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本以為城堡花園只是需要清理什麼的,應該不太需要費大太的力氣去照顧。
沒想到才剛剛踏入這片花園,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儘管時值冬季,更重要的是我看不見任何事物——我仍然能清楚感受到被稱作為花園的這片空間,正瀰漫著一股難以忽視的死寂之氣。這不單單是樹木或花草在冬天枯萎時所散發的氣味,而是這裡除了雜草外幾乎沒有其他植物還活著著的味道,令我微微皺起鼻子。
我赤裸的的雙腳踩在花園內的土地上,然而從腳底板傳來並非草地的柔軟,而是異常乾硬的土壤。就連沒有園藝經驗的人都知道,任何花草都無法在這種土壤中呼吸,很容易就會爛根死掉。
「明明是城堡內最重要的花園,卻這麼疏於照顧。」我單手撫著臉頰,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假如以前奧絲雅有辦法整頓這座城堡的話,她絕對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但是就我的理解,過去幾年她一直都是埃爾多迪家族的法謬拉,更白話點是依附於純正貴族底下的低階貴族。奧絲雅既然沒有發號施令的權力,自然無法擅自指示修繕〈白城〉。
直到現在——
沙沙!
正當我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之際,我聽見枝葉搖擺的微弱聲響從不遠處傳來。
我拄著用來導盲的手杖慢慢向前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將它舉起來晃了幾下,手杖的尾端碰到了十足堅硬的物體。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樹。
「殿下,您正躲在樹上,對不對?」我抬起頭說道。
「居然被發現了!」位於我的頭頂上,響起了一名小男孩的嗓音:「為什麼海倫娜找得到我?」
「氣味……殿下身上的。殿下身上有一股非常獨特的味道。」
「妳又不是犬類獸族,這怎麼可能嘛!」
「不只味道,還有聲音喔。您的爪子抓在樹皮上的細微聲音,我也聽得一清二楚。您待在上面做什麼?」我問。
「奧絲雅叫我來幫妳認識新環境,所以我就爬到樹上等妳過來。而且我也挺喜歡待在樹上睡懶覺嘛。」
「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海倫娜也知道獸族的手上有爪子嗎?妳明明看不見任何東西......啊,抱歉。」
「沒關係,我對於動物還是有基本認知的。」我說,完全不會感到生氣:「雖然我沒親眼見過貓咪,但也聽別人講過獅子就是體型比較大的貓。」
「哪有一樣,獅子比貓強多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記得有次修道院內偷溜進來一隻小貓咪,牠自己爬到樹上後卻害怕得下不來,最後是由奧絲雅爬上樹將小貓抱下來的。當時她被姆姆念了一頓,說什麼修女不該爬樹。話又說回來,殿下您該不會也......」
「我才沒有自己爬到樹上卻又怕得下不來雖然小時候確實發生過一次!」他很快地說出這一長串句子,看來內心是真的有點害怕呢。
緊接著,我聽到一陣唏唏酥酥的摩擦聲響,殿下似乎正小心翼翼從樹幹上爬下來,而且速度極為緩慢。
我耐心地等待他來到我面前。
「殿下,您的手臂是不是受傷了?」我問。
「咦,真的耶!應該是剛剛爬樹時被樹枝劃傷的。妳是怎麼發現的?」他反問我。
「只有周圍有誰受傷或生病,我多半可以感覺得出來。」
「這種事情辦得到嗎?」
「我不只擁有非常敏銳的聽覺和嗅覺,甚至能夠感受到生命受到傷害時的生命流動。我猜想這能力或許也包含在天主賜予我的禮物在內吧?」
