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時鐘塔的貓
愛麗絲在石台邊坐下，看向遠方。
已經在這裡迎來多少次夜晚、多少次白天了呢？現在又是第幾次的黃昏呢？
去數這些東西是毫無意義的。這個世界的時間變幻無常，就連何時能看到太陽都無法確定。黃昏過後是白天，以為接下來會變成夜晚，卻又是黃昏。每天都度過這樣混亂的時間卻還沒有發瘋，她都想稱讚自己了。
夕陽西下，將拼布般相連的屋頂染上一片橘色。這座時鐘塔附近沒有什麼遮擋的建築，爬到頂樓就可以一眼望盡街道的景色。最美妙的一點就是，會來到時鐘塔的只有自己這個好事者。有時候會想遠離下面的繁華和些許熱鬧，在安靜的場所讓心情平靜下來，這種時候這就是個好地方了。
然而現在究竟是夢還是現實？愛麗絲所知道的，只有這個世界被稱作「心之國」這件事而已。不存在於世界地圖上，和愛麗絲的世界擁有截然不同的常識、價值觀和規則的地方。雖然從這裡看過去，街道的景色都和原來的世界沒有什麼不同。
「……又是妳啊。」
聽到刻意發出的嘆息聲，愛麗絲回頭。
「好久不見，尤里烏斯。打擾了。」
「這裡是我的工作場所，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隨便進來了吧？」
時鐘塔的看守人──尤里烏斯‧蒙雷(Julius.Monrey)用充滿厭煩的語氣說。自群青色虹膜中射來嚴厲的視線。他將濃密的長髮撥到背後，把手插在腰上又嘆了一口氣。
「先說清楚，我可不是擅自跑進來的喔！進來前有打聲招呼，應該是你工作太認真沒注意到吧？」
「那種事不重要，總之快回去！」
尤里烏斯的回應依然和往常一樣，眉間的皺褶明白地寫著：不想和「外地人」有過多的牽扯。人們之所以會遠離這座時鐘塔，他這冷淡的態度也是原因之一吧。
然而愛麗絲依舊沒有得到教訓，一次又一次拜訪時鐘塔。她很清楚，對討厭與人來往的尤里烏斯來說，這樣的行為只會讓他覺得厭煩而已。
「你偶爾也該外出散散步啊。一直關在昏暗的房間裡會缺乏運動喔！」
「多管閒事。」
「你也都沒有好好吃飯對吧？尤里烏斯對工作以外的事真的毫不關心呢。」
「專注工作有什麼不好？我什麼時候吃飯都與妳無關。」
一點都沒錯，但只要一見到他就會忍不住想說出口。大概是因為尤里烏斯的生活太不健康了，讓她有了如同母親般，為整天待在房間裡的兒子擔心的心情。
既是時鐘塔的看守者也負責修理時鐘的尤里烏斯，是愛麗絲來到這個世界後遇到的第一個人。
不，說是「主動來到」並不正確。
一切始於那個星期天的午後。
愛麗絲和姊姊每週都會有一天，在自家的庭院裡擺上茶具、享受野餐。而在羅莉娜中途離席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有著白色兔耳的可疑男子強行把愛麗絲抓走。
庭院裡冒出了一個從來沒看過的大洞，兔子男帶著愛麗絲跳了下去。持續掉落一段時間後，回過神時愛麗絲已經被丟在時鐘塔了。雖然這個發展的槽點實在多到數不清，看來那個洞穴就是什麼心之國的入口。
……光是想起來就很不爽，那個兔子男把人抓到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世界，就這樣離開了。「來，遊戲開始囉！」只留下這句充滿謎團的話。
「說起來妳現在就住在心之城吧。還來這裡做什麼？在那邊不至於受到冷遇吧。」
「他們都很歡迎我喔，不如說是歡迎過頭了。」
「那不是很好嗎。」
「嗯，除了佩塔很令人不滿之外，我對現在的待遇非常感激喔。」
愛麗絲現在作為白兔佩塔‧懷特的客人住在心之城。將愛麗絲擄到這個世界的人竟然官拜心之城的宰相。
一般來說，都不會想和那個變態兔子綁架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愛麗絲認為，如果希望白兔讓她回到原來的世界，還是不要離白兔太遠比較好。雖然很不情願，但在求助無門的情況下也只好這麼做了。
