，就得在雨天工作，加上裙子上要有紗，所以得是雨後生霧的天氣。還有，因為是人魚，印象色要是藍色，還要變色效果的話，就要從午夜開始，至少要跳到隔天日出之前。裙子要短，紗要有多層，所以得是有很多抬膝和跳步的舞。布料的話，為了呈現出海水的感覺，要是柔軟的質地，得加入多一點旋轉。最後，袖子長一點的話，更有人魚悠游的畫面感，所以手的擺動要增加……」
希莉葉又開始了。約瑟夫保持著「每個字都有聽進去，但十秒後就會忘記」的態度，將手撐在桌上，托著臉頰出神。
「──所以，約瑟夫，我需要一首輕快的大調舞曲，音階多一點。需要演奏三小時。」
果然沒錯，這句結論出來時再清醒即可。
就約瑟夫所知，連續伴奏三小時對樂師來說實屬吃力，但在兩人合作製衣的工作中，持續三小時甚至更久也非罕事。
使用針鞋製作的服裝，一旦製作期間舞蹈中斷，衣服就會出現接縫。這不至於顯著影響成品的外觀，但希莉葉盡量避免如此，她希望誰也不能對她的作品見縫插針。有的客戶起初會企圖稍微改造她製作的衣服，例如請裁縫繡上額外的裝飾，但因為衣服本身渾然天成，大多數人都會在看到實物以後放棄這種念頭。
製作這樣無可挑剔的衣服，讓約瑟夫與有榮焉，所以他從初次成為希莉葉的樂師開始，就在盡量培養體力，好應付長時間伴奏。他希望永遠擔任創造這些衣裳時的專屬樂師。
確定計畫後，希莉葉會和約瑟夫各自埋頭苦幹，她構思要跳上數小時的舞，約瑟夫則悉心挑選時長相等的樂曲和她討論。
他們會先測試舞步與曲調是否搭配，後續有時會是希莉葉回頭修改舞步，有時會是約瑟夫更換曲目，或甚至進城收集靈感。
有時，約瑟夫也會出於精益求精的態度，在希莉葉給出及格評價後進城。他不只要成為希莉葉最可靠的樂師，也要網羅世上所有能以小提琴奏響的美妙音樂。
★
七天後，兩人進行第一次排練。
初步配合的結果尚稱理想，希莉葉自認已經有六成以上的完成度。以雙方各自努力、最後合併成果的方式而言，初步配合有超過六成的完成度已經很好了。
事後檢討必不可少，這次也不例外。
舞步的持續時間和次數多寡，與成品的外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假使約瑟夫的曲子有什麼失誤，只要希莉葉配合應變就好，畢竟音符只是足尖的輔助，真正的才華就是連這種小瑕疵也能輕鬆彌補；反之，即使約瑟夫的曲子出神入化，希莉葉本身表現不佳的話，成品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
從討論規劃時聽到的評語來看，約瑟夫還對諾拉的無理要求懷恨在心，不打算給出更好的曲子。儘管多少欠缺專業精神，倒也不是無理取鬧，畢竟與希莉葉自己相比，他的脾氣更偏向藝術家一點。
但約瑟夫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說了「不會為那種蠻橫的人給出最棒的作品」，但他的表現在希莉葉看來是一如既往地良好，就和平常無異。
──出問題的是希莉葉自己。
結束試做、停止舞蹈的希莉葉，腳步虛浮地踩著針鞋回到岸邊。她說想借約瑟夫的肩膀喘氣時，他立刻彎腰打開琴盒，把琴暫時擱在裡頭，而沒有先完成清潔。換作平常，就算是晚餐已經上桌，他也會堅持做完事後保養才收琴。
收好琴，約瑟夫立即直起身子來扶她。
「沒事吧？鞋子脫了嗎？」
「對了，得脫掉……」
心愛的針鞋在這時依舊閃亮如新。要不是鞋跟名符其實、尖利非常，希莉葉簡直想抱著它睡，在夢裡也不斷跳舞製衣。
這雙來自月影地的魔法舞鞋不僅要星星血，還會使穿戴者特別疲勞──這是約瑟夫猜到過、希莉葉也親口證實的部分。
這雙鞋陪著希莉葉超過十年，頭幾年都只是讓她比一般跳舞要更疲憊，但三年前開始，每次穿上針鞋跳舞，雙腿就好像要從膝蓋處折斷一樣灼痛，這時必需盡快回到岸邊，因為除了針鞋接觸水面的部分以外，不管是膝蓋或手，只要一碰到水面，就會沉入水中，也就是說在湖面倒下的話會溺死。