「海倫娜好厲害喔,簡直比貓貓狗狗還要厲害!」
王子的稱讚雖然有些微妙,不過他發自內心的純真嗓音並沒有讓我感到冒犯。
「請伸出手來,殿下。」
「海倫娜,妳該不會......」
我輕觸那一隻毛茸茸的手臂,緊接著一股溫暖的暖流從我的身體內部流向對方的身體,我彷彿還能看見難以形容、無法言喻的神祕光輝自「空無一物」的視野中閃現。
過了十幾秒後,這一切才平息下來。
「哇喔,傷口消失不見了!」殿下驚嘆道。
「是的,我剛剛用了上帝的禮物治療了您的傷口......唔嗯。」
我忍不住摸起自己右手臂一處,從那裡傳來陣陣痛如刀割般的刺痛感。那份劇痛促使我放開手中的拐杖,任由它掉在地面上。
自從我小的時候,我便發現自己擁有治療他人傷口或病症的能力。我能夠在近乎轉瞬間將傷口復原(至少這是我的理解範圍),然而副作用是這些傷勢的傷痛會回饋到我的身體上,甚至比原有的傷勢還要強烈許多。
「海倫娜妳做什麼啦!」王子殿下對我喊道:「那種傷口舔舔就會好了,妳幹嘛要不經同意幫我治療啦?妳看妳現在痛得連拐杖都拿不好!」
「這種苦痛我忍受得了。」我回答。
「海倫娜是笨蛋,這跟受苦受難是兩回事!」
「殿下,您以為修行刻苦不需要聰明是錯的。」我說:「小小的擦傷都可能引起其他嚴重的病症,我就曾在修道院中就見過這種案例。如今您避免小病成大病的風險,我又能讓自己承擔苦痛,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作法?喔,請賜予我更多痛苦吧!」
「......我只覺得妳在講歪理耶。」
正當我要蹲下身子撿起手杖的時候,毛茸茸的觸感溫柔地裹住了我的右手。
「殿下?」
「為了安全起見,我牽著妳好了。」王子殿下說:「這座花園的地面到處都凹凸不平的,走起來很顛簸,我怕妳會摔倒。」
我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王子殿下卻把我的手握得緊緊的,讓我不禁聯想起奧絲雅,不過那毛毛觸感又完全不一樣。
「根據戒律所示,修女不該在大眾廣停下跟別人牽手。」我說。
「可是妳和奧絲雅晚上都陪我躺在床上睡覺了,牽個手沒什麼吧?」
「那......那是......私底下這麼做的話,不會有其他人看到的。況且躺在床上跟您入睡,最初的目的便是暖床,還有為奧絲雅分擔一些責任。這些皆是極為正當的理由。但、但是.....在大眾廣下牽手的話,實在是不成體統......」
「我不要。」
然而,殿下卻當場拒絕我。
「海倫娜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他說。
「萬物活在世上,都是由天主決定他必須去行的道路。若是我在花園裡跌倒了,那也肯定是天主的安排,也許這一次的摔跤有著我們都無法透析的含意。」
「如果要這說的話,那我現在牽起妳的手讓妳不跌倒,不至於受到不必要的苦痛,是否同樣屬於妳口中神明的安排?」
這時我從殿下那抽回手來,十指交握擺出祈禱的手勢。
「可是您試想看看,不停地在跌倒、起身、跌倒的人生中,弄得自己渾身是傷、疼痛不已。但您卻能從中體會到上帝的考驗。喔~至尊陛下呀,請多多賜予我痛苦的考驗吧!啊,我跟幾位女騎士聊過,大家都曾以為自己會遭到獸人『咕,殺了我!』的對待。聽說那是充滿著苦難的一條路,或許能夠請殿下在我身上施展看看......」
「不妙、太不妙了!妳的臉頰不只微微泛紅,身體還輕輕顫抖起來。果然還是牽著妳的手好了,我都差點忘了海倫娜妳是個超級受虐狂!」
殿下再度抓住我的手,語氣中還有一種慌慌張張的口吻;他是在害怕什麼呢?
「況且我是個獸族喔,獸族!人類宗教的價值觀不適用於我。」
在我得以反駁之前,這名獸人王子已經牽起我的手。
「過來吧,我帶妳認識這座花園。」
看來這位王子殿下在某方面相當固執己見,這點跟奧絲雅幾乎是一模一樣呢!
