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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筋殺手-第三章

神棍 | 2024-02-25 20:17:36 | 巴幣 0 | 人氣 82

連載中橡皮筋殺手
資料夾簡介
所有內容均無影射任何人、事、物

前言
如果發現前後矛盾或劇情邏輯有錯,麻煩告訴我。

第三章
  盜將和遊龍既已投身革命行列,亟拯斯民於水火,切扶大廈之將頃,甫一離開總統府地下室,便由雅霆帶領,火急火燎地驅車南下,一路上,兩個年輕人仍是熱血沸騰,眼中透著光,雙眸清澈得愚蠢,車窗外的風景似乎比往常艷麗,不論是對比、彩度、色溫,連解析度都是8K120幀,落日夕陽也不再昏黃,而是金黃。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古語有云:「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鹹魚有什麼分別?(2001,少林足球,五師兄大力金剛腿)」窮途末路的兩個殺手,一旦人生有了希望,有了方向,看什麼都不一樣;然而褪去這些濾鏡,鬼島還是那個烏煙瘴氣的鬼島,黃雅霆的車一路開,往城市邊緣開,把車窗都搖下來,從天龍市區高樓大廈林立的繁華,到郊區鬱鬱蔥蔥的鐵皮違建,上了交流道有熟悉的塞車,進入桃園有大批天價空屋,用空屋換一點空汙,兩人聞來卻是芬芳。
  車程四十八分鐘,一下便抵達目的地。

  中殺院。
  
  三個鎏金大字橫於樑上,這塊破爛地方看上去著實寒磣,老綠紗窗褪了色破破補補,窗框都是木的,樓高不過兩層,想不開還跳不死。周邊盡是芭蕉老林,放眼荒無人煙,不像有人住過,唯獨門面也還算整得乾淨,不見蛛絲蟲蠅。
  此時天色已漸暗,黃雅霆看了下時間,四點二十分,她催促兩人加緊腳步直上二樓人資處。兩人略帶緊張的東張西望,這裡裝潢極盡簡陋,走道兩側只有門與牆,想找著地方必須挨個湊上去看門牌,才能分清哪裡是哪裡,這樣令人摸不清南北的感覺很不舒服。
  黃雅霆推門走進地政處辦公室,約有二三十處小隔間並聯成排,就最後一排燈還亮著,也只有零星七八人在位子上,她走到一個大嬸的隔間旁敲敲桌面:「處長在嗎?」
  大嬸安詳的躺靠在辦公椅上,大聲播著沒甚營養的抖音幹片,不時夾雜廉價的罐頭笑聲,似乎沒聽見黃雅霆,於是她提高音量又問了一次:「處長在嗎?」
  大嬸不疾不徐按下暫停,天真無知地抬頭:「蛤?」
  「處長,處長在嗎?」
  「哦!找咱處長喔!」大嬸喜吟吟的笑道,黃雅霆靦腆的用力點頭。
  大嬸往後一仰,雙手合作喇叭狀,俏皮喊道:「處長喔!有人找喔!」
  沒反應,也許她的處長也在刷抖音吧。
  「來,來!我帶恁去處長辦公室,她可能在忙啦!」大嬸彎下身將鞋襪穿好,扭擺肥臀領著三人:「唉唷!還有這水的妹妹來找處長喔!啊結婚沒?我兒子也應該和妳差不多大呢!要介紹嘸?」
  黃雅婷不好回應,只是一直尬笑。
  「處長!」大嬸才推開門,就傳來和剛才一樣的廉價罐頭笑聲,呵!四點二十,也對,畜牲才辦公,這可是處長。
  處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哥,這人長得節儉樸實,五官都客客氣氣的只長了一點,眉毛稀疏、瞇瞇眼、蒜頭鼻、薄唇,在他那張方正的臉上拼湊起來,感覺像少了尖牙的半獸人,有些奸詐狡猾,卻不聰明的樣子。
  處長見客人來,趕緊收下桌上的二郎腿:「嘿!黃科長!請坐,請坐,你們好,敝姓劉。」熟練地端起茶壺沖泡,和黃雅霆寒暄起來。