──妳已經沒用了，把我交給新的使用者。
劇烈的痛楚就像這雙鞋在如此威脅。
誰沒用了？我還沒跳夠，我還沒遊歷一千個國家，想要做的衣服還有幾百幾千件。希莉葉總是抱著這種念頭咬牙忍耐。
舞者兼魔法師的直覺告訴希莉葉，倘若繼續像這樣使用針鞋，自己或許會無法再跳舞，甚至殘廢。只要不用，起碼還能作為舞者活下去。但是，希莉葉想過的就是跳舞製衣的生活，如果不能過想要的生活，活著也沒意思。
這次試做大概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剩下的力氣只夠用來回到湖邊。這樣下去，人魚公主的禮服會有瑕疵。
──修改設計嗎？自己知道夜晚的某個時刻有最深邃神秘的藍，另一個時刻又有最甜美清透的藍，變化色彩的設計太耗體力了。
──簡化設計嗎？袖子、領口、裙擺、外綴，這些設計細節加起來工作量很驚人，體力幾乎是以意識得到的情況在消耗。
不，設計是絕對的。希莉葉在心中說出那一開始就決定好的答案。自己去配合設計，素來如此。
「約瑟夫，我得鍛鍊才行。」希莉葉放開約瑟夫的肩，長出一口氣道。
「繞著整座山奔跑，然後一邊大吼『隕石砸爛宛特繆，熔岩淹沒佳塔央』嗎？」
希莉葉噗哧一笑，揉揉同伴的頭髮。「你又在天馬行空了。」
「那妳要怎樣鍛鍊？再六天就要交貨了。」
「我就花三天鍛鍊，到時一定至少能應付三小時的舞。」
話音剛落，希莉葉便趿著便鞋，手挽約瑟夫回屋。進了室內，她也不再談論針鞋，而是感嘆「夏天的夜晚還是有些冷呢」云云。約瑟夫一時忙著保養並收妥小提琴，並沒有來糾纏，室內的寧靜漂浮了好些時間。
約瑟夫看不到，但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超乎尋常的敏銳，就好像世間萬物都在他操弄的琴弦之上，沒有一絲振動逃得過他的感知。
「希莉葉。」
所以這次，約瑟夫沒有任由問題懸宕，而是難得喚出她的名字。
「妳老實跟我說，針鞋真的只是容易讓人累嗎？剛才妳靠在我身上的時候，我都感覺不到妳的重量了。妳知道妳出了多少冷汗嗎？」
「我沒有說謊，它的確是讓我容易累。」
希莉葉剛沖好一杯藥草茶，這時正徐徐啜飲，希望迷迭香搭配洋甘菊的香氣能讓她盡快打起精神。
「妳沒有說謊沒錯，但妳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就算妳不覺得自己傻，但也不可能比我聰明。」
「──約瑟夫，我在你背後。」
「囉嗦，總之妳知道我在跟妳說話！」
約瑟夫被騙得轉過身，這時真是向著希莉葉不在的位置質問了。雖然對他過意不去，但她沒法忍受他無助的表情。
「約瑟夫，為什麼你那麼生氣？」
雖然能猜到，但並不完全瞭解，不懂就問，天經地義。母親時常這樣教育她。
「為什麼？因為妳根本知道自己沒有我聰明，卻還試著瞞我，而且瞞得很差！我沒有被妳當成對等的同伴去看待是嗎？我只是區區一個星星，所以妳覺得讓我知道事實也沒用，是不是？妳覺得如果自己怎麼樣了，我或許會很高興，因為我從契約中解脫了，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再也不用顧慮妳，是不是？」
說到激動處，約瑟夫甚至大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像在狠狠強調自己的存在。他太激動，並沒有發現希莉葉的聲音並不是從他面前、而是從他背後傳來。
「約瑟夫，我沒有認為你是區區一個星星。我借助你的血施法沒錯，但……對不起，以魔法師的立場，我實在沒有能力表現得多麼正確。或許你說的對，對我身為魔法師的部分而言，你是一個星星。」