「真是的，完全無法理解。」
尤里烏斯簡短地評價。
「妳到底想怎麼做？對那座城什麼不滿嗎？那就到別的地方去。只要不是到時鐘塔就好。」
「尤里烏斯真的……」
「怎樣？」
嘴上說著快回去、閉嘴、吵死了什麼的，還是會好好和我對話呢。雖然想這麼說，但很可能會更加激怒他，所以
「沒事，話說你不繼續工作嗎？」
「不用妳說我也會去工作，妳也不要在這裡磨蹭太久，下個時間帶就回城裡去！知道了嗎？」
留下這些話，他就毫不猶豫地回房間了。
愛麗絲聳聳肩，看著他的背影離開。雖然單方面被下了逐客令，她還是覺得對方其實骨子裡很親切。至少允許她在下個時間帶為止能在這裡眺望夕陽。
再度眺望街道的景色，感覺到清風吹過臉頰。兩隻鳥一同將橙色的天空劃出一條水平線。
對面那棟格外醒目的建築物就是心之城。如同它的名稱般，上面充滿了過多的心型裝飾，巨大迷宮形狀的玫瑰籬笆圍繞著這座城堡。雖然被尤里烏斯說是「品味很差的建築物」，愛麗絲卻覺得用那種方式明白彰顯自身的權力，在這個麻煩的世界說不定也是必要的。
──妳到底想怎麼做？對那座城有什麼不滿嗎？
尤里烏斯的話環繞在耳邊。
不對，不是對心之城有任何不滿。那裡的人雖然人格有些問題，目前為止都提供了她一個衣食不缺的舒適環境。
最大的問題是，她對逐漸適應這個世界的自己感到恐懼。明明是被強行擄來的，自己卻在點點滴滴的日常中對這個世界產生了眷戀。羅莉娜應該在那個世界等自己等到不耐煩了吧。
……不過這麼想本身就是錯誤的。這個世界不是現實，而是夢境。總有一天她會如肥皂泡破裂般從夢中醒來，回到現實世界。在那之前只要放鬆享受就好了，她很早就決定這麼做了。
「總有一天結束會到來，這種亂七八糟又方便過頭的世界不可能永遠存在。」
低喃聲融進了夕陽中。
愛麗絲本來就比較喜歡自己一個人，她自認為是內向又悲觀的類型。即使在學校有維持最低限度的人際往來，她還是更喜歡一個人看書，或是看著窗外發呆。
但她最喜歡的就是和姊姊一起度過的時間。溫柔又美麗、令人懷疑她們是否有血緣關係的姊姊，是愛麗絲的驕傲。姊姊代替病逝前往天國的母親，一直照顧著愛麗絲和另一個妹妹伊蒂絲。這份恩情用一生也無法回報吧！
最喜歡的姊姊，親近、憧憬、並深深愛著的姊姊。和姊姊一同度過的星期日下午，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時間──。
「……？」
愛麗絲聽到聲音，轉過頭去看。
那裡只有冰冷的石造地板和昏暗的空間，還有風聲的回音呼呼作響。
她再次將視線移向外面的景色──這時，有個溫熱的東西碰到了愛麗絲的脖子。在她注意到那是手指的同時，感覺到耳邊有人的氣息。
「誒，妳在做什麼？」
「咿……！」
她嚇到失去平衡，差點掉出石台。在將要看見人生走馬燈的時候，被人從背後扣住兩隻手臂。
「真是，這樣很危險耶！」
包裹住她的毛茸茸毛皮觸感、刺眼的鮮豔粉紅色、再加上手指傳來比一般人還高的體溫。還有這個在哪聽過的聲音、帶著嘲諷的笑容、頭上掛滿金屬環、不時動一動的貓耳。
無聲無息來到愛麗絲身後的是粉紅色的貓男，波利斯‧艾雷(Boris.Airay)。
「為、為什麼波利斯會在這裡……？」
「那是我要說的話，剛剛察覺到有人先來了，沒想到是妳啊。」
粗魯的語氣，但能聽出他現在高興得不得了。發現獵物的野獸一定就是這種反應吧。
波利斯讓愛麗絲坐在地上，然後繞到她面前。
「嗨！好久不見啊，愛麗絲。」
「是啊，好久不見，波利斯。」
上次和他見面是幾個時間帶以前呢？總覺得並沒有隔那麼久。
「你最近好嗎？」
「嗚哇～誒，我剛剛那個『好久不見』是在諷刺妳耶！沒聽出來嗎？」
……諷刺？為什麼？
莫名其妙被質問，愛麗絲輕輕搖頭。然後波利斯就一臉不高興地盤腿坐下。
「真的不懂？好過份～啊～啊！我覺得好受傷。」
「什麼啊！到底在說什麼？」
「我可是等了很久喔？一直在等妳來遊樂園玩。」
