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香水商們的案件正式開庭。
阿斯代倫走入法庭，端坐在法官席前，塔夫則如往常般站在他身邊。
隨著阿斯代倫坐下，原告和被告也被焰拳傳喚，分別於不同的門走了進來。
原告精靈商人領著一個侏儒僕人進了法庭。他神態從容，在原告的位置上站得直挺。他知道威弗爾公爵已經提前打點過這場審理，而他將會得到應有的結果－－競爭對手消失，他的店面又會是柏德之門最受貴族喜愛的香水店。
被告人類商人惶恐不安地走到了被告的位置上。他知道精靈商人能在上城區開店，必然有貴族撐腰，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願與他上法庭。
他抬頭往法官席上一望，看到了月精靈的俊美臉龐，立刻認出阿斯代倫曾經來過幾次他的店。那樣的美貌很難讓人忘記。
看到法官是客人，他心安了些許。客人們都對他的店評價很好，說他的商品物美價廉。貴族們來店購物時，雖會擺架子，不過也都很滿意。
既然是由阿斯代倫主審此案，他雖為被告，但也相信他對他的印象絕對比那些真正的犯罪者還要好。
等原告被告都站定後，阿斯代倫便落槌打破法庭凝重的沉默，揚聲道：
「本庭宣布審理正式開始。」
他執起桌上的案情綱要開始宣讀：
「原告指控被告於今年的風暴之月，派人前來偷盜商品『哈娜莉之息』的獨門配方後，又用這配方複製了香水，以『豔陽之花』的名字在被告下城區的店鋪售賣，價格比『哈娜莉之息』便宜了三分之二，因此讓原告店鋪生意一落千丈。」
精靈商人向阿斯代倫行了一個禮，「沒錯，法官大人，我希望能在今天看到這無恥的人類受到應有的處罰。」
人類商人急道：「法官大人，我並沒有偷盜他的配方！我是個平民，沒許可根本進不了上城區！」
「肅靜！」阿斯代倫連敲了三下木槌，肅容道：「被告，等本庭准你說話你才能開口。」
人類商人嚇了一跳，連忙畏縮地回答：「是……」
「原告，把證據呈上來。」
精靈商人帶著的侏儒僕人把一本厚厚的帳本遞了上去。阿斯代倫用眼神向塔夫示意，塔夫便向那僕人走去，接過了帳本放在了法官席上。
阿斯代倫拿起帳本，翻開了夾著書籤的頁面，看出自從融雪之月後，月營收便明顯減少，之後幾個月更是一路下滑。
「營收確實在融雪之月後有減少。還有其他證據嗎？」
精靈商人點了點頭：「我的僕人可以作證，那個人類確實派人來偷了我的香水秘方。」
「本庭准許你發言。」
「感謝您，法官大人。」
得到阿斯代倫的允許，侏儒僕人鞠了一躬，上前兩步，開始作證：
「那天是晚上，店面已打烊，我的主人先行回家，我則留在店裡打掃。因為我能在黑暗中視物，我就沒特別點油燈。就在我擦拭櫃子的時候，一個男性半精靈推門走了進來，我以為他是客人，想請他離開，但他卻用一塊布摀住我的口鼻，我當場就昏過去了。」
「當我醒來後，他已經逃走，我趕緊去檢查財物有無損失，所幸錢跟貨物都沒有少。我回去稟報主人後，主人也趕了過來，到調香室去檢查，結果就發現『哈娜莉之息』的比例表被偷走了。」
聽到這裡，人類商人忍不住冤枉地喊：「我根本沒有雇用什麼人去偷他的配方！」
精靈商人怒道：「明明就是你派人來偷的，還不承認！」
「那名竊賊在什麼地方？」
「還沒抓到，大人。」精靈商人一臉憤色，「但我已找畫師根據我僕人所述畫出犯人的畫像，貼到了城中央的公告欄上。若找到了，還請您判處他極刑。」
「法官大人，那名小偷被抓到了！」
就在此時，一名男性半精靈被兩個焰拳給押了上來，跪在了地面上。
塔夫訝異地看著男性半精靈。他記得他。
這個男性半精靈是某個女性貴族私養的男寵，卻偷了她的首飾要逃走，後來被女主人的其他僕人抓住，直接送往焰拳處等待判刑。
女性貴族也是銀月聯盟出身，還因此特別找上阿斯代倫，氣憤地請他把她從前的男寵判重刑，且刑罰越痛苦越好。