希莉葉走過去，從後面環住住約瑟夫的身體，不顧他抗議「所以妳剛才騙我，我沒看錯方向」，繼續說道。
「我知道，如果我怎麼樣了，你不可能只會高興的。那樣就表示，我們這十年來的相處一點意義都沒有，依然是毫無植被的荒地。我明明知道……但我卻……」
換作自己的話，當然也會很生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
約瑟夫的身體還直挺挺的，沒有放鬆，這表示他只是不再發怒了，但尚未完全緩和。
「多餘的話就算了。告訴我，妳還要用針鞋嗎？」
希莉葉立即答道：「嗯，還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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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就那麼喜歡這份工作嗎？
那真的是妳可以為之捨棄一切的工作嗎？
唯獨這些話，約瑟夫沒法問出口。畢竟，這世上最瞭解希莉葉和她的工作的人，就只有他了。
她是將他從往星星街的路上解救出來的救命恩人。她送他小提琴，為他找到老師，給他指明人生中唯一閃閃發光的道路。除此之外，她也是為了工作廢寢忘食、不擅長玩遊戲、還會挑食、偶爾耍賴偶爾撒嬌，像這樣有點傻氣的人。
──希莉葉是他的家人。
如果她已經下定決心，那麼他也只能支持她。
就算是這樣……就算是這樣！
約瑟夫渾身僵硬，雙手成拳，不想被希莉葉察覺自己的反應。她一定很清楚他的想法，那女人就是這樣，很清楚他在這時候會心軟，所以就盤算要見機行事什麼的──剛才差點被那個擁抱迷惑，都忘了她在這方面的心機，自己可是已經被這樣玩弄了十年啊！
「我知道了。」
儘管內心滿是憤慨，約瑟夫仍嘆了口氣，希莉葉鬆開手，流暢的動作像是早已準備好接受他的回答。
「──那妳幫我在這裡找份新工作。」
「咦？」
約瑟夫在內心做出勝利手勢，總算也有他狠狠將她一軍的時候。
「既然妳可能會沒辦法繼續原本的工作，那我們也差不多該分道揚鑣了吧？妳自己也說過，滿十五歲以後，我隨時可以自行退出，想去哪就去哪。」
「我是說過呢。」
是自己親手栽植的玫瑰，上面會有屬於自己的刺也很正常。希莉葉偶爾會有點傷腦筋地這樣形容。
「但是，為什麼想住在這裡？」
「在我回答妳之前，先告訴我，妳最糟會怎樣，不能工作嗎？」
「我想還是能工作，會比較辛苦，但謀生應該還是可以的。」
光憑這種說法，約瑟夫無法判斷情況到底可能變得多惡劣。然而，依他對希莉葉的瞭解，她不會無端選擇這種曖昧的說法，之所以說得這麼不肯定，或許也是因為她不明白會怎麼樣。從這點出發思考，希莉葉自己應該也很不安，但她還是鐵了心決定不離開原本的道路。
「那我就自己住，我想住在一個鄰居不多的清靜地方。」
「好呀，我到時會帶點心去找你。」
「妳到時得自己住，什麼都得自己來，飯也得自己做。」
「沒關係，我習慣了。遇到你之前，我也是自己一個人旅行。」
不知道希莉葉是明白他的心思，故意裝傻，還是真的無所謂。她的語調和緩，像在和嬰兒對話。
「如果我們住得很遠，我就不會常常去找妳。」
「那就我去找你，你會讓我去的吧？」
「我可能會結婚生小孩，沒空管妳，也沒辦法讓妳來。」
「那就只好不去了，我會想你的。」
「──妳就不願意說一句『拜託』嗎？」
約瑟夫沒想過自己會這樣說，但他此刻竟慶幸剛才被騙背對她。他的聲音像沾水的墨跡，此刻慢慢暈染開，變得模糊。
「妳明知道，妳拜託我的話，我就不會丟下妳啊……」
希莉葉的環抱變得像玫瑰，在她悄然收緊的臂彎中，他彷彿被無形的細刺扎了滿身。
「因為我知道，所以才不能說。我需要你幫忙我施展魔法，但那不表示我打算剝奪你的人生。或許這樣也好，我再也用不了針鞋、不需要星星血以後，你就可以沒有牽掛地去擁有新的人生。」
