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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孤島上想X你和太陽:6》

山容 | 2025-04-05 08:35:53 | 巴幣 14 | 人氣 198

連載中孤島上想X你和太陽
資料夾簡介
外派燒夷島監獄兩年屆滿,督導員林甫國向兩位代理主官送上申請書,期望能轉調回大陸上。誰知突如其來一位神秘的囚犯,帶來騷動的氣氛,致命的危機從暗處孳生,直指人心……

6.

      『訊息:國家的新黎明。各位同胞們,我們正努力改變現況,迎接更好的未來。過去的陰影依然籠罩,我們的征途尚未結束。』
      『訊息:風暴警告。海上氣候變化劇烈,船隻人員應盡快入港,準備防災避難。』
      『訊息:商業廣告。晨光少女重新出道,再出發見面會就在本周日!』

      『訊息:囚犯申訴。編號:丁四三。
      我把最後一封訊息傳送給你,可能會讓你非常困惑。不過時間有限,我只能做這當下直覺該做的事。我愛的人很多,但是我並不掛念他們,該安排的事在我上路前已經就定位,我們彼此心知踏上不歸路之後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待。可是你不一樣,你沒有時間繼續等下去,我擔心缺漏的故事沒辦法將我想說的話傳達清楚。
      我想告訴你,故事中的那些人不曾後悔。只要你願意與他們深談,就會知道沒有人希望自己回到當初蒙著雙眼,渾渾噩噩過活的往日。讓他們痛苦的是親友因此遭到牽連,還有更多的人活在陰影下無力自救。
      衷心希望未來哪一天,你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正視擺在眼前的真相,而不是因為害怕選擇逃避。傳這則訊息給你或許有人會罵我傻,可是我認為把一個機會送給一個迷途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對。我雖然已經看不見了,但依然相信黎明終將到來——某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很像。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看見這則訊息,我很抱歉沒能幫你完成肖像,最後幾筆得靠你自己完成了。』

      為什麼丁四三要傳這則語焉不詳的訊息給我,如果他早就知道申訴訊息會被我掃到待辦事項的最底層,又何必多此一舉?他究竟想傳達什麼?如果真的有怨恨在我心中,或許就是這一生疑問太多,還來不及一一解答我就被迫走向終點了。我在收到申訴的第一時間,選擇將丁四三和其他多得不勝枚舉的繁雜訊息收進資料夾,全神貫注在我該關注的任務上。
      我打開通訊軟體,要電帷調出餐廳職員的出勤資料。和調查管室一樣,我不打算在餐廳待太久,這兩處地點最常與外界接觸,也是電帷設下最多限制的地方。只要有任何不對勁,立刻就會有成千上萬的警告湧入所有管理人員的耳機中,尖叫著要人前往關注修復。燒夷島監獄管理再鬆散,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忽略這些警告。目前電帷毫無動靜,所以我只是去做一次確認,沒有實質效益,只是心理安慰。
      李阿源嚴格說來也是個組長,只是他沒有任何軍銜。清潔隊和廚房的人事由他管理,我想身處這樣的職位多少能讓人產生一點危機意識,我一出現他幾乎二話不說,就送上我需要的資料。
      「這些都在電帷裡了,林督導,我們這的人,還有去監獄那邊的人。你這邊看有紀錄,我們領的薪水還有上班時數。」