***
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王子殿下一邊牽著我的手,一邊試著解釋花園內的空間有哪些障礙物,或是哪些可以種植花草的地方。
「看來得先從最基本的翻土著手了......」
藉由殿下的描述以及我親手觸摸的結果看來,這座花園的問題比我想像中的嚴重多了,看來只能從最基本的翻土開始做起。
另一方面,殿下的手不只帶具有動物毛髮般的毛絨與溫暖,手掌內還有著......肉墊之類的東西?當他牽起我的手時,柔軟、細膩且具有彈性的奇異觸感立刻就包覆住我的手,一股奇妙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這就是男孩子的手嗎?......不不不,這是野獸人的手。既然對方是野獸人,那就不包含在戒律內了。」
「海倫娜,妳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對,我只是在握貓掌罷了!只是一隻貓、只是一隻貓.....」
「啥?」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向殿下談些自己熟悉的話題;內容當然多半跟奧絲雅有關。
「剛才治療您傷口的時候,讓我回憶起小時候與奧絲雅相處的時刻。」我說。
「小時候?喔,對呀!妳之前曾說過她老是把自己弄得全身是傷,必須時常替她療傷。」
「奧絲雅從以前就靜不下來。爬樹受傷、跑步跌倒受傷、為了保護我而打架受傷......」
想起孩童時期的事情,我不禁莞爾一笑。
「如此一來,妳豈不是得常常承受治療她傷口的疼痛嗎?」這時殿下停下腳步問我。
「奧絲雅跟您一樣不喜歡我使用『奇蹟』,即使我說沒關係了她仍然拒絕讓我治療。所以我除了偶爾替她治療一些衣服遮不住的傷外,不讓姆姆看見後總是發火。大多數時候我都只是簡單做些包紮。」
「原來海倫娜也懂得醫術!」
「我只是懂一點皮毛,而且還必須有人從旁協助才行。」我輕輕搖頭說:「姆姆才是真正能幹且博學多聞的人。」
「那個可怕的老女人啊,她真的很可怕耶。」
「姆姆確實嚴厲了點,但那都是為我們好。在他的教導之下我們每個人都學到了很多,這些都是無可取代的知識。當然,奧絲雅也教會我許多事情。」
不知不覺中,我又開始聊起當初與奧絲雅的生活趣事,以及在修道院中從姆姆身上學到的事情。
「海倫娜,妳說來說去都是再說其他人的事情,我感覺你的身上總有一種都在為別人著想的感覺耶?妳就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王子殿下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我想要的東西?」
「對呀!」
我想了一下後很快地回答:「我希望周遭的人們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生活。尤其奧絲雅能獲得幸福,而殿下也能夠順利地統治領地......」
「不不不,這些都還是跟別人有關啦!」不知為何,王子殿下的語氣聽起來不大滿意。他又問了我一次:「我問的是妳自己想要的,和其他人沒關係呀!」
「我希望至尊陛下賜與我更多痛苦和磨難,讓我更加——」
「齁喲,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王子殿下當場打斷我,我還聽見他原地跺了跺腳的聲響;獸人腳掌踩在地面的聲音果然跟人類不同呢。
「也不對嗎?那您是期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殿下?」我反問對方。
「總之不能與他人有關連,也不可以是受苦受害之類的鬼東西。這必須是妳私自希望得到,而且會讓海倫娜你自己開心的事物。」
只讓自己感到開心的......事物......?
「很抱歉吶,殿下。我一時間想不出來。」我一隻手撫在臉頰上,想必正露出極為困惑的神情。
「妳不需要感到抱歉啦,我也只是隨口問問......啊,我想到了!妳乾脆趁著這個機會尋找自己真心想要的事物吧!」
我聽見一條物體在空氣間『呼咻、呼咻』地甩來甩氣的聲響,難不成那就是奧絲雅口中說的獅子尾巴嗎?
「反正妳都加入我的獅群,成為我的母獅了。只要是妳想要而且我又負擔得起的,我都可以給妳喲!」
王子殿下現在的情緒非常高昂,我也不好拒絕他的好意。
「我知道了。」因此我回答:「如果我想到什麼的話,我會向殿下報告的。」
「好耶!」
「殿下似乎很高興的模樣。」我問他:「這是為什麼?」
「在古代獅群之中,母獅想要做啥就做啥、雄獅根本管不著。由於雙方分工明確,導致他們平時少有交集,就連現代雄獅都不會積極贈與母獅禮物。不過奧絲雅和妳我的第一個與第二個母獅,所以我希望主動做些什麼。」
「就跟您執意牽著我的手一樣嗎?」
「當然囉,我不想要妳受傷呀!」殿下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吉莎曾告訴過我,那種口口聲聲將溫柔掛在嘴上的傢伙,就跟那些說溫柔沒用的一樣糟糕,這兩種人其實都刻薄到極點。因此身為一頭領導獅群的雄獅,我要藉由實際行動來保護母獅;無論多微小的事情都好。」
「殿下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小了啦齁!」
王子殿下馬上出聲抗議,使得我輕聲笑了出來。
話說回來,這是除了奧絲雅之外第一次有其他人想給我些什麼,而且還是一名男性——啊,殿下是隻野獸人才對!
身為一名修女,我真該好好反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