「咦……？」
金色的雙眼凝視著愛麗絲，就算看進那對雙眼深處，也無法判別是真話還是假話。
波利斯就住在遊樂園，愛麗斯曾經拜訪過一次。
那時候寄住在遊樂園的他剛好有空，親切地幫同樣無所事事的愛麗絲導覽。
心之城的領地很廣，而遊樂園也不遑多讓。一天根本無法逛完所有地方，不如說她覺得自己快遇難了，那時波利斯親切的提議真的是雪中送炭。
「我還會去啊，不過遊樂園一般不會那麼常去吧？」
而且在這個心之國，遊樂園也是爭奪領地的三勢力之一，和愛麗絲現在寄住的心之城是敵對關係。在加上被稱為帽子屋家族的黑手黨組織，三勢力不斷重複著血腥的鬥爭。
對身為「外地人」的愛麗絲來說，領地爭鬥當然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從沒把住在遊樂園的哥蘭德和波利斯當成地人看待。
「誰規定不能常來的！大叔也很寂寞喔？還說愛麗絲一定是覺得我們的遊樂設施太無趣了才不來的。」
「哥蘭德……？」
大叔也就是哥蘭德，遊樂園的老闆。在這個世界的居民中是難得穩重正經的人，愛麗絲簡直都想把他認定為天然紀念物了。他曾經盛大地歡迎了在遊樂園中迷路的愛麗絲。
雖然他一抓狂就會拿步槍四處掃射，但這個壞習慣不只他有。「看不順眼的傢伙就殺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們的共識。
「哥蘭德誤會了，遊樂園真的很好玩啊。」
「那妳就去跟本人說啊，他一定會高興地流淚吧。話說……」
波利斯探出身體。
「妳在跟時鐘屋先生交往嗎？」
「哈！？」
愛麗絲的聲音在石造建築內回響，因為那句話實在太沒頭沒腦了。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一般都不會想來這麼悶的地方吧。妳總不可能是來請他修時鐘的。」
「那也不用想到那方面去吧？我只是來看夕陽而已喔。」
波利斯一直盯著她看，看到她都要不好意思了。她絕對沒有說謊，這個氣氛卻讓她忍不住想找藉口。
「只有這個原因？」
「對，只有這個原因。」
「要是妳說謊，我會開槍喔。」
「……！」
看到波利斯不知何時握住了手槍，愛麗絲屏住氣息。槍口內散發出無機質的殺意。
「要……殺我嗎？」
「怎麼可能，為什麼我非殺妳不可啊。」
波利斯笑著，用迅速的手法收起槍。他本人曾說自己是「快槍手」，果然沒錯。一連串的動作就像戲法一樣令人眼花撩亂。
「我開槍的對象不是妳，所以安心吧。」
「怎麼可能安心啊……不要那麼輕易就說出開槍或是殺人這類的話。」
心之國的居民們往往都有輕視「生命」的傾向。在法治社會生長的愛麗絲不管過了多久都無法適應。
波利斯是難以捉摸的人──不對，是貓。明明會漫不經心地說出危險的話，卻又像孩子般毫無惡意地親近愛麗絲。
那麼，他會什麼會親近自己呢？
愛麗絲隱約明白理由，因為她是「外地人」。「外地人」就是從別的世界過來的人的總稱，總之是非常稀有的存在。
譬如只要聽說動物園裡來了一隻藍色的猴子，每個人都會感興趣。但一旦得知牠其實和一般的猴子沒什麼不同，那份新奇也會淡去。她認為這個世界的自己大概就是那樣的存在，所以老實說，她對波利斯表現出的巨大好奇心感到困惑。自己並不是能回應那份期待的有趣的人。
一旦開始自虐的想法就會沒完沒了，但她認為自己已經盡可能客觀了。儘管不認為自己毫無優點，但優點一定不會比缺點多。
「別露出這種表情嘛。」
波利斯將手放到愛麗絲緊握裙襬的手上。
「我不會殺妳，真的，要我發誓也行。」
「不只是我，也不能殺尤里烏斯。要是因為莫名其妙的誤會害他被殺，我就太對不起他了。」
「知道了啦！我不殺妳也不殺時鐘屋，這樣OK？」
「……嗯。波利斯，謝謝。」
還是先老實道謝吧，要是知道自己是因為這種原因而死，尤里烏斯肯定無法安心成佛的，就算被他的怨靈纏上愛麗絲也無話可說。