      他身上的制服因為汗水顏色變得更深,淡淡的灰藍色布料上全是黴斑似的黑點。廚房的鍋爐正在加熱,對身材比起其他職員厚實不少的他來講肯定是個折磨,得時不時用手臂抹掉頭上的汗水,又要小心隔離手套不被弄髒。我不喜歡他的態度,和長官講話卻滿嘴怪腔怪調,一點禮儀分寸都沒有。
      「我看到有設備故障的警示,為什麼拖了一個月都沒有維修?」我眨眼要電帷標記錯誤,再傳送給李阿源。「請你解釋。」
      「這、這……」李阿源擦了一次汗。「林督導,我們要不要換去舒服一點的地方?這裡實在有點不太合適。今天朱組長沒來嗎?」
      「這裡很好,然後事情和朱組長沒關係。我把鞋底和口腔都清理好,就是想順便看看你們廚房工作運作得如何,所以不必換地方了。」我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好的、好的……」
      他的眼神四處飄,他想找東西嗎?我不禁在心裡暗暗冷笑,這些做事混水摸魚的職員,便宜行事的鄉下人還真以為我們這些督導人員的眼睛都瞎了,看不見他們留下的罪證嗎?看看廚房角落的油垢,應當回收的貨箱雜亂堆在角落,牆上的抗菌塗層薄得連肉眼都看得穿。雖然都只是小小的缺失,但逐步累積也值得在李阿源的考績上記上一筆重大過失。忙著拆封食材,準備料理的職員眼睛時不時瞥向我們,口罩遮掩他們的表情卻沒擋住眼中的不安。虧我這麼努力自我要求,結果真正該該付出努力的人卻是這副德性,要是哪個獄警因此得了什麼怪病變得面目全非,通通都是這些職員的錯。
      「職員列表上有好幾個缺額未補,請你解釋清楚。」
      「林、林督導,你要相信我,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們?
      「開出來的預算就只有這麼多,維修沒有器材,我們就算想要補也補不了。」李阿源一邊說話一邊揮著雙手,好像急著想要抓我去證實每一項缺失,都只是不得已的過錯。「島上的庄腳人也是要喫飯,幾分錢請幾分人,我嘛沒法——」
      「請你不要這樣講話。」
      「我——」李阿源愣住了,顯然沒注意到自己剛剛犯了什麼錯。
      「你連話都說不好,有什麼資格擔任政府機關的主管?」我厲聲說道:「還有地上這些髒汙,你以為這樣能通過檢查嗎?」
      「督導、大人、拜託——機器我們、壞了實在沒法、除垢要特殊,馬祖長、馬組長——我、人刷——」
      滿頭大汗的李阿源臉變得愈來愈紅,雙頰鼓凸語無倫次,好像壓力太大隨時都要爆炸一般。於此同時,自動清查各項缺失的電帷透過我的耳機,將我所見所聞一一紀錄貼上標籤。那標籤增加的速度,絕對比李阿源的壓力還快。不管他有多少藉口,燒夷島監獄的秩序正面臨無形的威脅,如果他不能遵守既有的規範堅守工作崗位,現在正是退下來把位置讓給其他人的好時機。
      「李組長,下午好呀。唉唷,林督導也在?」
      意外現身的南主任面帶笑容,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和李阿源之間緊繃的氣氛。我要電帷暫停程序,為什麼主任級的人物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還打斷我質問李阿源?
      「今日真罕走,哪會到廚房後壁來?」
      李阿源鬆了好大一口氣,臉上的紅潮隨之消退。我聽不懂南主任說什麼,愣了一秒才會意過來。
      「沒料到吧?」南主任呵呵笑道:「我可是正港燒夷島人呢。」
      「主任——」
      「沒關係,李組長你先去忙,我剛好有事情要找林督導,你讓我同他講話就好。」
      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所謂的有事找林督導,其實是掩護李阿源脫身。我很想拒絕他的邀請,但是惹上主任級的人物以現階段來說相當不智。我決定先不動聲色,聽看看他想說什麼。
      「你聽過邁赫羅斯病變嗎?」
      什麼?
