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杜拉爾的公主 1
冬
從杜拉爾領地出來,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浩瀚的星空下,一片寂靜的村落。
寒風間斷地拂來,也沒能造成一點聲響。
我以左手接過原本右手上的火把,稍微舉起我的右手。
「金先生,您知道……」
盧西安用驚慌的語氣說道:「麥特,你的手,你受傷了嗎?」
我的右手。
是的,自從那個女孩突然出現之後,又或是更早之前。
因為夜晚一片漆黑的關係,所以沒有發現。
我右手上的符文正像水車磨坊一樣的不斷在我的手臂上旋轉滾動著。
之前只有受傷的時候,符文會這樣啟動,治癒我的傷口。
但,我並沒有受傷。
「不是的,我沒有受傷。我正想問金,是你的話,知道這是什麼回事嗎?」
「符文啟動了,我想,可能是符文之靈。」
「符文之靈?是你之前說過寄宿在符文裡面的靈魂?」
「是的。我在獲得符文之後,造成了短暫的衝擊,整個背部都是鮮血,然後就陷入了昏迷,符文之靈就出現在我的夢中,他自稱『奧伍』,告訴了我關於符文的許多事情,後來就不再出現過。」
「我只有一次夢到過,我在黑暗中,有一道強光,然後說了很奇怪的話。」
「沒有錯,自稱奧伍的符文之靈出現時,夢中也是一片漆黑。」金忽然恍然大悟,他說:「之前……有一次符文從我的背部爬到我的手上,那一天晚上我就有夢到奧伍。」
「所以說……」
「那是我在進入梅爾之前,第一次通過奇奇亞峽谷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他說,為了讓我趕緊去睡覺進入夢的世界跟他對話,他只好驅動符文讓我看到,原本在我背後的符文。」
也就是說。
也許我身上的符文也正嘗試跟我對話。
「然後呢?」巴萊問道。
我也好奇那個奧伍到底和金說了什麼話。
「他只說了,『跳下去看看吧,算了,以你現在的能力好像還辦不到』——然後我就醒來了,也是我身上的符文之靈出現的最沒頭沒尾的一次。」
第一次奇奇亞峽谷的時候。
符文之靈又主動的和金對話。
這次的毫無來由的徵兆,似乎是想跟我說些什麼。
「那麼,就只能實驗看看了。」盧西安看著我。
「實驗?」
「現在,馬上,睡覺!」
「怎麼可能說睡就睡,現在才剛入夜啊!」
我們在村外一處大樹下布置了一下營地。
可惡啊!領地就在旁邊,卻還要餐風露宿。
「總之,你先睡一覺吧。」
盧西安站在營火前,撐著腰。
所有人都盯著躺在地上的我。
怎麼可能說睡就睡呢……
*
我睡著了。
因為我來到了一處黑暗。
上一刻我還尷尬的在其他三個人的視線下躺著。
他們一定很納悶為什麼我這麼快就睡著,正在嘲笑我吧。
我能清楚的想像那個畫面。
一個聲音讓將我拉回來。
『初次見面——』
有一個穿著奇特長袍的黑髮女子,以正跪坐的姿勢出現在我前面。
她的眼神空洞,全身微微發著微弱的黃光。
比起之前在森林裡的夢中黯淡許多。
『——宿主大人。』
這女子並沒有開口。但是我能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
「你……你是?」
『符文之靈,我的名字是薩古瑟伊,您一定有許多疑問吧。』
「啊,是,是的。」
突然就來到這個地方。
我感覺到心跳不斷的加速。
陌生感,一種難以形容的壓抑感。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的疑問。
金的符文之靈很快就與他聯繫了,但是為什麼這時我才夢到?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
符文到底為什麼會寄宿到我身上?
諸多問題出現在腦海中。
『總之,我一次解釋很多,您也未必記的住,時間有限呢。』
聲音消失。
女子的身型也慢慢消散在黑暗之中。
視野中的黑暗,正在慢慢的扭曲變形,混入了許多顏色。
這些顏色就像染料一樣聚合在一起。
接著塗抹開來。
繪製出了一個很真實的場景,彷彿置身其中。
甚至能聞到一股潮濕的霉味。
我記得這個味道。
這裡是,地牢中。
是我年幼,還在盧塔公國時被關進去過的那個地牢。
地牢中,我看到那位叫做『薩古瑟伊』的符文之靈站在獄中,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男子,男子也有著一頭黑髮,看起來身型相當消瘦,不過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我想走動過去,卻發現我動也動不了。
彷彿,我只是在遙望一個畫面。
我並不在這兩人的身邊。
卻同時有著身處其中的觀感。
『首先,我來解釋吧。他是你身上的第二個符文之靈,叫做賽伊卡。』
「第二個?」
『宿主大人,您身上有兩組符文。』女子左手一揮。
畫面再度變動,是森林。
不會錯的,是梅爾領地北方的白色森林!