  兩人貌似曾經共事過相當長時間,聊得十分熱絡,黃雅婷也同時將遊龍和盜將的來歷說明。聽聞兩人是犯下葉紹案的殺手,上級親自招安,劉處長不由得睜大眼睛:「這個不得了!捷運站和軍樂飯店,中殺院兩次失手,也是這兩個?」
  黃雅霆煞有介事地點頭。
  劉處長臉色凝重站起身,從辦公室隔間倉庫拖來座半身高的主席台,他迅速打上紅色碎花領帶並披上西裝外套,在台上站定,輕咳幾聲,忽地一改平易近人的模樣,厲聲正色道:「就是你們兩個垃圾!」
  劈頭挨這一罵,盜將二人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劉處長一挽袖口,接著又罵:「社會的米蟲,國家的敗類,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你們這種人,為了錢,啊?殺人!喪盡天良!可以說是,傷風敗俗,道德淪喪到了極致啊!」
  他直指二人咄咄逼罵,白癡、蠢蛋、人渣、畜生、廢物、餿水桶、痰盂罐、婊子囝……,開始兩人不著頭緒,但接著國罵漫天飛舞,O恁娘、O恁祖嬤、O恁老師、O恁母的OO、O恁媽的臭OO、OOOOO的O、OOOOOOO,劉處長簡直上頭,千軍萬馬都脫韁而出,兩人無中生有給罵出把火。
  「盜將拍桌而起,大喝:『你是在譙尛啦!處長是多囂張,下來孤支啊!』隨手就將手中的茶杯砸往主席台,並掀翻了茶几。」
  「劉處長靈活的閃開茶杯,毫不退卻又罵到:『你們這款人就是講袂剩車啦!不堪得人講,事實就是這樣。』」
  「遊龍氣得踹開沙發,抄出把橡皮筋,直向劉處長眉心連開數發,一霎那,畫面變成2.35:1超寬橫幅電影螢幕,幾發橡皮筋接連劃開梯度疊加的向量場域,軌道空間硬生生撕裂,在微觀世界乍生光速以上量子級別的黑洞崩解,發出真空音爆的嘶鳴,如深淵襲來妖靈竄出死人蠟黃的尖爪索命。」
  「也許只有劉處長一個人眼中,進入了華卓斯基式的慢鏡頭,橡皮筋像南迴的大雁在漫天黃沙間擺翅緩行,抖落金沙,氣勢凜凜,迎光而來,直到聽見大銅金鑼般的沉響越近,他卻避不開,甚至無法移動視線,橡皮筋正擊面門,咚!一聲轟然拍上,處長的雙眼睜得獰圓,口齒大開,骨門嗡嗡作動,魂魄幾乎要撞出後腦,痛!太痛!也他媽太痛!咚!又是一響!咚!咚!咚!接連五響……。」
  「黃雅霆見形勢大不妙,不及站起便拔槍連開。」
  「遊龍伏身閃過,七八槍半數打在盜將身上,整個人給釘飛,半個腦袋稀碎,濺了滿牆血糊,肩膊都削去大半邊。」
  「那些殘肉碎屑才噴飛落地,就激沸成煙!而盜將竟伸手拐住牆硬生生不倒:『就這種程度嗎?呸!』傷口果然再次迅速膠結,但癒合卻遠比受傷時還痛,像剛分手遇到前女友已經牽著新任放閃,痛!太痛!也他媽太痛!」
  「此時遊龍逐漸發現有異,自己由始至終沒離開沙發,橡皮筋也從未擊出,只是腦中想法不斷脫口而出。」
  「盜將一聽便也驚覺:『對!我根本沒有受傷啊?』」
  遊龍驚慌不已接著說道:「遊龍驚慌不已接著說道:『遊龍驚慌不已接著說道……,幹!停不下來啊?』」
  「盜將這下冒起冷汗:『這招我看過,宇智波鼬一招封殺旗木五五開,接下來的八千七百六十個小時裏,我們都要看著他狂吃oreo。』」
  「不要瞎掰好嗎?」
  劉處長脫下西裝外套說道:「本席宣布散會。」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恢復原來老好人的模樣,盜將二人充滿驚奇的活動四肢,終於能真正自由活動,也不再將所有想法直說出口。
  他和善的笑著給所有人又斟滿茶水:「這是我的怯性『民主殿堂』。」
