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告別希莉葉後,亞列忽然反思起自己至今的人生歷程,結論是他想和某人攜手共度餘生,在教堂之外擁有自己的家。要實現這個理想,就得瞭解什麼樣的對象會令他心動,所以他計畫要觀察周圍的女性。
今天起床時想起這件事,亞列覺得擇日不如撞日,早上還有半天假,乾脆吃完早餐就開始。地點部分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定在主街,畢竟這條街人多,各式各樣的女性都有,最適合這次觀察。
坦白說,除了巡邏經過或是要採買,亞列不怎麼逛街。他很少興之所至去某個地方,如果身在某處卻沒有某個實用目的,他就會心神不寧,想要盡快離開。即使去到店家五花八門、令人目不暇給的主街,買完東西以後,他也不逗留,而是直往下個目的地去,腳步毫無遲疑。
要不是為了觀察路人,自己也不會來逛主街。亞列努力放慢步伐,一邊放任思緒像隻沒牽繩的狗四處跑,一邊左顧右盼。
許多店舖都還在舉行裴茲頓國王的生日慶祝活動,因此今天主街還是人潮洶湧。亞列不時側身擠過人群,或是站在攤位前欣賞商品,同時隨意拋出目光,默默觀察附近的異性。
看到留直髮的人,亞列覺得還是微捲髮更好看,走路時頭髮會在肩上輕彈,十分俏麗。
看到金捲髮的人時,亞列覺得還是黑髮好,因為黑髮在晴天時的反光更加耀眼美麗。
看到黑捲髮但身材嬌小的人,亞列覺得還是再高點好,這樣低頭就能看見對方的表情。
看到高挑且留黑捲髮、但抿唇蹙眉的人,亞列覺得還是笑容可掬的相處起來更舒服。
……怪了,今天自己為什麼對異性意見這麼多?亞列在路邊站定,雙手抱胸。他應該沒有品頭論足的興趣才對啊?而且,為什麼他三兩下就能給出評論,就好像──
就好像內心已經有了比較用的標準似的。
如果是這樣,結論恐怕早已昭然若揭:他評價剛才那些人時,用來比較的標準都是希莉葉,因為她是亞列見過最漂亮的女性。黑捲髮、高挑、笑容可掬,這些要素亞列都見過許多,但他不曾想到,這些要素集結在同一人身上的時候,竟然會產生前所未有的魅力。
仔細一想,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給出「美人」這樣的評價。亞列素來不以外觀美醜論斷他人,值得他注意的只有是否可疑、危險和邪惡。
惡即醜陋,善即美麗,這是亞列一直以來的信條。
但面對希莉葉,就算已經知道她是篩派,甚至也不清楚她的來歷和目的,亞列還是覺得她很美。
下次見到的時候主動打個招呼好了。儘管沒什麼特別的理由,而且對方還是篩派,但也只有這樣,才能和希莉葉說上話。
這時亞列發現一個險惡的問題:他不知道怎麼跟同齡女性普通地互動。
之前跟希莉葉的交流毫無障礙,完全是因為他把她當成潛在排除對象,是基於職務、毫無私情的態度。但現在他不需要排除希莉葉了,這樣要怎麼跟她相處才好……要不是還記得自己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亞列簡直想抱緊腦袋,設法榨出腦中任何可能派上用場的主意。
跟女人都該聊些什麼?喜歡她的髮型的話可以說嗎?覺得她笑起來很美可以說嗎?可以問她喜不喜歡孩子們嗎?自己是不是該去劇院看她跳舞?該死,自己前天晚上光顧著去更衣室偷看,沒想到潛入欣賞舞台表演……
此時,亞列的無數心弦全都纏在一起,就跟昨天看遊行的人潮沒兩樣。明明只是想從打招呼開始,卻莫名其妙煩惱起很多打招呼以外的事。心動怎麼會這麼難、這麼麻煩?