      「哈哈,不好意思,我好像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來這邊看看吧,這次運補船送了不少的東西進來,我要動作快點才趕得及清點。」
      離開李阿源和他燥熱的廚房,南主任帶我前往後頭的倉庫,特別要求我戴上抗菌口罩之後才準走進庫房。
      「你腳踩這裡,還有這裡,忍耐一下。」
      我剛從管室離開,很難不去注意到進入倉庫的消毒設備,和管室為新進的老鼠消毒的機器是同一套系統。差別只在我和南主任可以穿著衣服和鞋子,雙手雙腳可以自由活動。通過消毒柵門的噴霧洗禮後還有一道負壓氣密門,最後才是倉庫內部。
      「得小心一點才行,要是把外頭的生物汙染帶進來,整個燒夷島監獄都要餓肚子了。只是——唉,這批藥快用完了,下次運補要叫大陸那邊多準備才行。感謝邁赫羅斯醫生,沒有他我們全都不用操這個心了。」南主任的聲音悶在口罩下,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有幾分恐怖。
      我對醫學史算不上熟悉,不過我知道邁赫羅斯,因為他從此之後世界上要注意的疾病又多了好幾十種。南主任似乎不介意我聽不聽得懂他的冷笑話,只要我人剛好在這裡可以聽他說話就心滿意足了。倉庫裡的貨箱全都整整齊齊地排在貨架上,和廚房的亂象成了對比。我注意到後頭架子還是空的,這個月還有運補船要來嗎?
      「你看這些箱子,足足有三道防護措施,從抗菌材質、開啟方式、電帷編號追蹤。再加上這個倉庫本身,才能長久保存我們的食材。想想也是很妙,我們可以做到很多事,然後又把更多事搞得更糟。基因編輯和生物實驗其實不是壞事,他們的本意也都是好的,只是人多之後就是有辦法走歪。邁赫羅斯醫生戳破了這點,後半輩子飽受爭議。這讓我覺得,或許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
      「也許不是走歪,只是大家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我好不容易在南主任檢查到第四排底下的箱子時,終於找到一句話插進去。當然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什麼,只是隨口想起什麼應付上去而已。南主任的話題天南地北亂飛,稍不注意便失了方向。
      「我沒想過這一點,不過林督導你說得有道理。」
      得到讚許,我忍不住有些得意,不過我不能居功。「我常看生活教練的影片,他總是會說出一些很有哲理的話。」
      「喔,你說生活教練呀?」南主任口罩上方的眼神一個浮動,我頓時愣住了。剛剛那是鄙視的眼神嗎?
      「南主任不看生活教練嗎?」
      蹲在地上的南主任慢慢站起來,我感覺得到他在拖延回答的時間。「只能說我們喜歡的頻道類型不同,就像你剛剛說的,大家想要的東西都不同。」
      「生活教練有什麼不好嗎?」我忍不住追問道:「教大家怎麼生活是非常高尚的工作。」
      「當然了,如果照著共生黨給的稿子耍猴戲也稱得上為國服務,那自然是非常高尚。」
      他言語中滿是知識分子的傲慢——不,他連知識分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個出身燒夷島的土包子,勉強當上醫生之後被發配邊疆又回到這裡。這樣的他連倚老賣老的資格都沒有,居然有臉批評生活教練的不是,我今天可是大開眼界了。好在南主任應該還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再辯下去只會讓自己難堪,再次開口時已經換了話題。
      「抱歉,我一個只看專刊的書呆子懂什麼,我們下次還是聊晨光少女就好了。」他轉過身去繼續檢查貨架,眼皮眨個不停,眼中應該有好幾份文件不停切換。
      「晨光少女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成功的歌手。」
      「確實如此。」南主任說:「你今天有見到馬組長嗎?」
      因為腦中思緒繁雜,不該說的話我險些要脫口而出,接著才意識到南主任說的是馬萬進。「我沒見到他。如果你想找他的話,大可以直接傳訊息給他。」
      南主任的笑即使隔著口罩也看得出來,他故意愚弄我。「放心,我只是有事情要和鄧副長商量,想找馬組長幫忙說話而已。你剛剛以為我會問你有關朱組長的事對吧?」