  自己淺酌了口緩緩情緒,接著侃侃而談,原來劉處長從前作過立委,早年議會粗暴,稍有意見不合就自由搏擊,當時大意了沒有閃,右眼蹭了一下左刺拳,議會沒結束就送往醫院急救,而怯性便在那時覺醒。
  「民主殿堂」,但凡站上主席台,十五分鐘以內,室內所有人只能動口不能動手,以茲時刻警惕世人,民主國家首重和平溝通,不要來騙、來偷襲,這不好,並彰顯立法委員保持紙上談兵的必要性。
  盜將問到:「不是,立法院天天打架關我什麼事?為什麼要突然罵我們?」
  黃雅霆擺擺手:「這樣不就弄清出你們的怯性了嗎?」
  兩人恍然大悟,剛才這樣一通對罵,自己的能力已經被完全且客觀的描述出來,包含主動感受、被動感受及客觀環境條件等,劉處長指著遊龍:「就『橡皮筋殺手』而言,你的攻擊本身殺傷力還不能界定,但應該能讓目標體感時間延長,對嗎?黃科長。」
  「是,我認為如果橡皮筋本身攻擊力被強化了,那應該造成明顯外傷,但無論是葉紹的屍體、我的親身感受,甚至劉處長的口頭描述,都沒形成哪怕內傷,因此我判斷是體感時間延長,讓痛覺與恐懼感隨之遲滯,也就是說橡皮筋本身並不痛,葉紹可能是被自己嚇死的。」
  三人似懂非懂的連連點頭,也在此時,三人都產生了想被橡皮筋射射看的愚蠢想法,到底有沒有這麼痛、這麼恐怖呢?(這三人是指盜將、遊龍,和連這個也信的,讀者你。)
  處長接著指向盜將:「『千年禍害』,就更特別了,很明顯是再生能力。」
  盜將疑惑的看著雙手:「這還好吧?浩克、金鋼狼、死侍、猛毒、超人、閃電俠,連南方四賤客的阿尼都有啊。」
  「那是亂編的,『怯性』是符合相當嚴謹的醫學理論的,中殺院圖書館有很多研究論文可以參考。」
  他又說:「人只有在瀕死狀態才能激發怯性,而臨死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決定了這個人的怯性是什麼,一般都是想投胎有錢人家、想交女朋友、想去異世界等等,『只是想繼續活著』的情形,在學界普遍不認為會發生。」
  「為什麼?」盜將仍不明白。
  黃雅霆舉了個例子,瀕死的感覺就像又熱又渴的走在沙漠中,你在滾滾黃沙裡發現神燈,精靈說讓你許個願望,其他人都找方法跑了,結果你說想繼續走,把精靈塞回燈裡,繼續邊走邊抱怨好熱好渴。
  盜將「哦哦!」的點頭,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但嚴格來說,這並不算一種稱讚。
  「怯性的學術問題可能還沒時間研究,上面指示先讓這兩個線上實習,很快要投入專案任務,還要麻煩處長……。」黃雅霆話沒說完。
  「滴滴!滴滴!滴滴!」劉處長的錶響了,正五點。
  他文質彬彬起身鞠躬,敲敲錶:「抱歉啊!我晚上有紅事要跑,要報到的話,明天八點請早。」
  「欸等……。」黃雅霆來不及替兩人申請職務宿舍,劉處長留下殘像,已經出現在樓下停車場,一台白色納智傑R檔急甩就走了。
  運氣不好,服務業的社畜才會接受最後點餐,公家機關只服務上級,超過下班時間,就算世界末日,這些人也是隔天八點才會坐在位子等死。
  黃雅霆無奈地幫劉處長關上門窗和水電,帶兩人離開中殺院,並在門外掏出兩千塊錢:「什麼辣雞處長……,兩千拿去找地方住吧,我也要下班了。」
  這女人剛剛不是還和處長有說有笑嗎?這麼快變臉,她頭也不回接著走了:「記得要發票,我還要結報!」
  就是這麼突然,跨過五點這條界線,公務人員就會這樣生硬的結束對話,迅速和全世界斷開連結,黃雅霆這樣的已經算仁至義盡。而兩人盯著千元大鈔,腦中有了許多想法,找飯店?Trivago?那太浪費了,睡覺不過是為了應付生理需求,躺在哪裡不是睡?兩千元的巨款,那必須全花在食物上,今天晚上,就必須吃得像帝王一樣!