時間帶逐漸變成夜晚，街燈一個個亮起，妝點這藍色的黑暗。這裡離星星很近，伸出手似乎就能碰到星星。
「不過妳的品味很不錯。」波利斯瞇著眼睛說。「這裡是視野最好的地方，我也很中意這裡。」
「我也是喔。在這裡眺望風景心裡就會平靜下來。」
「喔～看來我們很合得來。」
長尾巴輕輕擺動。波利斯露出微笑，又靠近愛麗絲一些。
「……誒」
愛麗絲往後挪了十公分。
「我們這樣靠太近了吧？」
「會嗎？很普通啊。」
哪裡普通了啊！愛麗絲想。兩人已經貼近到要是不小心打個噴嚏，就會撞到頭破血流的程度。這樣根本沒辦法好好交談。
「妳身上的味道果然很好聞。」
露出沉醉的表情，波利斯再次探出身體。
「竟然能遇到妳，今天真幸運。」
「是、是嗎……？」
「是啊，超級幸運。比抓到大老鼠時還要Lucky。」
悉悉簌簌、悉悉簌簌。
愛麗絲就著坐姿往後挪，但波利斯靠過來的速度更快。最後愛麗絲的背抵上一個冰冷的東西，她被逼到了牆邊。
「誒，一起去玩吧？」
「現在？」
「對，現在。給妳坐我的改造車。限速器已經拆掉了，可以比一般的車子快上五倍喔！很厲害吧？很想坐吧？」
愛麗絲拼命搖頭。坐非法改造車去兜風？別開玩笑了。雖然這個世界沒有合法性的問題，但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
「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今天要回去了。」
「咦～？」
波利斯的表情明顯很失望。
「妳要回哪裡啊？」
「心之城。作為讓我住在那裡的回報，我有幫忙傭人們的工作。在時間帶變成白天之前得先把衣服洗好。」
向佩塔說「請給我工作」的人是愛麗絲。就算對方很歡迎自己，她還是不打算仗著客人的身份悠閒度日。而且只要一忙起來就不會想東想西，對她也有好處。
「對不起，我下次再去遊樂園玩。」
「嗯～……」
他低著頭。金色的雙眼被劉海蓋住，看不到他的表情。
「嗯，我知道了。那下次吧。」
波利斯抬起頭，沒有不高興的樣子。還以為他肯定不會罷休，沒想到挺乾脆的。
「那、……那個，我並不是因為討厭波利斯才拒絕的喔？你不要誤會。」
「哈哈，妳真溫柔。算了，這次就原諒妳。」波利斯的臉上重現笑容。「……不過只有這次喔！」
「咦？」
「下回見！愛麗絲。」
波利斯對她眨一下眼，就跳躍般地從階梯消失了。
＊
愛麗絲回到心之城。城內一片寂靜。
和認識的守衛打過招呼後，她獨自走在昏暗的長廊上。
一開始她常在這座巨大的城中迷路，多虧為了抵住宿費而開始的實習女僕工作，她現在對這座城的內部詳細到可以當導覽人員了。
心之女王碧芭迪是心之城的城主，除了黃昏的時間帶之外不太會四處走動。要是白天或晚上的時間帶有什麼公務非處理不可，她就會很明顯地開始不高興。要說有多不高興，大概就是會隨便找些理由，對忠實的士兵和僕人們處以斬首之刑吧。
女王碧芭迪是個無比殘酷，也無比美麗的人。愛麗絲由於受女王喜愛，目前脖子上的皮肉還連著，但女王是反覆無常的，不能大意。即使是在夢中世界，她也想盡可能避免慘痛的遭遇。
女王指給愛麗絲的，是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
從房內可以一眼望盡玫瑰籬笆構成的巨大迷宮，景色非常好。Queen Size的床上鋪著鬆軟的羽絨被，梳妝台上擺滿含玫瑰精油的高級化妝品。雖然覺得房內的心型物品有些過於花俏了，但這份頂級待遇讓愛麗絲充分了解心之城對自己這個客人十分重視。
要是問她住的舒不舒適，那當然舒適了。不管來這裡的原委如何，受到這麼親切的對待沒有人會不高興。
「……這什麼？」
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間時，愛麗絲停下腳步。
一個巨大的三角形物體擋在路中間。
看起來像是用薄布做的，還能看到裡面搖動的燈透出來的光。愛麗斯當場愣住，開始思考這個物體是什麼。
