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從那塊看起來像彈簧床的地板上下來了。
其實不是「下來」,是「被吸回來」。某種不可見的力把我溫柔地推回地面,好像它覺得我鬧夠了。
沃格爾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拍掉身上的浮塵。
我想說點什麼證明自己還算冷靜,結果第一句話是:「你覺得這裡有賣早餐嗎?」
他閉了一下眼睛,可能是在做深呼吸,也可能是在重新整理他對我存在的容忍上限。
我們走進城市的第一區,根據上方的浮空文字,那裡叫做:
共鳴市集
「你內心的殘響,就是我們的開市鐘聲。」
走進市集像進入一個完全由「Instagram explore頁面」構成的空間。
每個攤位都漂浮在半空中,有的在發光,有的在緩慢轉動;沒有整齊的路線,只有隨著情緒移動的動線。
這裡沒有招牌,只有問句。
我們經過的第一個攤位,上面飄著:
「你今天好好對自己說話了嗎?」
販售的東西是:「他人對你說過的道歉語音」,每一個都裝在玻璃瓶裡,有的還貼著標籤:「爸媽款」、「前任款」、「股票技術分析師款」……
老闆是個穿毛線斗篷的大叔,嘴角長期上揚,但眼睛裡沒有一滴笑意。
我湊過去看了一個標籤:「國小同學在校外教學嘲笑你零食很少那次。」
「這也太細節了吧?」我忍不住講出來。
「我們用情緒指紋篩選語音。」老闆說,「準確率比塔羅還高一點。」
「這些可以……聽聽看嗎?」塔羅有準確度?
「可以,但你得先付出一段『你沒說出口的話』。」
「那我說『我其實沒有很喜歡諾蘭的電影』,這可以嗎?」
「太淺。要更刺一點的。」老闆語氣很專業。
我轉頭看沃格爾:「我其實一直覺得叫駱駝很適合你!」
他沒說話,但嘴角抽動了一下。
老闆點頭,從架上拿下一個淡紫色的小瓶子,遞給我:「這瓶是你小時候父母有一次沒跟你說的對不起。」
我拿著瓶子,裡頭有一滴氣泡正在慢慢旋轉。
我沒打開。只是握著它,有點發冷。好像打開會聽見一個根本沒打算說出口的聲音,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真的為了我。
「這裡……其實沒有在療癒吧?」我問。
「我們只是提供選擇。真正想不想療癒,是你的事。」老闆說。
沃格爾拍拍我肩:「還有很多攤,我們要先走。」
我放下瓶子。它在我指縫間微微發熱,像一隻沒睡飽的蚊子。
接下來我們路過「集體焦慮香水鋪」、「原諒即溶片展示區」、「能量守財奴講座試聽會」……越逛我越覺得自己像在情緒界迪士尼。
直到我看到一攤寫著:
「你曾經畫過的角色,正在找你。」
我停下腳步,突然有點不敢往前走。
「你以前畫過什麼?」沃格爾問。
「一個全身都是麵包的偵探……他會用肚子烤線索。」
沃格爾點頭:「聽起來蠻有靈性的。」
我:「……屁咧。」
—
我站在那塊漂浮招牌底下,看著那幾個字:
「你曾經畫過的角色,正在找你。」
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湧上來,像乳清沒搖均勻就喝下去那樣。
「……我們可以先逛別的嗎?」我轉頭問沃格爾。
「你怕了?」
「我沒有怕,我只是……怕。」
「走吧。」他推了我一把,我差點跌進入口。
這個展間非常安靜,像整個聲音都被牆壁吸進去。四周牆面是柔和的奶油色,上面貼滿各種鉛筆畫,像小學作業簿翻到最後一頁那種畫風——有的線條還抖抖的,陰影打得像中風。
我往前走,一邊心裡默念:「不要是真的,不要是真的。」
但他就站在那裡——麵包偵探。
他看起來比我記得的還立體一點,還穿著那件偵探大衣。
頭是貝果、手是可頌,肚子是一個鬆軟的圓麵包——發熱中。真的發熱,有蒸氣。
「你終於來了。」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
我:「呃……嗨?」
他慢慢走近,每一步都有麵包皮摩擦的聲音。他站定在我面前,皺眉看著我。
「你長得跟我記得的不太一樣。」
「你也是。」
「我不怪你,」他嘆了口氣,從肚子裡拉出一塊烤盤,「你知道這些年我靠什麼活著嗎?」
「發霉的希望?」
「……靠你沒畫完的續集。」
他把烤盤遞給我,上面是幾頁鉛筆手稿,畫到第三格就停了。
「你說你要畫一集《麵包偵探與奶油小偷》,但你沒有畫完。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那種小學時「作業拖到睡前」的感覺,一瞬間衝上來,連帶帶出很多……我以為早就忘記的東西。
「我只是……長大了吧。」我小聲說。
「你說得好像那是藉口一樣。」
我們對視了一會兒,他的奶油眼睛在顫抖。
「我現在住在第七街角落的紙箱裡,那裡有幾個沒完成的角色也一起住著。有人是草稿,有人是被劃掉的構想。」
他笑了笑,但那笑裡有點焦味。
「他們說你不會回來了。說你現在只寫一些……自以為有深度的東西。」
我吞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橡皮擦味道。
「你願意……畫完那個故事嗎?」他低聲問我,「不用很多頁,我只是想知道——我們有沒有破案。」
我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犯人是誰嗎?」
我搖頭。
他歪頭看我,慢慢說:
「是你。你偷了自己的靈感,然後消失了。」
下集預告:「畫一頁,就得付出一段記憶……說好的鋼彈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