  翌日八點,劉處長在自己辦公室和盜將二人偶遇,還有地上擺著沒熄火的卡式爐,那熬夜吃了通宵的二人,也滿眼血絲的看著他。
  「出去。」
  「抱歉。」
  這天黃雅霆並沒有現身,盜將二人像勇者一樣,逐個盤問整個中殺院所有NPC,一個簡單的報到程序,浪費足足四小時才完成。他們最後回到人資處長的辦公室,火鍋的味道仍然沒散去:「報告處長,職已完成報到程序,請示本日交辦事項。」
  這兩人在公家機關折騰四個小時,學會了如何與長官友善交流,孺子可教。
  劉處長暫停了下抖音,抬頭瞄了眼白板:「找企劃處,下午去支援,有個土地徵收的案子,下去吧。」
  這態度也是無話可說,原來編制上黃雅霆雖然只是科長,但隸屬行政院內政部,又代表上級傳達人事命令,怎麼說都是上級單位。但這兩個就低等多了,就現在來看不過是實習生,頂多端茶倒水,無足輕重。
  兩人唯唯諾諾的告退,幾經波折後,輾轉找到土地利用及產權管理科。
  科長注意到兩人傻傻站在桌子旁,便問:「你們是劉處長叫來的嘛?下午要跟我去處理產權糾紛知道嗎?」
  兩人點點頭,科長接著說:「我姓賴,我幸賴普拿疼那個賴。你們是新來的吧?你們第一次接案子,先跟你們講解一下。」
  中殺院是移民署的外包廠商,移除科只要上網下訂,中殺院便會協助移除指定人員,且按件計酬;訂單成立後各單位依業務執掌各自運營,而企劃處主要負責現場實務作業,任務編組係處長指派,由於通常編組前各員就已經彼此熟知怯性,合作上基本沒有大礙,但兩人是初派,先向賴科長進行了自我介紹。
  「橡皮筋殺手和千年禍害啊!蠻厲害的啊,葉紹的案子大家多少聽過,確實是幹這一行的料,再磨一下可不得了!不得了!」
  這麼一誇,兩人有些不好意思,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受人寄望。
  可沒多少時間寒暄,他們隨賴科長乘上公務車,前往第一次任務的目的地;賴科長遞過案子的基本資料,讓兩人在車上先預習過,原則上只是見習,觀摩學習罷了,並沒有要讓兩人真正上機,倒也不必太過緊張。
  許久,他們在一處郊區路口停下,賴科長領著兩人走往案場。
工作日的街上沒有多少人,但街口圍著封鎖線,裏頭停著三四台怪手,地上還留有抗議的噴漆和紙板,頗有幾分爭戰後的破敗,三人穿過封鎖線,來到街口轉角這間破舊藥房敲敲鐵門:「您好,我們是內政部移民署派來的代表,請問有人在家嗎?」
  沒人應答,賴科長再敲鐵門:「張先生?張先生在嗎?我們是移民署。」
  沉寂半晌無聲,遊龍有些不自在,他們殺手這一行沒有這樣大街上敲門的,盜將也是,他拿出開鎖工具向賴科長揚了下,意思要不要直接破門而入?此時門內忽然傳來器物拖地而行的聲音!賴科長趕緊從窺孔看進屋內,只見一只人影拖著矮凳走來。
  賴科長驚呼一聲:「不要!呃……!」突然死抓著頸脖,整張臉迅速脹紅,又開始不停拍打鐵門,「砰砰砰砰砰!」仰倒在地,兩腿不斷翻踢。兩人驚慌不已,科長突然就起乩了!這降駕的是哪一尊?是正的還是陰的?要怎麼拜?三牲是哪三牲?四果要不要當季的?哪些花不能拜?兩人手足無措。
  「開……,開……。」賴科長兩眼開始爬出血絲。
  「開?開什麼?開什麼!開車?開瓶?開機關?開玩笑的?開壇作法?開什麼?開什麼!」盜將緊張連搧了科長幾個巴掌。
  「開門……,幹你……,啊啊……。」
  遊龍趕緊捅開門鎖,拉起鐵門,竟見一個中年男子上吊門樑!
  職業殺手也是第一次進門就遇到目標自殺,怎麼辦?目標要是自殺,雇主還會不會付錢?錢是不是要直接給死者?我算任務失敗還是成功?死者這樣算不算我同行?我是不是不能殺自己同行?還是我應該殺他第二次?如果先救他有沒有違約?如果要殺他,那我救他幹嘛?如果搶救失敗,我是搶救未遂還是暗殺既遂?