……這該不會是帳篷吧？
懷疑變成了肯定。這獨特的形狀的確是在露營時使用的帳篷。雖然是很熟悉的物品，在充滿夢幻色彩的城堡中猛然看到還是感覺很超現實。
愛麗絲靜靜吸一口氣，繞到帳篷正面。
「哇……！」
正要看看帳篷內部時，銳利的刀刃從薄布中刺出。
刀鋒在愛麗絲的眼前停下來。是大劍，不是匕首的等級，是那種看得出被經常使用的劍。
然後就這樣持續了幾秒互瞪的狀態。愛麗絲沒有立即逃跑並不是因為她很大膽，純粹是嚇到動彈不得而已。
「啊～啊，真糟糕，弄破了。」
帳篷中傳來一個和現在情況非常不搭、不慌不忙的聲音。
愛麗絲認識這個聲音，是幾十個時間帶前才聽過、某個青年的聲音。
「你是……艾斯？」
這麼說後，劍就馬上收了回去。出入口被打開，隨著鏗鏗鏘鏘的聲音，一個男人弄出爬出來。
「啊咧？妳是……」
「是我，愛麗絲‧里戴爾。你是艾斯吧？」
艾斯看著愛麗絲，露出一個令人眩目的爽朗笑容。雖然美型卻不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高瘦的體型披著一件紅色長外套。左手緊緊握著剛才刺破帳篷的大劍。
他是心之騎士，艾斯。
擔任心之城的軍事負責人這個重要的職位。據說他的用劍技巧高超，無人能出其右。
艾斯住在這座城，當然和愛麗絲見過面，但不知為何碰到他的機率極低。愛麗絲作為女僕的一員常在城中來回奔波，卻幾乎沒遇過他。
「啊啊，是愛麗絲啊！我還想說是誰。抱歉，嚇到妳了吧？」
「真是的……劍再長個十公分就要把我的額頭切成兩半了耶！」
心臟現在還急遽跳動著。提出抗議後，艾斯像是聽到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似的，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哈哈，確實是有點危險。妳還真走運啊～」
被當成玩笑話應付過去了。
「……話說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嗎？如妳所見，正在露營喔。稍等一下，我現在就生火。」
「生火？」
不顧一臉錯愕的愛麗絲，艾斯從帳篷裡拿出木柴之類的東西。然後這次從口袋裡拿出火柴，慢慢開始點火。
「果然露營就是要烤火啊～沒有這個氣氛就出不來了。」
「誒？誒誒誒誒？」
火移到了木柴上，發出劈啪聲燃燒起來。
不用確認也知道現在城內，散發出嚴肅的氛圍、無比奢華的建築內的一個角落。不可能會把這裡誤認成充滿野趣的戶外景點。
「縱火犯……」
這個詞彙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只要稍微有點常識就不會在這裡生火。證據就是現在周圍都是煙，看上去就很高級的大理石地板被燻成一片黑，最重要的是很可能釀成嚴重火災。她想說的是，艾斯的腦袋確實有問題。
「誒，妳也迷路了嗎？」
「哈？」
艾斯邊伸著手烤火，邊問愛麗絲。
「不覺得這座城真的太大了嗎？我已經找自己的房間找了二十個時間帶，還是找不到啊～最後只好在這裡野營了。我真的很不走運耶。」
「不覺得這座城真的太大了嗎？我已經找自己的房間找了二十個時間帶，還是找不到啊～最後只好在這裡野營了。我真的很不走運耶。」
「我覺得那不是走不走運問題吧？」
「啊啊，對喔。這裡是室內所以不叫野營？那在室內露營要怎麼講？嗯～真是個謎啊。」
「所以我說不是那個問題……」
他們的對話似乎沒有交集。
很顯然，比起愛麗絲他在這座城住得更久。那麼為什麼會在城內徬徨了二十個時間帶呢？
「總之真的讓我鬆口氣啦～唉呀～太好了～發現和我一樣迷路的同伴。」
「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我沒有迷路。」
愛麗絲不高興地說。真希望他不要擅自把人算進迷路的一員中。
「咦？那妳知道自己的房間在哪嗎？」