阿斯代倫也願意賣盟友一個面子，所以上一個月，他被阿斯代倫判處鋸刑，已經被關押起來等候行刑。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侏儒僕人指著男性半精靈叫道：「就是他！那天晚上就是他迷昏了我！」
阿斯代倫看向男性半精靈：「你有什麼要申辯的嗎？」
男性半精靈搖搖頭，面無表情地看向恐慌的人類商人：
「就是他雇我去偷香水配方的。他藉由地下管道找到了我，說要請人去上城區偷香水的秘方。我會一點隱身術，所以潛入了上城區後，就到他指定的香水店拿走了秘方。」
人類商人又驚又怒，崩潰地大聲叫道：
「我根本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栽贓我！」
阿斯代倫又連敲三下木槌，向被告厲聲道：
「被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狡辯！」
人類商人雙膝一軟，驚恐地流下了淚水，瘋狂地搖著頭：「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法官大人，請您相信我！」
阿斯代倫面不改色，開始宣判刑罰：
「被告雇用竊賊盜取原告香水秘方，造成原告生意一落千丈，產生重大財損，罪證確鑿，兩人皆判予絞刑。即刻押下監牢，等候行刑。」
塔夫不敢相信地看向阿斯代倫的背影。此案的證據明顯不足，何況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半精靈，明明是收押在監牢的囚犯，且若他會隱身術，怎麼可能會被女主人的僕人給抓住？
「不！我是無辜的！大人！」
人類商人撕心裂肺地掙扎叫喊著，卻還是跟面如死灰的半精靈一同被焰拳給拖了下去。
精靈商人滿意地笑了，再度向阿斯代倫行了一禮：「英明的判決，大人。」
「您為什麼要判他絞刑？」
一離開法庭，回到了阿斯代倫的辦公室，塔夫眉頭緊皺，完全無法壓抑自己發出逾矩的質問，以及語氣中濃濃的失望。
「那是他應得的。他是個罪犯，罪犯就該判重刑。」
阿斯代倫冷淡地說。他知道塔夫不贊同他的判決，但他不想多解釋什麼，只希望他能識相地別再追問。
「我已經判處他絞刑，別再提這個案子了，我等一下還有別的案件要審理。」
塔夫心中一痛，他對阿斯代倫向來順從，但想起那個人類商人絕望的臉孔，他實在無法再裝聾作啞。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向阿斯代倫。
「請恕我直言，我……我認為被告是無辜的。這個案子證據明顯不足，就憑一本不知真假的帳本，還有一個忽然冒出來的半精靈就要定他罪，實在太過草率。」
「而且，我記得那個半精靈。他偷了女主人的首飾，被您上個月判了鋸刑，現在理應在牢房等待行刑。他如果會隱身術，怎麼可能會被人抓住？他大可隱身，帶著首飾逃出柏德之門！」
「親愛的，你的記憶力真好。」阿斯代倫環起胸來，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每天案子這麼多，你居然能記得住上個月被我判刑的犯人長什麼樣子。」
塔夫握緊雙拳，痛心道：「他是假的人證！那個人類商人根本就沒有雇用他去偷配方！」
「沒錯，正如你所說。」阿斯代倫挑了挑眉，「他原先是要被判鋸刑的，但他陪我們演一場戲，就能把刑罰換成比較不痛苦的絞刑。如此，他能死得痛快，我也能完成公爵的任務。這是個雙贏的交易。」
看著明明判了冤案，但卻顯得漫不在乎的阿斯代倫，塔夫沉痛地搖了搖頭。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阿斯代倫被公爵叫走的情況。
雖然阿斯代倫要他先睡，但塔夫還是習慣等著他回來。