  盜將一下陷入了邏輯悖論,遊龍卻眼明手快,一個箭步就是擒抱拿下,自殺未遂的張先生後腦猛撞在地,還未吸到第一口氣就暈過去了。
  這下可好,救人的同時似乎殺人了。
  賴科長這時咳了幾聲緩過氣:「多謝,多謝!」  
  盜將不解地問:「科長,人家上吊,你咳屁阿?」
  「忘記先跟你們介紹,這是我的怯性『苦民所苦』,可以體驗到目標所有的感覺,抱括生理和心理上的,談判交涉很好用的。」
  這一通介紹,盜將越是不解,這什麼沒用的拖油瓶怯性?隊友和敵人同生共死,還能算是隊友嗎?回想起來,劉處長的怯性「民主殿堂」也不過是出張嘴,這些公部門的長官不是內奸就是嘴砲,令人不由得感慨國之將亡。
  帶學弟第一次洽公,自己就差點往生的賴科長,也許是感受到盜將俾倪的眼神,故作鎮定的查看昏厥的張先生,湊近一探細細聽聞,張先生胸脯雖無明顯起伏,但心搏呼吸微弱而穩定,算是救住一口氣。
  遊龍扶起張先生,倒了杯水慢慢餵下,賴科長給他拖來張藤椅,讓他稍稍緩緩:「張先生,我是代表內政部移民署的賴科長,這兩位是我們科員,小龍、小將。」
  張先生才回過一點血色,蠻不在乎的搖頭:「沒有要賣。」
  賴科長遞上水:「張先生,不要緊張,我們只是先來瞭解一下您這邊的狀況。」
  他並不理會賴科長釋出的善意,一擺手:「每個都說瞭解一下,記者也採訪過了,工務局也來,都發局也來,什麼什麼立委、市議員,瞭解什麼?」
  場面有些尷尬,盜將和遊龍只是傻楞楞看著,沒敢插上話。
  賴科長再說:「我們就是想理解一下張先生您的立場和訴求,我們也希望地方建設能獲得支持,計畫執行前還是希望能和您多做溝通,尋找雙方立場上的一個平衡點,在公共工程能順利執行的前提下,您這邊也能取得應有的補償機制。」
  聽罷,張先生仍沒正眼瞧上賴科長,只是短吁一口氣:「你知道這是第幾次徵收了嗎?」
  賴科長沒答應,甚至和盜將、遊龍二人面面相覷,資料上沒寫到這裡。
  張先生比出兩個指頭:「第一次道路拓寬,23坪縮掉一半,第二次拓寬又縮一半,這裡現在就剩6坪。」
  他喝了口水,想稍稍緩氣,又接著說:「現在一坪開7萬,連最後這6坪都要拿走。」
  「6坪!」才兩句,氣火又來。
  賴科長試著緩頰:「價錢的部份我們可以專案再做協調,張先生您……。」
  「42萬我給你好了!」張先生很快打斷了他。
  「外面一坪15萬,劉先生,42萬給你吧!你能搬去哪裡?」
  賴科長不放棄溝通:「張先生,老實說,您房屋的這個位址就在交叉路口上,我們也是為您的居住安全有做考量,新屋貸款或是拆遷補助,我們會再多提供一些方案和您商量,您看針對遷戶的位址有什麼需求,我們會盡力協助做溝通協商,這樣處理您覺得可以嗎?」
  張先生隨手從藤椅旁的矮桌上取來個破舊的皮革公事包,從裡頭掏出份文件遞給賴科長:「你看一下吧。」
  文件是份會議記錄,周邊居民以危害公共交通為由,連署要求拆遷張宅,下方密密麻麻簽滿了人名,張先生指著那些簽名:「五十幾個人連署,要我滾出這裡,你說得很好啊!交通安全,將來會撞死人,是我對不起大家。」
  他丟過支筆:「劉先生,你既然也來了,要不要也簽個名?」
  賴科長把文件和筆交給盜將,仍努力嘗試遊說:「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張先生您想想看,這裡兩三年內就會開發成科學園區,我們協助您用拆遷補助貸款一棟周邊的房子,漲起來之後後不管出租還是轉售,這中間差價應該也夠您退休生活了,這種投資機會在外面很難遇到的吧!」
  「投資喔?」張先生不由得冷笑,淡淡喝了口水。
  賴科長不明所以,只得跟著賠笑。
  「衛生局退休之後,所有錢都投資在這裡了,八年被政府徵收七成,現在又要我投資,一隻牛剝三層皮……。」
  「是不是我死無全屍你們才甘願?」
  賴科長冷汗直冒,又是陪笑作揖,又是不斷擺手否認:「張先生您先冷靜!我們只是來協商,來討論方案,尋求大家的共識啦!沒有強迫啦!」
  盜將跟著忙勸:「沒共識也沒關係,不勉強!不勉強!」