      我實在不願意承認任何事。
      「別緊張,我今天會來這裡檢查倉庫,是朱組長特別提醒我,想請你幫我跟他說聲謝謝。」南主任一邊說話一邊繼續檢查。「提早了幾天,不過我覺得無傷大雅。畢竟運補船剛上岸,有新東西進到倉庫裡,能確保沒有出任何差錯也是好事。」
      我點頭說沒錯。
      「朱組長辦事牢靠,有他跟在身邊,你視察應該會更加順利。我聽鄧副長說了,你報告完成之後就要調回溫都了沒錯吧?」
      南主任知情,那戴仰修為什麼會知道我的秘密,幕後黑手是無庸置疑了。我偷偷嘆了口氣,早該料到老好人鄧副長守不住口風,一開始就不該寄望他。
      「是的。」
      「希望你一切順利,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告訴我。我也申請過轉調,手續和該做的驗證有多複雜我一清二楚。」
      「南主任轉調過?」我問道:「是什麼原因呢?」
      「要說原因嗎……應該是我想念燒夷島吧。」南主任哈哈笑了兩聲,沒有任何尷尬或是不願意說出口的難堪,只是有些惆悵。「你也知道我是燒夷島人,從學生時代我就離開這兒到溫都去念書,算算時間少說也有個二三十年。只是外面的世界看多了之後,我發現我愈來愈想念燒夷島。想必命運女神待我不薄,我想起燒夷島,然後就有一個職缺出現在我眼前。我回來這裡,等服役期滿之後,還可以退休當個鄉下診所的醫生。」
      南主任確實是個好人,我不能否認這一點,但是好人有好人的盲點。我忍不住有些嫉妒他,可以隨心所欲,沒有任何負擔就把共生國對他的栽培和期許拋下。
      「你會是個好醫生。」我說:「政府會感謝你的服務。」
      他已經轉過去檢查第七列的貨架,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謝謝你,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而已。」
      「南主任你忙吧,我還想去車庫看看,得先走了。」
      「沒問題,你儘管去忙吧。」
      話雖如此,我正準備離開倉庫南主任又出聲把我攔住。
      「林督導,抱歉,你瞧瞧我這記性——有件事你在視察的時候可以順便幫個忙嗎?」
      「怎麼了嗎?」
      「是關於人數的問題。今天早上我人在醫務室,幫那些鬥毆中受傷的囚犯看診,可是有幾個該出現的人沒被送進醫務室。我已經傳話給馬組長,但如果不會造成麻煩的話,能不能也請你幫忙注意一下?」
      「也許只是傷好了回到原本的牢房而已。」我說
      「希望如此。不過動手動腳的時候皮肉傷難免,我怕要是感染了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我發了通知要獄警把人帶回醫務室,如果你能幫忙敦促一下,說不定效率會更快一點。」
      「如果我見到他,我會幫你問問看。」
      「真是太謝謝你了。我把需要注意的名單傳給你,再麻煩你幫幫忙了。」
      我們互相道過暫別,各自回到工作崗位。雖然南主任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同樣面臨人手不足的問題,否則區區檢查倉庫怎麼會需要主任親力親為。醫務室的獄警充其量只是助手,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他們,說不定連判斷傷口是否感染都辦不到。電帷的輔助不是無所不能,至少沒辦法瞬間把從來沒碰過傷患的警衛,變成臨床經驗豐富的護士。
      只是南主任的憂慮似乎不只這一項。
      我調出電帷中的日程表,確定下一次運補船的時間。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吧?燒夷島日漸匱乏,設備處處故障,人力和物資都跟不上需求。他們有好多問題,全都不是我能解決的事。奇怪的是我原本是想幫你解決問題,可是我這一整天下來,總感覺問題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變得更多。兩位副長知道這些事嗎?這很有可能是結構性的問題,否則沒辦法解釋燒夷島怎麼會像個黑洞一樣,人也好機器也好,不斷有東西消失。我有個可怕的預感,有沒有可能是我太晚察覺,情況才會一發不可收拾?