他看著宅邸的收支帳本打發時間，想著該如何委婉地提醒阿斯代倫花錢節制點。就在他思考時，阿斯代倫從公爵家被送了回來。
那時已是萬籟俱寂的漆黑深夜。阿斯代倫推門走了進來，面上有些醉意，塔夫還沒開口問他，阿斯代倫就抓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他沒跟公爵睡，活像個跟妻子保證沒有外遇的丈夫。然後他就自顧自地上了樓，倒在了雙人床上。
塔夫無奈地笑了笑，替昏睡過去的阿斯代倫把法官袍解了下來，卻發現裡面有一大包金幣。
隔天早上塔夫問阿斯代倫，他卻只是說那是公爵本人對他的資助，這是上位貴族與下位貴族之間常有的事。
塔夫本以為這是他不瞭解的貴族風習，然而如今細細想來，那分明就是公爵要阿斯代倫為他做事的前金。
塔夫瞬間了解了事情始末，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指責之意：
「您收賄了。男爵大人明明提醒過您不能收賄，您忘了嗎？」
阿斯代倫心中刺痛，卻又冷冷一笑：「沒錯，我是收賄了。那你想怎麼做？以正義之名檢舉我，讓我也上絞刑台？」
塔夫氣急：「少爺，您知道我不可能那麼做！」
「那就別再說這些沒有用的廢話！」
阿斯代倫用力拍向辦公桌，咬牙切齒地抬眼瞪著塔夫：
「我在公爵的派系，就得為他做事，我沒有選擇！」
塔夫悲傷地看著阿斯代倫，阿斯代倫內心難受，但仍緊擰眉心，回望的目光仍是帶著毫不妥協的兇意。
令人窒息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一會後，塔夫拉起了阿斯代倫的手，柔聲勸道：
「少爺，請您辭掉法官的工作吧。我們一起回領地，好嗎？」
阿斯代倫用力甩開了塔夫的手，斬釘截鐵地說：
「不！我不回去！我已決定在這裡站穩腳跟！」阿斯代倫瞇眼盯著他，「每個成功的貴族手上多少都會沾染鮮血！你也是時候該知道這些事了！」
「但是男爵大人……」
「別向我提父親！」
阿斯代倫又拍桌打斷了塔夫的話，狠狠地瞪著塔夫：
「父親就是不知變通，只知道守成，所以承襲了爵位兩百年，領地還是一樣乏人問津！是我用在宴會上結識的人脈，打開了葡萄酒的銷路，領地才變得繁榮了一些！若照著他的規矩行事，我根本不可能過我想要的生活！」
塔夫再無話可說，眼中哀傷之色更濃。
縱使是還未繁榮的安庫寧男爵領，他也覺得已經很好。被大自然所圍繞的環境、新鮮的空氣、和藹的領主、純樸的領民、足夠的食物、還有味道不錯的葡萄酒－－然而在阿斯代倫眼中，這些卻遠遠不及他所渴望的。
「後悔了嗎？」
塔夫不說話，但那雙藍色的眼眸卻道盡了他的難過。這使阿斯代倫心中的罪惡感更加強烈，但他卻以陰狠的神色來掩飾。
「我曾問過你是否要離開領地，但你選擇了留在我身邊。要我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嗎？」
「您何必試探我呢？」
塔夫苦笑了一聲，儘管他為阿斯代倫的行事感到悲傷，但對他的愛及忠誠仍不動如山。
「您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很好。」
阿斯代倫鬆開了眉頭，然而眼中的陰鷲執念卻未完全散去。他雙手握緊了塔夫的肩膀，語氣懇切：
「親愛的，你要知道，我會這麼做，總有我的原因。你總有一天會了解的。」
塔夫不明白為什麼阿斯代倫對待在柏德之門如此執著。或許身為貴族，就得拚盡全力去追求榮華富貴，以證明自己不只是享受家族庇蔭的紈絝子弟。
但就算不瞭解，他還是會待在阿斯代倫身邊。這是他應該做的，且心甘情願。
所以他也只能無力地彎起嘴角：
「我知道了，少爺。」