「我才不要。」
「什麼？」
「妳是個很糟糕的大人，只教了我怎麼投入在喜歡的事情、怎麼旅行、怎麼躲避魔法師跟統正會，但是完全沒有教過我怎麼擁有沒有妳的人生。我……我還得學習，所以……」
太生氣了。
不管怎樣自己都贏不了。
但是，沒辦法丟下她，不是因為她不能沒有他，正好相反。其實他早就有辦法謀生，但像這樣相依為命旅行，根本不可能產生離開希莉葉自立的想法。所以，自己得從擁有一份工作和一個住處開始，學習獨立生活才行。
「妳要是怎樣，就換我去賺錢照顧妳。既然這裡的人還算有閒情逸致，願意花錢欣賞音樂，我就有辦法養妳──」約瑟夫察覺希莉葉的顫抖，遲疑良久，還是不得不問：「喂，妳在笑嗎？」
「因為……」希莉葉的手往上移，變成環著他的脖子，她的笑聲很輕，但持續很久。「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麼嚴肅……而且，『我養妳』這種話，一般都是對喜歡的女孩說的。」
「有什麼不對，我又不討厭妳！如果那樣可以叫作喜歡的話，對啦，我喜歡妳！說到底，有誰認識妳以後會討厭妳啊？我這樣一點都不奇怪！」
約瑟夫再次不合時宜地慶幸自己看不見，但就算這樣，他也完全不敢面朝希莉葉，因為這時他根本不知道擺出什麼表情才好。
「而且家人本來就會互相照顧啊！我們……我們不是也遇過很多照顧哥哥姊姊的人，或是照顧爺爺奶奶的人嗎？我是把妳當成姊姊，覺得妳落得一個人的下場太可憐，所以才會認真擔心妳，決定照顧妳，妳居然還笑我！」
「哪裡，我是因為很開心才笑。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約瑟夫已經變得這麼可靠又帥氣，到底是我的教育成功，還是你的天性使然，不管是哪種都很美妙。難道你自己不覺得這值得開心嗎？」
圓潤的指尖輕輕陷入他的臉頰，力道恰到好處，讓人難為情，但一點也無法生氣。
「這種事不必問當事人啦！我要睡了，讓開。」
約瑟夫摸索著跳上自己那側的床舖，用被單蒙住頭。這時，希莉葉再次開口。
「真不好意思，剛才看著你，實在說不出口。真想不到，我面對你也會有難為情的時候。」
約瑟夫沒回答。這種時候不該回話這種事，他還是懂的。
「當初遇到你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會有人真心考慮我的事情……知道我是魔法師、又是魔法師中的叛徒，甚至也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因為使用針鞋而落得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下場──卻還是這麼關心我的人。約瑟夫，當初離開宛特繆太好了，因為你，我剛才對這個念頭有了新的感受。」
停頓了一會，約瑟夫總算能藉機偷偷吸鼻子。
「雖然約伊坎不是最大、最好、最美的城市，但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吧，我會幫你找個最棒的住處、最棒的工作，還會幫忙你找到最棒的伴侶。你是我最好的家人，我會努力讓你在這裡獲得幸福。」
屋內的氣氛隨著吹滅蠟燭的聲音平息，如同一床悄然蓋下的被單。
約瑟夫感覺到希莉葉在床舖的另外一側睡下，熟悉的重量、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味。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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