      電帷送出訊息到我眼前,提醒我快到換哨的時間了。然後是南主任的名單,丁四三的編號出現在上頭。
      車庫得排到後頭去,我得先找到馬萬進。
      現在幫南主任一個忙,之後或許會有用上這份人情的地方。更何況這和丁四三有關,我必須承認我的好奇心無形中提高不少。如果丁四三私底下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可不想成為最後一個知情的人。
      信不信由你,我曾經想過為什麼我會忽略風暴來臨的預兆,直到後來我才想通,當我滿腹憂慮在燒夷島上奔走的時候,其實為時已晚。丁四三說得沒錯,我沒看見更大的事件,超越整座燒夷島,甚至整個共生國。我甚至沒有想到會是你,那天我急著趕回勤務中心時,腦中全是丁四三和馬萬進。生活教練說人總是受限於自身的視野,還真是一點都沒錯。
      「馬組長,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面對我的提問,馬萬進的遲疑幾乎像是認罪一樣。我承認我耍了一點花招,我們已經交接好權限,現在我就是勤務中心的主管,我提出的要求不只是督導專員的視察需要,也等同他的直屬上司命令。馬萬進自己很清楚,蒼白的臉才會像被人捅了一刀般,因為劇痛縮成一團。
      「林督導,最近事務繁忙,鄧副長特別要求我下哨之後直接返回辦公室。」他說:「我恐怕沒辦法久待。」
      「你放心,我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我只是想進丁區看一個犯人,但是你也知道丁區的問題特別多,我需要你這個管理組長幫忙。」
      「這樣嗎……可是我……好吧……我傳個訊息。」
      他看起來不太願意相信我,只是無法拒絕只好點頭同意,叫來一個資深的獄警跟上。我要其他值班的獄警注意四周,跟著馬萬進走向左側的通道。柵門上與電帷連接的受信器偵測到我們兩人的權限和請求,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解開鐵柵的門鎖放我們進入。我們進入的左側通道通向丁區和丙區獄所,右方則是通向甲區和乙區。丁丙兩邊的格局差不多,只是丁區戒備嚴格許多,走廊也被柵門切分得更細。每通過一道柵門,門上老舊的警鈴就會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視警鈴裝設的年份不同,警報聲有輕重程度不同的破裂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走進犯人群聚的獄所總是讓人不自在,不只是警鈴,還有那些從牢房裡盯著外頭看的老鼠。誠然,我們視線對上時他們會趕緊回過頭躲避,可是一旦移開視線,你脖子後的寒毛一根根都知道有人正在監視。或許監獄的教化終究是一場空,耳機裡撥放的課程對他們只是沒有意義的白噪音,或許除了絕育和教育之外,我們該做的事是採取更積極的行動,紓解隨時會潰堤的糧食壓力。我們期待罪人會悔改,會發現自己的錯誤。
      像我一樣。
      有些事是我事後才想通,有些念頭是我走在丁區滿是細碎聲響的走廊時產生。丁四三被關在這裡,我想要的解答只有他有,可是我愈往前走,只聽到愈來愈多雜音干擾。馬萬進和執勤中的麥獄警陪同我深入其中,有股詭異的陰寒瀰漫走廊,冬日的寒氣從牆縫中鑽進燒夷島監獄。氣窗外烏雲渾沌不明,昏暗的日光在這兒起不了作用,今年的冬天比先前還要令人不安。如果有什麼莫名其妙的風暴掙脫束縛侵襲燒夷島,不曉得又會造成多少破壞。
      「林督導,你要來督我嗎?」
      突然有人開口說話,把心思雜亂的我給嚇了一跳,往後連退了三步。
      「丁三七,退下!」隨行的麥獄警立刻吼道。
      「警官大人不要這麼小氣嘛,他都能督你們這些官,督一下我們這些老鼠有什麼不可以?難道他知道我們這些老鼠都有病的事嗎?」
      「丁三七最後警告,退下!」