若阿斯代倫執意如此，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他會跟隨他，直到他不再需要他，或生命的最後一刻來臨。
－－
時光匆匆，七年過去了。
三十九歲的年紀，對人類來說已屆中年，但對精靈而言，仍處於人生的精華時期。
阿斯代倫在柏德之門如魚得水。他判刑從嚴，審理了無數案件，以冷面法官的姿態在法庭上建立了聲望及威嚴。
然而在工作以外，他又能換上另一副討人喜歡的臉孔，如珠的巧語總能逗得宴會上的人哈哈大笑。這樣的反差使得阿斯代倫更具魅力，讓他如同在家鄉時那樣受歡迎，門前的信箱總是被塞滿邀請函和情書。
但塔夫卻認為阿斯代倫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開心。雖然他的生活光鮮亮麗，但塔夫覺得，在領地的阿斯代倫看上去更加自在快樂。
塔夫知道他依然在為威弗爾公爵以司法手段掃除敵人，他也無力去阻止，也不想多加過問。
就像阿斯代倫所說的，他是公爵派系的人，他當然得執行公爵的命令，否則他憑什麼能夠享有這繁花似錦的一切呢？
而除了在法庭審理案件和參加宴會外，阿斯代倫也開始會到刑場觀刑。
他在法庭上裁決了許多公爵指定的犯人，其中當然也包含了與本地貴族有關的人，所以阿斯代倫雖在社交圈受歡迎，但也樹立了不少敵人。
不過銀月聯盟派系團結一氣，勢力逐漸壯大，且他出入除了有塔夫保護之外，威弗爾公爵也會派人護送，阿斯代倫的生活圈也都在上城區，就算去下城區也都離上城區不遠，因而安全無虞。
然而雖然敵人不能對他如何，但有了敵人，就像是有根暗刺札在了心中，總是令人不舒坦，且備感壓力。
所以阿斯代倫喜歡在刑場上看敵人被判處死刑的樣子，他們痛苦的模樣令他解氣，而他們死亡的事實則令他安心。
塔夫會陪著阿斯代倫去觀刑，但他不喜歡看那些血腥的刑罰。
精靈的天性是不愛見血的。曾經阿斯代倫也是。
塔夫記得仍是少年的阿斯代倫，在路過廚房，看到僕人支解剛殺好的雞的時候，都還會發出厭惡的聲音，皺起臉拉著他離開。
然而現在，他卻能從容地站在能看得最清楚的位置觀刑。在敵人人頭落地，或是被勒死時，阿斯代倫甚至會露出一抹微笑。
法官的工作確實為他帶來了塔夫不樂見的影響。而他為此無能為力。
在看敵人被處刑後，阿斯代倫那天會格外興奮。但到了隔天早上，他則會顯得很疲憊，要求塔夫再抱他一會，然後對他露出一個仍帶著疲態的笑容。
不過這份疲態，在他走進法庭時，就會被肅穆的神情給隱藏住。
只要坐上法官席，拿起木槌，阿斯代倫就依然是那個氣質凜然的鐵面法官，令人敬畏，不敢冒犯。
－－
花開時節來臨，氣候明顯變暖，溫和的陽光灑落在柏德之門，上下城區的人們都換上了更加輕薄的衣物，告別初春的寒意，臉上也多了些笑容。
阿斯代倫的心情也很不錯，不只是為天氣暖和而欣喜，更是因為他獲准得到了一個月的長假。
闊別七年，他終於可以回家看看，也能在家人面前誇耀自己在柏德之門是如何風生水起，揚眉吐氣一番。
塔夫也為此而高興，他暗自希望阿斯代倫在回家後，看到故鄉的景色，或許能夠考慮辭掉看似風光無限的法官之職。
因著為威弗爾公爵辦事，阿斯代倫在柏德之門得罪了不少人，總是讓塔夫心有不安。雖然不願阿斯代倫早早訂婚，但他認為待在領地，還是比在柏德之門工作好。
他們開始為回鄉準備物資及禮物。阿斯代倫為男爵夫婦買了許多服飾，都是成衣，卻都是用上好的絲綢所製，更是最時興的款式。
除此之外，他也為母親買了一些珠寶首飾。買給弟弟艾格柏特的，則是許多有趣的冒險故事書。阿斯代倫也親自讀了一遍，確認過裡面沒有任何兒童不宜的內容。
縱使阿斯代倫沒有向塔夫說過，但他確實很想念他的家人。他歸心似箭，每一刻都期待著假日能快點到來。
－－
阿斯代倫三十九歲了
這也代表……ˊ<_ˋ（崩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