「兩組……符文?」
為什麼?怎麼會?
『您從一名叫做伊魯比的大人身上繼承了我,在他即將死去時,他選擇將符文交給了你,伊魯比大人與我約定好,要在一名梅林的祭司死亡之前,都不要與您對話,所以我隱藏了會顯露在您身上的符文,這幾年來我都一直在您身上。直到最近,確定梅林已經過世之後,就試圖要與您對話。』
伊魯比,我的父親。
在盧塔公國時,不知道什麼原因被判處死刑而死去的那個男人。
『後來您闖入了封印賽伊卡的森林中,我創造了兩隻兔子。設法要讓第二個符文寄宿到了你身上,多虧了您觸碰了神木底下的石板。』
兩隻兔子。
是那兩隻會爬樹的兔子!
一支箭矢飛了過去,卻被風給吹跑。
一個酷似盧西安的黑影追了過去,接著我畫面就在那黑影後一起追了過去。
場景來到一棵巨大神木下,兔子開始往樹上爬。
『但是。』
來了!
我也學她,跪姿端正,仔細聆聽。
『您從神木的封印中獲得的符文——叫做賽伊卡的符文之靈,與我有不同的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我們產生了一些爭執。於是為了搶奪與您的對話權,才會一直無法和您對話。』
符文就是一堆文字吧。
雖然是文字卻能與人對話。
好像有生命一樣。
不僅僅有『目的』,還會發生『爭執』。
「所以你打贏了那個叫做賽伊卡的符文之靈?」
『我並沒有打贏他。是你人所在的這個區域(領地),正被一種強大的詛咒控制著,賽伊卡的本質是詛咒型態的符文,正是因為這樣他的力量被壓制,我才有機會與您對話。之前在您接近時間詛咒時,我也有試圖與您對話,但是您並沒有進入睡眠,僅能在危險的時刻給予暗示。』
我想起來了。
逃入白色森林,我們因為生起火堆引來巴萊的注意。
他對我射箭時曾經有出現過一個『別動』的聲音。
時空詛咒,是指禁忌森林吧。
當時因為金發現了時間產生了落差,我們就沿路離開了禁忌森林的影響範圍。
這麼說,這次薩古瑟伊能與我對話的原因,就像是我們闖入禁忌森林時,詛咒與詛咒產生了類似同性相斥的狀況。
「然後……?」
『為了把握與您對話的時間,我有三件事情,希望您能仔細記得。』
『第一件,趕緊離開這裡,雖然之後遠離詛咒之後我就無法再與您對話,但是這個詛咒的力量很強,能讓賽伊卡進入這種假死狀態,估計是獻祭超過數百個生靈產生的力量。』
「獻祭數百個!有人被殺了嗎?」
『是的,您所在的區域正在進行儀式,可能再過不久詛咒就會完成,畢竟我不是詛咒型態的符文,並不知道是哪一種詛咒,如果你繼續待在這邊,你會死。』
「我知道了,總之這邊很危險。但是我們必須……」
她打斷了我的話,繼續說道:
『第二件事情就是,在白天的時候詛咒力量會消退許多,您可以趕緊獲得所需之物,但是絕對要在詛咒儀式完成以前離開。』
『第三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夜族的封印正在消退,必須將六個符文寄宿在同一個人身上,再度封印夜族,否則這個國家將會消失,請您獲得統治者的符文,屆時我就能再與您對話,據我所知,封印在卡米恩首都的地底。』
「六個符文?」
『亞澤拉卡米恩使用了六種符文將夜族從這片大地封印起來。』
「神?神不是驅逐、消滅了夜族嗎?」
薩古瑟伊陷入了幾秒的沉默。
『……原來經過了這麼多年,從封印謠傳成了驅逐啊。您聽我說,夜族如果能夠輕易的消滅,就不會統治這片大陸數百年之久,封印是有年限的。』
神話裡也提到,千年以前,這片大地是一片黑暗。
夜族統治這片大地,所有生物都過著生靈塗炭的日子。
『因為我和賽伊卡互相排斥的原因,讓我無法成為您的助力請多包涵,但是請您務必這三件事……時間快不夠了。』
薩古瑟伊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面前的畫面也越來越模糊。
「等等,我還有很多問題——」
『先請您記得這三件事情吧。』
薩古瑟伊的聲音,在腦海中迴盪著。
迴盪著、迴盪著。
我猛然張開雙眼,驚醒過來。
「——等等!」
驚坐起的我。
滿身大汗。
視線還有些模糊。
「果然是符文之靈嗎?」
是巴萊的聲音。
天已經亮了。
太陽從東方露出了一角,黑暮褪去。
坐在我旁邊的是雙眼布滿血絲的巴萊。
遠處的金和盧西安正在練習著劍術,互相對打著。
「符文之靈和你說了什麼?」
巴萊一邊搭話,將水壺遞了過來。
就像幾天沒喝水一樣,我大口灌了進去,喝了好幾口,差點噎到。
此時金和盧西安也停下了動作,走了過來。
我看了看金,又看了看盧西安,最後將視線停留在巴萊身上。
「符文之靈說,這裡正在進行獻祭超過百人的詛咒儀式。」
*
「果然沒錯。」巴萊低下了頭,充滿血絲的眼神讓人感覺很恐怖!