      我始終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記住我,更不懂為什麼丁三七非要跟我過不去。幾天前的教訓顯然已經和過期的疫苗一樣失去作用,他醜陋瘋狂的模樣令人作噁,雙眼渙散的焦點向左右兩邊飄移。從他耳機上的閃光,可以知道警告訊號已經送達他的耳機裡,首先是輕微的閃光擾亂他們的視覺。還是不聽勸告,接著就是急遽的聲光轟炸,癱瘓感官和行動能力。只是這個丁三七的情況不太對勁,只是輕微的警告就讓他雙膝跪在地上,兩眼發直舌頭吊嘴巴在外頭。我注意到他是單獨監禁,和其他丁區的犯人都不一樣。
      我心中生出疑問,舉手敲了一下耳機。
      「他有問題。」電帷給了我肯定的答覆。「這人有病,為什麼沒有送醫務室?」
      「他的病不會傳染。」回答我的是麥獄警,而不是馬萬進。「我是說,報告督導,先前南主任已經幫他診斷過,說他是腦部有病變,不過是不會傳染的病變。醫務室沒有辦法全天候照顧像他這樣的病人,只好讓他待在丁區減少和其他囚犯互動的機會。不過林督導請放心,我們每天都會定時監視他服藥。」
      困窘的馬萬進點點頭,附和麥獄警的說法。如果是南主任的指示,我也不好追得太緊。
      「既然如此,我們繼續往前吧。」
      我放棄追問,馬萬進和麥獄警明顯鬆了一口氣,想必丁三七也給他們找了不少麻煩吧。如果這時我還苛責他們,未免太不近人情,最好還是把焦點放在丁四三身上,快點問出我想知道的事快點離開才是上策。
      「就在前面了,丁四三和丁三九、丁四一、丁四二關在同一間房。現在不是丁區的活動時間,他們都在裏頭——立正!點名!」
      麥獄警帶我走到最後一間牢房,對著柵欄後的囚犯吼道。三名灰衣囚犯從角落、鋪位上滾出來,站定在我們面前。
      「怎麼只有三個人?」麥獄警吼道:「還有一個是誰?跑去哪裡了?丁三九,你說。」
      「報告長官,丁四三人在醫務室。」說話的丁三九有個突兀的厚重下巴,要不是頭上的毛髮被剃個精光,誤會他是混種生物的人鐵定不在少數。「前幾天餐廳出事的時候他被人打傷,就一起送進醫務室了。」
      「胡說。」我說:「發生鬥毆之後我還訊問過他,他根本沒有受傷。他人在哪裡?」
      「快說!」
      即使有麥獄警幫腔,我依然沒有得到我要的答案。牢房中的三隻老鼠你看我我看你,一臉茫然。馬萬進退到一邊,開始敲打自己的耳機,而且頻率愈來愈快。麥獄警也是,我猜他正藉由耳機幫忙搜尋房間,確定丁四三耳機發出的生物訊號是不是真的不在裡面。老鼠為了逃獄有千百種花招,每分每秒都不能掉以輕心。
      馬萬進敲耳機的聲音停了。
      「我查到了,他人在醫務室沒錯。」他的聲音像找到寶藏的孩子一樣雀躍。「丁四三沒有消失,只是還待在醫務室而已。」
      牢房中的三人別開視線,假裝沒有聽見我們交談。我有些氣惱,又有些慶幸,虛驚總比真的出事還好。只是從丁區往返醫務室恐怕會用上不少時間,我實在不方便再拖著馬萬進,耽擱了鄧副長交辦的事對我們兩個都不好。
      我們離開丁區,各自散去執行勤務。回到主要通道旁的勤務中心之後,當晚剩下的時間,我都在思考該怎麼結束這團混亂。我想過或許是我自己心中有鬼,才會疑心病發,把日常的煩惱當成災禍的前兆。或許在其他人眼中,燒夷島監獄只是老了、舊了,執行勤務執行得力不從心。它只是需要一個機會,如果能有更多的經費,有個執行力更強的領導人帶領,說不定還有機會重拾榮光。我該找兩位副長談談這些問題,在我的調查報告送上去,通過轉調申請之後,至少還能為燒夷島監獄做這最後一件事。你會贊同我的決定嗎?我離開對你來說想必心痛又難捨,可是你必須了解,也一定要了解,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溫都還有人在等我,我要回到他身邊,這是我離開溫都前許下的承諾,絕不能毀約。
      「林督導晚上好。」