「當然啦！一開始的確曾經迷路過，住久了自然就記住路了。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能力，一般人都是這樣吧。」
「是嗎？那就怪了～我也是一般人，為什麼會迷路呢？」
愛麗絲垂下肩膀。哪裡一般了啊？她強烈認為這種毫無自覺的個性就是艾斯屢次遇難的原因。
「不過迷路也不是壞事喔？有時候繞點遠路反而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我認為這就是旅行的醍醐味啊。」
「旅行、啊……」
只是回自己的房間都能說是「旅行」，也太強大了。對他來說，每天一定都是大冒險吧。
「我開始有點尊敬你了，能有這樣的性格。」
愛麗絲諷刺地低聲說。
真要說起來，艾斯令她感到十分棘手。不只是艾斯，只要是這種全身上下散發出爽朗能量的人，她都不擅長應對。和想法灰暗的自己完全合不來。
但也會希望自己能分到一點積極正向的要素，就算只有他的百分之一也好。即使知道自己沒有的東西是無法強求的。
「我也很喜歡妳這種性格喔。雖然冷漠卻很誠實喔？覺得我很難應付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
「沒、沒那回」
當然有那回事，完全無法辯駁。
愛麗絲什麼都說不出口，視線游移著。
她並不是討厭艾斯，既然要住在這座城，那當然和平相處最好，不痛不癢的交情就可以了。
「不用勉強啦。要是我周遭有個像我一樣的人，說不定我也會殺了他。一副蠢樣還那麼開朗，看了就覺得很煩躁。如果我是妳早就刺下去了，毫無疑問。」
「呃……」
也不用把自己說成那樣吧？真是把自己批評的體無完膚，令人不禁想幫他說話了。
「啊！就算這麼說，我也不會拿劍刺我自己喔？雖然是這麼愚蠢又開朗又令人煩躁的傢伙，因為是自己所以比較寬容。不提別人，我並不討厭自己喔。」
「也、是喔。我也這麼認為。」
總之先保持相同意見吧。用那張笑臉突然說出陰暗的話，讓愛麗絲生出了奇妙的緊張感。
真希望他不要用爽朗的表情說什麼殺掉刺下去之類的話。原以為「無害的好青年」是他的賣點，看來他也有另一面。
「艾斯其實……是個可怕的人？」
「怎麼會呢？我是個表裡如一的普通男人喔。」
自己說自己表裡如一就更可疑了，他的標誌笑容也連同可疑了起來。
不可思議的是，知道他並不單純只是個爽朗正向的人，愛麗絲反而對他感到不那麼棘手了。當然還是不會積極地想和他有所交流。
「對了，妳要不要一起露營？很好玩喔～」
「不用了謝謝。」
幸好自己的房間就在不遠處，沒必要展開一場大冒險也沒必要去放火。愛麗絲也回了個爽朗笑容後匆忙離開。
洗淨沾滿煙味的身體，換上睡衣。
擦一些有微微玫瑰香的爽身粉，她直接往床鋪走去，今天沒有特別做什麼事卻覺得累了。不知道白天的時間帶什麼時候來，稍微休息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將臉埋進枕頭，閉上眼睛。
進入睡眠與在河川上划出小舟有些相似，全身像在水中載浮載沉般，腦內的思緒變得安靜。
──愛麗絲。
突然聽到對岸有人叫她的名字。
原本眼皮深處的一片黑暗，開始出現閃爍的光芒。身體輕飄飄地浮到空中，她向左右伸出兩手，試圖取得平衡，如同被丟到無重力的世界般。
──愛麗絲，我在這裡喔！
「是夢魘嗎？」
叫出他的名字後，眼前就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漸漸有了人的形狀，最後化為一個右眼戴著眼罩的男人。
黑色衣服的男人看著愛麗絲，露出一個虛幻的微笑。漆黑的長瀏海下可以隱約看見細長的雙眼，這張臉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很漂亮，只要不露出將死之相。
「真失禮，我可沒露出什麼將死之相。」
「你又擅自讀別人的心了。」