好不容易先把希莉葉的事拋諸腦後,亞列強迫自己動身,因為休假即將結束,他得回到工作崗位交班。
進入西城警衛所,亞列按慣例先去了兼作休息室的餐廳,想補充點精力再上工。這裡只有拜亨一個人在,此時他正把手肘支在桌面,兩手拿著麵包,心無旁騖地大嚼。
餐廳常備一盤麵包和乳酪,方便交接前後吃點東西充飢,煎培根或烤肉這種熱菜只有晚餐吃得到。亞列去取麵包,一邊和拜亨搭話。
「只有你在?」
「國王生日慶祝活動很忙,其他人吃完飯就走了。」
「那你怎麼這麼悠哉?」
拜亨瞄了亞列一眼。「我今天休假。」
「喔。那你休假要幹麼?」
「去鍛鍊。」
仔細想想,好像也只會得到這種答案。拜亨跟亞列一樣,沒什麼愛好,鍛鍊是他唯一能稱得上興趣的消遣。
拜亨和亞列抱怨過,杓派幾乎都是這樣,在本該學習各種知識的年紀,他們被擄走然後困在魔法師身邊,獲救後又為了對抗魔法而學習打鬥。到了本該做出一番事業的年紀,足以傍身的只剩滿身肌肉和格鬥技巧,這時要培養什麼其他技能,似乎都為時已晚。
思及此,亞列的心思回到現實。「你昨天不是去調查諾拉的事情,今天不繼續嗎?還是沒查到什麼特別的?」
聽到這裡,拜亨臉色一暗,放下麵包。
「沒啥結果。本來我打算去劇院問問諾拉,可昨天根本見不到她。劇院經理讓我去找劇團負責人,一個留小八字鬍的傢伙,他說諾拉在表演前後基本不見人。那傢伙還說,他對諾拉遇到的事情也不清楚,她很少和人閒聊。最後他說,總之我最好等到這檔劇結束再去找她。」
「這樣的話,應該表示諾拉遇到的不是大事吧?不然,怎麼可能還有心情去工作跳舞?」
「誰知道。明天再說吧。」
「那還是你先去問問她鄰居?」亞列顧不得手上的麵包半口都還沒咬,一心為拜亨出主意。「既然諾拉說她是被襲擊,那鄰居可能會聽到什麼動靜。」
「我去劇院前問過了,但鄰居那邊沒什麼有用的線索。八字鬍跟我說,諾拉說的『襲擊』可能只是想說她遇到針對性行為,不是真的表示有人企圖對她採取暴力。」
亞列想起諾拉的臉,單論面相,那女人的確像是會這樣小題大作的類型。
「你有沒有問問負責人,看諾拉以前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
亞列總算想起要吃麵包,三兩下吃掉手上那個,摸摸肚子覺得還是沒飽,索性又去拿兩個。拜亨食量沒他大,每次都看得瞠目結舌。
「你說啥類似的事?」
「呣……」亞列邊嚼邊沉吟道:「你沒聽說過?演員、歌手之類的,有的會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收到有毒點心、威脅信、戲服裡有針之類的,諾拉遇到的可能是這種事。」
拜亨神色一凜。「這我倒真沒想過。」
「畢竟你不擅長那種事情。」
「啥?難不成你就很擅長?」
「我比你先想到這層,所以可以說是比你擅長吧。」
「呿。」拜亨收起方才嚴峻的表情,又回去吃麵包。「明天諾拉就有空了,到時我休假,那時候再繼續研究。 」
「那我找個人幫我代班,明天我們一起去調查。」
「我又不是小鬼頭,你不必跟來。」
會這樣講的才是小鬼頭吧,辦案當然是人多方便,為什麼拜亨老是弄不明白這點?