      簡單吃過勤務晚餐之後,我偷空繼續整理報告。從員工餐廳送到勤務中心的餐盒向來簡陋,和平時悠哉享用的餐點總是有不同的滋味。平時我會要求餐點維持在適當溫度,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心裡有事的緣故,效率差虛耗許多時間,等戴仰修走進隔間裡向我打招呼時,才意識到已經將近午夜,餐點早已失溫走味。
      「戴組長。」我趕緊從座位上起立。事實上這不大必要,說起來我的職級比他高上一階又正在值勤中,照理是他要向我行禮,而不是我起身迎接他。可能是直覺吧,那種動物遇上危機會自然觸發的本能,那天晚上我特別敏感。戴仰修那張醜臉有些疑問,不過雙手倒是確實舉高行禮沒有半點疏忽,尷尬的我只好趕緊回禮,好讓這詭異的一刻盡快過去。他緊張兮兮的勸告聲還在我耳邊,那尷尬的互動可千萬不要再來一次。
      「戴組長,你找我嗎?」
      「我要進機房檢查,來跟你報備一聲。耳機等一下可能會有雜訊,不過別擔心,很過就會過去了。」
      「我知道了。」我瞥一眼耳機上顯示的時間,十一點二十三分。「這麼晚還要檢查機房,你辛苦了。」
      「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戴仰修說:「希望今晚順利,別鬧鬼了。」
      「希望不會。」
      這是值夜哨的老笑話了,我適度地以笑容回應,戴仰修敬禮告退。但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那一整天的疑問或是戴仰修神秘的笑容,我跟在他後頭走出隔間,看著他的背影走向機房。勤務中心的值班桌位在燒夷島監獄的通道中心,是個用簡單的隔板牆獨立出來的空間。這個空間不設門扉,好讓坐在值班桌後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主要通道的出入口,往外一站左右分別通往甲乙丙丁四個囚區。四個囚區都沒有對外出口,想要離開或是前往行政辦公室、醫務室、機房等地,都只能從主要通道出去。看著戴仰修的身影通過主要通道的柵門,警鈴聲響一站一站接連喀喀響起,我的心臟愈跳愈快,有股衝動想要叫住他。
      如果我叫住他,會不會有完全不同的結局?
      左右通道的獄警看我走出來,立刻腳跟一並,舉手握拳行禮。我回禮讓他們稍息,想叫回戴仰修的衝動也消失了。是我太過敏感小題大作,戴仰修只是去做他日常檢查清理的業務,和南主任去檢查廚房倉庫一樣自然,沒什麼好擔心才對。比起戴仰修,我桌上長出黑斑汙點的餐盒,說不定更加值得憂心。我把封蓋蓋回去,向電帷通報生物汙染,明天早上會有其他職員帶上防護設備來處理腐臭的飯菜。我則回到座位上,繼續試著集中精神寫我的報告,遵照電帷的建議條列整理,晨光少女的歌聲陪我度過這枯燥的時光。
午夜前,鄧副長和鄭副長各來巡視過一次。
      十二點十七分,你發了訊息問我好不好。
      然後燈光開始閃爍。.
      不對,不是燈光的問題,是耳機。
      我眼中的閃爍不是燈光的錯,而是耳機補光修正的功能有問題,讓我的視線模糊錯亂,就算閉上眼睛也於事無補。我嚇了一跳,趕緊按住啟動鈕中斷耳機運作,衝出隔間確認左右。
      「警戒!」麥獄警大聲喊叫,提醒我沒辦法用耳機發訊息還有自己的聲音能用。值班的獄警必定都遇上和我相似的情況,在叫喊聲中彎腰抽出警棍,左手緊壓耳機的啟動鈕。
      我說不出話。
      你可能會疑問我是怎麼察覺這件事,畢竟事發當下我又急又怕,從來沒遇過耳機集體故障的恐怖事件。但我確實知道我的聲音消失了,原先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迴盪的警戒喊聲突然消失,像有人掐住的風鈴的鈴舌一樣,所有的聲響隨之沉默。切割空間的柵欄緩緩滑開,優雅無聲彷彿有個隱形的魔術師在背後當推手,要為我們這些愚蠢的觀眾秀出他的珍藏。
      他的珍藏是一隻狗。
      至少在我看來那是一隻狗的影子。
      只有一瞬間,那巨大的身影掠過,站在左側通道入口的麥獄警連頭都來不及轉過去看清楚他的死神是誰,便消失在我眼前。
      丁區有怪物跑出來了!
