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偵探把那本手稿輕輕攤開在地上。鉛筆線條已經有些模糊,紙張邊緣被歲月咬成鋸齒狀,像一張尚未展開的遠古地圖。
「我們從這裡進去。」他說。
我低頭一看,那格畫著一間偵探事務所——歪歪斜斜,門上還寫錯字,「真相師務所」。看來小時候的我連字都懶得查。
「所以……我們是要,跳進去?」我問。
「不是跳,是『對齊』。」他伸出一根由可頌捲成的手指,輕觸那一格,然後看著我說:「你得讓自己回到畫這一格時的狀態。」
「你是說……我十一歲、發高燒、還邊吃爆米花邊畫畫那個狀態?」
「對。最好還能伴隨一點『想用搞笑逃避家裡氣氛』的情緒。」
「這我擅長。」我說完,深吸一口氣,讓整個人沉進那種感覺裡。
沒錯——夏天很熱,作業寫不完,我只是想畫個屁屁大盜給媽媽笑一下而已。
啪的一聲。
我的腳底突然踩空。
我掉進去。
不是劇烈的穿越,更像被翻頁。
一格接著一格滑過,邊滑邊聽到過去的自己在旁白格裡亂講話:
「這是麵包偵探,他超酷,會用肚子烤壞人!」
「奶油小偷是壞蛋,他超滑,他有奶油機關槍!」
「你說爸爸不會再回來了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像吐司彈出一樣,被彈進了某格的中景畫面裡。
我站起來。
地板是用色鉛筆畫的,陰影邊緣還看得出鋸齒痕跡。旁邊有一台警察車,透視很差,輪胎也長得跟便當盒一樣。
我:「哇……我真的進來了欸。」
麵包偵探從我後面現身,他整個人從一條線裡爬出來,像塗鴉版的忍者龜。
「這是第一格。奶油小偷剛犯案,我們得從這裡開始追。」
「這一格有什麼要注意的?」
「這裡是搞笑區。只要你情緒太嚴肅,格子會自動排斥你。你會被彈出畫面,被送回展間。」
「也就是說我要一直……耍白痴?」
「差不多。你得維持一種小學程度但自以為很聰明的心境,才撐得住這個格子的壓力。」
我開始感到不安。
我試圖說出一個笑話:「呃,青蛙吃了什麼後不會叫?冬瓜,因為冬瓜 (Don't 呱)。」
地面開始發出滋滋聲。
「很爛,但還不夠。」麵包偵探警告。
「呃……人比人氣死人 那蛋餅比蛋餅起司蛋餅!」
轟!
笑聲。
不是我,是格子在笑,邊界扭動了一下。
「可以,夠爛了。」麵包偵探點頭,「走吧,第二格。奶油小偷剛偷走我內建的酵母雷達。」
我:「你那是什麼設定?」
他:「我不知道,是你畫的。」
—
我們一前一後走進下一格。邊界一閃,我感覺到另一種情緒的壓力正在等著我們。
但那不是搞笑。那格……畫得比我印象中還黑暗。
「等等,這是……?」我停下腳步。
麵包偵探不講話,只是回頭看我,眼神沉重。
下一格:「你國中畫了一半後撕掉的那頁」。
我們穿過格子的邊框,落地。
這裡的地板是灰的,鉛筆陰影鋪得像一場壞掉的情緒。遠處有一棵樹,但只有樹幹,枝葉用XX胡亂劃掉。上面還寫了字:
「今天去醫院看爸爸……。」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心裡有點不舒服。
「你畫過這一頁嗎?」麵包偵探問。
我點點頭:「我那時候試著畫主角哭。」
「後來呢?」
「我哭了。」
我們站在原地,風是靜的。這格甚至連背景都沒畫完,只有邊角還有兩條窗簾的線條,懸在空中——像是某種遲遲沒被拉上的舞台布幕。
「你不記得嗎?」他低聲說。
「記得什麼?」
他走過去,用奶油指尖劃開陰影——底下有一格沒畫完的臉,只剩一隻眼睛。
那眼睛是閉著的,鉛筆線淡到幾乎要消失。
「這是你畫的反派。」他說,「那時候你想畫一個壞人,但你畫不出他壞的理由。」
我沒說話。
「你最後只畫了這一隻眼睛,然後寫了一句話。」
他把那句話念出來:
「他不是壞人,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轉頭,突然覺得這格有點冷。
那種不是天氣的冷,而是有人拿橡皮擦從你脊椎一路往下擦的那種。
「我以前怎麼會寫這種話啊?」我笑了一下,想掩飾情緒。
「因為你那時候真的相信這句話。現在你不確定了。」
「我不是不確定啦,我只是……累了。小時候哭完就睡,現在睡完還是想哭。你懂嗎?」
麵包偵探沒有回答。他蹲下來,用貝果頭靠著地面,彷彿在傾聽什麼。
「這一格要塌了。」他輕聲說。
「蛤?」
「你長大以後塗掉太多遍,紙變脆了。你再待下去,會掉進『無法回收區』。」
我嚇了一跳:「那是什麼地方?」
「就是所有你畫過但不想承認的地方。」
「比如?」
「你曾經用鉛筆寫過的遺書。」
我全身一震,退後一步。
麵包偵探站起來,拉住我。
「下一格是『轉折格』,你必須選擇——是畫完這條線,還是離開這個世界。」
我沒說話,眼睛看著那句塗在牆上的字:
「他不是壞人,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那時候寫這句話的我,是在原諒誰。
也許不是反派。
也許是自己。
下集預告:「你畫不出結局,是因為你還沒找到理由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