  沉默許久,張先生漸漸緩過情緒,眉宇間只是多一點的無奈,他拍拍賴科長肩膊:「我也做過公務員,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奉命行事而已,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
  「是……是,抱歉造成您的困擾了。」這一來一回,倒是賴科長被勸降。
  張先生低頭長吁一氣,而賴科長大氣不敢再喘,就怕激得對方情緒上頭。
  盜將焦躁不安的暗暗側過頭,小聲問遊龍:「怎麼辦?」
  遊龍仍是木然地看著張先生:「他死定了。」
  這幾個字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倒沒什麼意思,但兩人熟識多年,盜將深知遊龍當過兵,見過太多這般走投無路之人是什麼樣子;一個人躊躇滿志,到前路茫茫,最終一無所有,那種釋然的樣子,是對命運的釋懷,也是對生活的絕望;而遊龍對張先生的模樣,只是做了最直觀的判斷,「死定了」。
  見雙方交流陷入死局,賴科長偷摸摸收回桌上零散的文件,努力避開張先生的視線,顫顫巍巍起身往門口退去:「這個……,今天實在抱歉打擾您了,您的想法我們都確實、確實收到了,那我們再回去跟單位長官詳細討論,就不耽誤您時間了,抱歉……,抱歉……。」
  張先生仍舊禮貌地起身送客:「辛苦幾位長官白跑一趟,我這個案子行政訴訟在高等法院審理了,麻煩單位長官多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真的是拜託了。」
  「是是是,我們一定盡力幫您爭取。」邊說著,三人同宮女般恭恭敬敬退出張家門外。
  賴科張隨意坐在路旁違停的機車上點起菸,神色有些鬱悶。
  任務徹底失敗,土地徵收不成,協商條件對方一句也聽不下去,甚至差點死在大家面前,盜將不禁惱怒的撓頭抓耳,遊龍卻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賴科長拍拍盜將後背,也沒講出什麼安慰的場面話,畢竟作為公務員來說,自己心態也不算太好,他一邊抽著菸,一邊撥通電話。
  「喂……,處長好,我是賴科。」
  「沒辦法,對方差點上吊。」
  「沒有,我們有先救下來。」
  「不是,處長,當事人沒簽名就死了,他兒子會先繼承,然後還是不會簽阿!」
  「怎麼可能!他行政訴訟都送到高等法院了,我現在幫他簽,庭審法官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差這麼多!」
  「今天是建議不要再去啦,根本談不起來,人家堅持不要,而且現在情緒也不是很穩定。」
  「是……,是……,那歸詢報告還要上嗎?」
  「是……,謝謝處長。」
  賴科長大致向處長回報了整體情況,電話掛上後無奈的深深嘆了口氣,聽起來處長對協商失敗不是很能諒解。
  他搭起盜將和遊龍兩人的肩膀,以前輩該有的樣子大方地說道:「工作歸工作,飯還是要吃,旁邊7-11先墊一下吧,我請。」
  兩人心情雖未調適過來,但不影響胃口,夾了滿滿的關東煮,熟不熟都放碗裡了,工作不順,但好歹是份公職,總比幹殺手穩定,寧願在寶馬裡哭,也不再自行車上笑。
  賴科長一邊吸溜泡麵,一邊安慰兩個新人:「土地徵收就是這樣啦!能溝通的早就通了,蓋機場、遷鐵路、都更、工業區擴建什麼什麼的,內政部都挑好做的做,這種死活不走的才外包我們中殺院處理。」
  盜將隨口問:「啊溝通就沒用,我要是張先生,我也不搬啊,委託給我們是有什麼用?」
  賴科長無奈地放下泡麵:「你以為中殺院的殺字是怎麼來的?國政當前,見敵必殺,我們案子沒有在失敗的,只差在客戶是走了還是去了。」
  窗外隆隆車聲駛過,此話一出,氣氛一下凝重不少,遊龍和盜將雖本就是職業殺手,但向來經手的都是些毒販、賭徒、嫖客等,離不開八大行,這一下上升到國政層級,竟要面對手無寸鐵的百姓。
  遊龍問:「所以要回去?」
  賴科長拍拍他:「不要緊張啦!那個是行政科的業務,我們土地科只負責場勘,所以處長才讓你們到我這裡實習,我也是膽子不夠大,才在土地科養老。」
  也是,場勘和實際執行最好不是同一組人,才能減少嫌疑;兩人心中五味雜陳,雖不比親自下手,可剛才見過張先生那般處境,實在很難說服自己不去思考,張先生最終會是如何下場?