      是誰說過這番荒謬的言論?又是誰能料到,荒謬的言詞居然會成真?
      沒有,不是丁區,雜訊讓我的方向感錯亂,我看見的應該是——
      「支援!勤務中心有警員遇難!啊——」
      我聽見後方傳來慘叫,又趕緊壓住耳機的啟動鈕。血淋淋的例子就在我眼前,重啟耳機功能試圖呼救的獄警,倒在地上像觸電一樣抽搐失禁。他已經顧不得帽子和警棍,沾了尿顏色迅速變深的褲襠在我眼前晃動,無力的四肢好像沒了骨頭。剛剛短暫放開耳機的我跪到在地上,食指抵著耳機用力到幾乎把機器戳進腦袋裡。耳機故障,錯亂的訊號直達腦部造成生理機能混亂,要不是我的反應快一步,對著耳機求救卻遭到反噬的很可能就是我而不是他。我忘記他是誰了,只知道我絕對不想淪落到他那種下場,可是我不求援現在又能做些什麼?
      「支援,嘻嘻,有警員遇難,嘻嘻……」
      聲音好近,就在我右耳旁,還有些許作用,沒被耳機發出的白噪音耗盡聽力的右耳。那聲音低沉戲謔,和我驚鴻一瞥的印象相符,來自某個很大,幾乎像人一樣的生物口中。
      「發生,嘻嘻,緊急狀況,立刻至主要通道集合,嘻嘻……」
      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他不像對付麥獄警一樣了結我,反倒要在我耳邊說話?
      「怪物從丁區跑出來了。」
      什麼?
      牠的口氣好不熟悉,好像我似曾相似的老友。我不自覺地轉頭想看清楚,正好戴仰修手上拿著耳機對著電眼揮舞,快速通過主要通道的柵門直奔而來。他很聰明反應也很快,在第一時間冒著受傷的風險把耳機拆下來,換取行動自如的身體直奔主要通道。但他也很傻,愚勇過頭,沒想過情況可能嚴重到遠超過他一人能夠處理的程度。
      「你是——」
      那個東西跑過去,越過我的肩膀在戴仰修柵門開啟的瞬間,血盆大口扣住戴仰修的喉頭。他的聲音頓時消失,我輩怪物的後腿踢得往後飛,失去意識前只來得及看見戴仰修的大臉露出驚惶的神色,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難以置信。他像寒暄一般舉起拳頭,但我猜他的手只能像寒暄一樣溜過怪物滿是結瘤的背。怪物的背影拖著一把火炬般的長尾,擁有能瞬間奪人性命的能耐,像熱切的巨犬迎向主人,懸在半空中的後腿因為興奮過度不停地猛踢。
四周突然間變得一片昏暗。
      「林督導!」
      是你的聲音,在我人生最後聽見的是你的聲音。
      「林督導你還好嗎?耳機功能恢復了,我們已經控制機房錯亂的訊號,現在要衝進去了!」
因為那一聲巨大、空洞的聲響,我猜的頭撞上了勤務中心的辦公桌,連帶鬆開手指放開耳機。戴仰修憑空消失,主要通道上滿是血紅色的狗腳印。左右兩側通道中的囚犯們正在大聲尖叫,每個人都用拳頭猛敲柵欄,徒勞地掙扎求生。
      「怪物!」
      「怪物來了!」
      「幹!放我們出去!」
      你說他們怎麼會知道最後所有人都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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