亞列暗自著發牢騷,接著問道:「你不是要去劇院?」
「是又怎樣?」
★
拜亨的視線停在亞列臉上,試圖從對方的表情看出端倪。他想不通為什麼這傢伙非得參與這次的調查不可。
儘管已認識三年,拜亨卻不怎麼瞭解亞列。倒不是兩人互動不夠這種淺薄的理由,而是他覺得那傢伙太溫和、太沒有杓派風範,或許總有一天會成為叛徒,所以刻意和亞列保持距離。這樣子,說不怎麼瞭解其實不準確,應該是不怎麼想瞭解才對。
話雖如此,拜亨原本連跟亞列閒聊都不願意,但這傢伙有種特殊能力,就算對方故意不理他,他也能像是不介意或不知道似的順利延續對話,讓他人的敵意在這種氛圍中顯得很幼稚,使對方最終放棄掙扎。至今,拜亨能堅持的只剩不交流私事,其他的就順其自然了。
拜亨自己也清楚,兩人殺過的罪犯當中,有些並不罪大惡極,而亞列對那些人的死曾表示遺憾,那表示他可能總有一天會在魔法師或篩派中,遇到不那麼糟糕、可以結交的對象。
如果跟亞列深入來往,最後不小心察覺這傢伙其實跟敵人有牽扯,拜亨就不得不對亞列下手,這是他對杓派其他同伴應盡的責任。
所以,拜亨寧可和亞列繼續保持一般程度的來往,平常就連喝酒聊天都避免,這樣就能減少意外發現討厭秘密的機會,進而避免考慮太困難的問題。
這樣算是朋友嗎?拜亨也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如果有一天必需除掉亞列,他不可能無動於衷,他不希望面對那種結局。
拜亨瞪著兩頰塞滿麵包的亞列。「你該不會想趁機去摸清楚劇院的密道吧?」
拜亨壓根猜不到這傢伙為什麼又要請假,只為了幫忙自己調查,於是他隨便猜測,想至少對亞列屆時的行動方向有點概念。
聞言,亞列搔搔頭。「是去摸密道啦。」
「那你有沒有要跟我去找諾拉?」你最好別說要,臭小子。拜亨暗自咕噥。
「不用,你自己把重要的事情問一問,到時再碰頭,看要接著去哪裡調查。」
──很好。
亞列在看穿與被看穿都天賦異稟,拜亨此刻輕易就能看出他在胡謅。這傢伙去劇院肯定有其他原因,不過拜亨不想管。說得誇張點,就算亞列是去見魔法師他也不想管,別被他撞見就行。最重要的是,亞列不會妨礙他和諾拉說話,其他的事怎樣都好。
先不說亞列,拜亨很清楚自己的動機不怎麼純粹,大概只有將近一半是為了履行職責,比一半多一點的部分是為了諾拉。
三年前,他追著更換據點的銀毯劇團來到約伊坎,因為這樣才能繼續和諾拉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至今為止兩人都沒說過話,但光是知道諾拉還在跳舞,他就有種「太陽明天也會升起」的踏實感。
拜亨記得很清楚,距今十三年前,也就是他十四歲的時候,那時的他已在全世界最大的奴隸集散地「星星街」帕納留待滿七年。那年,十一歲的諾拉來到星星街,被拜亨的主人買下。
拜亨是七歲的時候成為奴隸的。他最初是個孤兒,因為偷竊被逮住的時候,對方沒把他扔給警衛處置,而是直接帶到距離不遠的星星街賣掉。他前一秒還是貧民窟的小偷,後一秒就淪落到像家畜似的每天供血。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種處境對拜亨來說都同樣糟糕,無家可歸甚至可能更糟糕些,因為他從頭一個買下自己的魔法師身邊逃跑以後,竟糊里糊塗地回到星星街,去找自己原本的主人。每當回想起這荒唐的抉擇,他都搞不懂當時的自己究竟怎麼回事。
拜亨的行為讓他的主人發現一條賺錢妙計:主人賣掉他,他逃跑回到主人身邊,好讓主人再次賣掉他。這意味著他變成能反覆獲利的商品。
從此他開始奔波在新舊主人之間,想像新主人氣急敗壞的神態使他無比痛快,旅途間的短暫自由令他短暫放鬆,而舊主人的嘉許讓他熟悉安心。這種過程像張睡習慣的臭床,上面滿是蝨子和髒污,頭頂還不停滴落髒水。爛歸爛,但至少完全能掌握,痛楚到來前收緊下巴就好,不需要繃緊身體,恐懼未知。
這種被豢養的生活持續到他十四歲那年,主人買下了新奴隸。那是個麻煩的奴隸,因為她有父母,而合格的「星星」必需沒有父母。