  三人此時已吃飽喝足,而窗外不斷有隆隆車聲,一輛輛工程車疾駛而過,賴科長不經意問道:「什麼案子?今天出這麼多車?」
  晃晃悠悠走出7-11,準備牽車回中殺院寫歸詢報告。
  剛過路口,頓時驚見張先生的宅邸,竟被怪手、卡車和救護車團團包圍!
  賴科長一下頭皮發麻,一股刺寒從背脊直竄全身,著急大跑上前阻擋:「不要!不要!裡面還有人!還不能拆!」
  怪手駕駛搖下車窗,帶著墨鏡和耳罩,咧嘴滿是腥紅的檳榔汁,笑道:「賴科長,辛苦了!」
  賴科長倒抽一氣,倒跌一大步,是行政科的人!怎麼會?太快了!他慌亂的掏出手機直撥給處長,響了許久才接通,此時兩部怪手已同時啟動引擎,轟鳴聲大作,震耳欲聾。
  「處長!我賴科!張先生的案子還在最高法院審,還不能拆!沒審完還不能拆吧!」
  「喂!處長!處長聽的到嗎?」
  怪手的機械臂咬住三樓鐵皮外牆,嘩啦一聲便扯下一大片,另一側同時壓垮屋頂樓板,二樓大半面牆跟著落地,混凝土碎塊噼噼嚦嚦四濺,塵煙乍起,賴科長兩眼發直,唇齒不住打顫,遊龍和盜將同樣目瞪口呆,也許是少見多怪,但這般草菅人命的做法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咣噹!」一響,二樓一塊鐵門砸落,赫然照見一人懸頸橫樑,霎那與賴科長四目相交,那人眼中無光,面如死灰,毫無血色,張口呢喃,卻無人能聞。
  賴科長才抬起手,那人縱身一躍便吊住。
  『苦民所苦』,賴科長吭不上一聲,跪撲在地。
  盜將見狀,驚覺不對勁,猛然想起是賴科長的怯性起了作用,衝上怪手前大力擺手:「停!停!賴科長中招了!」
  見自己人中招,行政科總算停住怪手,醫務人員從救護車上趕來檢查生命體徵,顯見呼吸心跳俱無,立刻貼上去顫器開始執行搶救。
  連四、五次除顫不見反應,盜將思維開始前所未見的飛速運轉,越想越不合理:「不對,不對……。」
  忽一指崩塌中的張宅:「先救張先生才對!不然賴科長會把自己弄死!」
  話音一落,遊龍想也沒想,直竄張宅搶人,不出三分鐘,火急火燎就扛出張先生,醫務人員緊跟著轉換急救對象。
  接下來只能交由專業團隊處理了,盜將和遊龍兩人在一旁惶惶不安地觀望,想來實在荒謬,竟然救了張先生兩次,為什麼沒讓他一死了之?任務不就結了嗎?作殺手都好幾年了,殺人如麻,現在不過一個手無寸鐵,甚至自尋短見的村野匹夫都沒辦法解決,簡直無能。
  張先生手指輕輕跳了一下,搶救似乎起了效果。
  「張先生,聽得到嗎?咳,張先生?」醫務用力拍打著雙肩,另一人摩擦電擊器後大呼:「400焦耳!Clear!」
  所有人迅速退開,電擊!力道之大,張先生整個人反躬起來:「張先生,咳,張先生!」
  「再來!」
  「咳咳,400焦耳!Clear!咳!」張先生胸口燒出白煙,手指又跳了一下。
  突然一名醫務癱倒,不對勁,為什麼大家都在咳?