「在麥特你睡著的這段時間,我們有試圖讓兩人進去領地查看情況。光是接近到城門口的柵欄旁邊就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盧西安看著雙手,他說:「一踏進入領地內,就有一種『不行了』、『再進去一定會死』、『快點逃』的這種念頭。」
「然後呢,符文之靈有跟你講什麼嗎?」
「她說,快點遠離這裡……」
我將昨晚與『薩古瑟伊』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大家。
包括了我身體有兩個符文,他們產生排斥,所以我無法控制符文。
還有薩古瑟伊說的三件事。
第一,趕緊離開這裡。
第二,在白天的時候,詛咒力量會消退,我們可以進去拿東西。
但是一定要在儀式完成前離開。
第三件事情,夜族的封印正在消退,夜族就快回來這片大地了。
「夜族快回來這片大地是什麼意思?跟梅爾領地有關嗎?」
盧西安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
「別激動,盧西。」金拍了拍盧西的手,他才鬆開來。
金接著說:「之前也有聽『奧伍』說過,『它們』就快醒來了,但是他一直不解釋清楚,還說什麼『如果是你這傢伙應該是沒辦法吧』,只丟了句『總之先去西魯伊山脈南部的白色森林找找看吧』,這樣的話,就再也不提這個話題了。」
金皺著眉,能感覺到他似乎對身上的符文之靈——奧伍,有著許多的不滿。
依他的口氣,似乎是個很任性而且囂張的符文之靈。
這樣說起來,我身上的符文之靈講話還畢恭畢敬的,算是個好符文之靈吧!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回到最原本的問題。
看到奇奇亞之橋那個告示牌之後,大概知道了梅爾已經沒了。
我們來到這邊,就是希望可以尋找梅爾領地後續的消息。
一開始還打算說,遇到人就問清楚今年是幾年。
不過,解答的道路上卻陷入了泥沼。
以我們目前的裝備還有身體狀況,根本撐不到下一個領地。
更不用說騎馬要花上將近一個多月才能抵達的首都。
「我想,詛咒應該有破除的方法,既然符文之靈都說了現在是在儀式中,那代表儀式很有可能就在杜拉爾裡面,我們應該破壞那個儀式。」巴萊這麼說。
「我反對,這樣太危險了。」金果斷地說。
「我也覺得,就像巴萊你身上的詛咒一樣,如果也是類似的詛咒——」
盧西安也反對。
「所以,你們要見死不救嗎?」原本坐在我一旁的巴萊突然站了起來,他壓低著聲線,接著大吼著說:「裡面還有個小女孩吧!就是可能是類似的詛咒,所以才要去破壞儀式——」
「你想讓我們都死在這裡嗎!」金吼了回去。
我和盧西安都愣著,這是第一次看到金作出這麼大的反應。
「是嗎?那就死在這裡,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們不去的話那我自己去好了。」
氣氛突然劍拔弩張了起來。
「冷靜一點,巴萊。」盧西安趕緊擋在了巴萊前面。
「你也冷靜一點,金先生。」我也趕緊緩和著他們。
「小鬼!不要忘了,你跟我訂過契約!」巴萊嘶吼著,手握住長刀的刀柄。
我趕緊抱住了他。
他在顫抖著,巴萊他,正在顫抖。
我了解。
我能夠體會那種痛苦。
光是逃出梅爾長時間沒有睡眠的狀態,就讓身體產生了極大的痛苦。
何況是巴萊一直以來出生以來都不曾入眠。
詛咒剝奪了睡眠,卻還讓他保持著生命得以繼續運作。
每天,日復一日,精神狀況都在極大的壓力中掙扎。
光是想像,就讓人想放棄,那種痛苦會讓人想終結自己的生命。
何況是四十幾年來都這樣。
但是他活下來了。
不只是他,他的族人也深受這種詛咒的折騰。
所以他為了族人,活下來了。
「巴萊,請你先冷靜一點,如果沒有你,我們也沒有辦法安全的抵達這裡。況且,薩古瑟伊也說早上我們可以進去,我們先進去看看,金先生,這樣好嗎?」
金看著巴萊,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巴萊,對不起。」
巴萊輕輕地推開了我,用手撐著臉蹲了下去。
「……不,是我失去了理智,抱歉。」
整個氛圍稍稍緩和下來。
我們一起吃了一頓氣氛尷尬的早餐。
決定進去這個領地。
這個,被詛咒的杜拉爾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