主人很少買需要額外處理的奴隸,他更喜歡拜亨這種一來就能用的類型。而那次,照主人的話說,是想學著怎樣調教奴隸、讓「星星」墜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四星期間,主人的恐嚇技術大有長進,諾拉在鐵條後面垂淚的時間變多了,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的父母,代表她沒法成為合格的星星。
「忘記很難嗎?」
拜亨的牢房在諾拉對面,所以他常常被她夜裡啜泣的聲音吵醒。有一次,又被吵醒的他索性輕聲向她搭話。
見諾拉不應答,拜亨又補充:「我沒有爸媽,不知道忘記他們是不是很難。」
「我覺得很難……」諾拉鼻音很重,音量很小,聲音顫抖,似乎已哭得筋疲力盡。「我冷的時候就想我媽媽,冷的時候我們都一起睡。餓的時候我就想爸爸,他從不讓我餓肚子。」
那兩個詞對拜亨而言實在太模糊,所以他讓諾拉多提一些,想更加瞭解所謂的「父母」。他得知諾拉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和父母出行前往其他國家的時候遇上搶劫,倖存的她逃到星星街所在的佳塔央,卻因為無依無靠被送來這裡,淪為奴隸。
諾拉家裡不富裕,父母還是為她請了舞蹈老師,以免埋沒她的才華。她的夢想就是讓父母看到自己的畢業表演。
「跳舞是什麼?」
拜亨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何謂舞蹈,但他不曉得這種會讓肚子變餓、又難以理解的肢體活動,到底意義何在。諾拉也解釋不來,但她說舞蹈是很美的東西,不管心情好壞,只要投入舞蹈,她就會忘記其他事情,覺得自己變成一片雲朵,飄在天空上。
「如果老師在的話,他能講得更清楚……」
儘管諾拉解釋不來太難的事,拜亨還是聽得入迷。不過,他後來發現這嚴重妨礙主人的工作,如果諾拉說這些事給他聽,她就沒法輕易忘記過往,也就成不了星星。
最後主人失去耐性,於是用魔法抹掉諾拉的記憶。這種魔法的能力非常徹底,刻在肌肉的記憶除外,她遺忘一切,包括怎麼吃飯和如廁。說得更直接一些,她成了白痴。
當時拜亨知道,這種手法製造出來的星星最為卑賤,壽命往往也最短,因為新主人不把他們當成人,抽血抽乾就扔掉。
那時諾拉除了舞蹈,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在星星街待了七年的拜亨已經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就算瞭解到這點,他的內心仍舊空蕩蕩的。想起曾和他說「我變成一道風」的諾拉,他只是會抓抓胸口,因為那裡有點刺痛。
這時統正會終於來了──準確地說,是杓派的人終於來了──拜亨無數次聽過他們或張揚襲擊、或隱密潛入,前來星星街不計代價救出星星。諾拉哭泣的時候,拜亨甚至還安慰過她說:「那些來幫忙星星的人或許會來的。」
看到統正會的人出現時,拜亨才明白,「遲到的救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他不憎恨統正會,畢竟他們也能不來。
所以他沒怪罪救出他們的人,而是和對方說了諾拉的事,他說她喜歡跳舞,說他願意加入杓派,請求他們幫她恢復成正常人,讓她至少能保住和父母的最後一點聯繫。然後他們就分開了,拜亨甚至沒能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因為魔法使她忘掉,而是因為他的名字是後來才取的。
──再次看到諾拉時,拜亨明白到,杓派履行了諾言。
拜亨清楚,失去記憶後,諾拉不太可能保持他們當年認識時的樣子。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還在意她,可能他只是想相信也有星星能完全擺脫過去,重新過上正常生活吧。
這次的事件是長大後的拜亨第一次有機會和諾拉接觸,要說沒什麼期望,那肯定是騙人的。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什麼,弄不明白這些的時候,他就拉開心裡的一個抽屜,把模糊的念頭塞進去,不去期望就不會失望,至少這點始終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