  (如有身體不適,請撥打1922防疫專線。)
  「嗚呃!」張先生竟喘上氣來,兩旁怪手引擎卻漸步脫力,呼呼叱叱熄了火。
  張先生幾乎沒能睜開眼,眉目低垂,像俾倪一切般呢喃:「感受痛苦吧。」

  所有醫務如斷線木偶般紛紛撲倒,行政科那人摔出怪手駕駛艙,蜷曲在地,一身冷汗,胡亂撕扯衣領,十指瘋狂扒撓頸脖,抓得皮開肉綻,同時不停乾嘔,臉色迅速脹紅轉青,雙眼滿佈血斑,嘴角嗚嗚噎噎冒著口沫:「『苦民所苦』⋯⋯,呃!他的怯姓……,和賴科長……。」
  話音懸停,張著大嘴,安靜伏地,不再動彈。

  張先生擺過頭向著遊龍:「思考痛苦吧。」

  遊龍的呼吸聲逐漸拖沓,每一次吸氣開始宛如溺斃,卻感覺如深潛般安靜,沒有怪手的引擎聲,沒有救護車的警笛,什麼都沒有,只剩下自己越發和緩的心跳,死神拂過之處祥和寧靜,他仿佛優雅地端坐在遊龍面前,從容等待著所有死亡落幕,遊龍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是對未知力量的恐懼,還是對迎接死亡的緊張,他像個脆弱的孩子一樣,不知不覺間緊緊纂住盜將。

  張先生微弱掙扎著直起上身,面無表情的看著一切,非常緩慢的喘著氣:「接受痛苦吧。」

  遊龍失去最後一點力氣,像睡著一樣坐躺下,盜將害怕的開始哭了,這和殺手理想中的死法一點都不像,沒有槍林彈雨中拋頭顱灑熱血,沒有絕路上瀟灑的自我了結,這是什麼難看的樣子?他們在毫無準備的時候,被從沒想過的方式折磨,甚至都沒能力還手,一個死得比一個還難堪,這才是怯姓真正的力量嗎?這才是真正的「苦民所苦」嗎?
  所有人都沒了,盜將意識到,輪到他了。
  張先生氣若游絲地半伏著,沒有喜怒哀樂,只是疲憊,他睨視盜將:「了解……,了解痛苦……了吧。」
  盜將的脖子開始縮緊,雙手充滿恐懼的四處摸索,卻只感覺痛苦信步而來,如黑暗走向光明,從模糊變得清晰,他跪在地上不斷流淚,無濟於事的摸找生存的可能,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幾十秒之間,血絲重複爬滿視線又褪去,他兩眼翻白,卻重新醒來,昏去,又醒來,如行駛生死之前,忽明忽暗。
  是「千年禍害」!盜將引以為傲的怯性,這時成了最可怕的噩夢,他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鬆手離去,身體卻比意志來的堅定,氣管擰斷了又搭上,鼻腔裡、肺囊裡、咽喉裡全是淤血,吸不到一口氣,又無法安然死去,他死不了,也活不下去,生命的頑強適得其反,逼著他歪七扭八,或滾或爬,一點一點向前。
  張先生眼見這頭怪物步步逼近,也沒感覺到恐怖,他已經太累了,並不是想贏過什麼,只是將自己的不甘發洩在陌生人身上,張先生的房子早就全倒了,他沒有掙扎生存的意義,但起碼在臨死前,他感到筋疲力盡,而不是深仇大恨。
  盜將抓住了張先生,一拳貧乏無力的揍在他面門,兩人皆是瀕死;這一拳,卻讓盜將喘上口氣:「他死,我才能活!」。
  可怕的念頭隨之而來。
  又一拳……,盜將暢飲到一口氣!
  又一拳!他看見張先生了無生氣的臉孔。
  又一拳!又一拳!又一拳,又一拳……。
  不知過了多久,盜將再沒有力氣揮動下一拳,但仍死死揪住張先生衣領,雙拳發顫,黏稠的血糊濺得滿臉,盜將大口大口喘著。
  「咳!」遊龍恢復了呼吸,然後是行政科那人,接著陸續有些人也醒來,但有些沒有,賴科長沒有。
  緩過呼吸後,行政科那人撥通手機,叫了另一批人支援,而後走上前拍拍盜將:「兄弟,行了,果然是專家。」
  盜將茫然的緩緩坐下,這一切對他來說,太複雜了,他不是第一次殺人,但這一次感覺太真切,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活下去而殺人,他環視周圍那些沒有再醒來的人,想起最開始的問題。
  是不是不應該搶救張先生?或是再晚一點來,讓張先生吊死自己?然後是第一個問題,我們是殺手,是不是根本不應該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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