「這也沒辦法吧？是妳內心的聲音太大聲了。」
他一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似的皺眉。
夢魘(Nightmare)──他是屢次出現在愛麗絲夢中的夢魔。
他經常像這樣輕飄飄地在夢中出現，閒聊一陣後又回去。夢魔通常給人會危害人類的印象，但目前看來他是無害的存在。
只有一點很令人困擾，那就是他擅長讀心術。只有他一個人無法用表面上的話語打發，因為內心的聲音從一開始就被聽得一清二楚，就算修飾言語也沒有意義。
「你的臉色還是這麼差啊。也該去醫院了吧？」
「臉色差是天生的，所以沒有必要去醫院。」
只要說到這個話題，他就會變得很頑固。自稱夢魔、感覺很厲害的樣子，卻似乎害怕去醫院。雖然就算用拖的也想把他拖去醫院，很遺憾這是在夢裡。
「真傷腦筋，我也是擔心你才這麼說的。」
「妳沒有傷腦筋的必要……咳、咕喔、咳哈！」
「我就說吧！」
她溫柔地撫摸邊吐血邊咳嗽的夢魘的背。一開始曾被那誇張的吐血樣子嚇到，現在已經習慣了。反正從來沒有看過夢魘有活力的樣子，可以說這就是他的正常狀態。
「又不是小孩子了，醫院什麼的快去快回不就好了。」
「不要，如果不用忍受打針的痛也不用吃難吃的藥，那種醫院倒是可以去……啊、當然手術就更不行囉？點滴我也拒絕。什麼都不會對我做的醫生最好，我只願意接受那種醫生的治療。」
「你啊……」
盡說一些任性的話。
「我來好心告訴你吧。世人把什麼都不做的醫生稱為庸醫喔！」
「不管是不是庸醫，我就是討厭疼痛。咕哈……咳咳！」
愛麗絲嘆息。這個男人寧願讓病情惡化到走到人生終點，也不願意忍受短時間的痛苦嗎？真是本末倒置。
「你還是多珍惜自己一點吧。可能是我多管閒事啦。」
「……妳呢？」
「誒？」
「你在這個世界，已經遇到值得珍惜的人了嗎？」
擦著嘴角的血跡，夢魘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覺得話題跳躍很大，毫無脈絡，讓人覺得沒頭沒腦。
「我本來就有珍惜的人啊。就是我姊姊。」
明白地說。而且夢魘能夠讀心，不用特地問也知道答案吧。
然而對愛麗絲的回答，他卻現出些許悲傷的神色。他用濕潤的眼神對著愛麗絲，露出很淺的一個笑。
「更加融入這個世界吧。就像白兔期望的那樣。」
「那可不行。」
愛麗絲搖頭。
「我已經很融入這個世界了，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我不想在這裡定居下來，尤其是佩塔的願望就更不想了。」
夢境裡的時間不會永遠持續下去。說好聽點，現在她就像在國外Home Stay一樣。當作這是有時間限制的，她才能放心待在這個世界，甚至有餘裕在城堡的工作中追求價值。
但她並不期望更多，她不能這樣期望。
「……這樣啊。」
夢魘了悟般地低聲說。
「妳認為自己不管到哪裡，都無法找到容身之處。即使在這個任何人都會對你產生好感、渴望你的存在的世界也一樣。」
「我並不期望誰都能喜歡我，也沒有在尋找容身之處，一開始就說過了吧。」
「在這個世界，妳就能得到幸福。希望妳不要忘記，得到幸福並不是罪惡。」
帶著陰影的雙眼牢牢抓住愛麗絲的目光。
他總是說一些很抽象的話，而且從不給出明確的答案。永遠都只留下看似不可思議的話語，俯視著困惑的愛麗絲。她不覺得這是多有品味的興趣。
「現在是管別人的時候嗎？你才應該快點去醫院，這樣才能變得幸福。」
「我可是病人喔？病人必須靜養，所以我不能去醫院。」
「這是什麼歪理啊？」
他又開始劇烈咳嗽著，用充滿責難的眼神看著愛麗絲。病人還這麼了不起的樣子，該不會其實是在裝病吧？
「才不是，我沒有在裝病。是真正的病人～」
「這我知道啦。話說回來，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讀我的心，心被赤裸裸的看見感覺一點都不好。」
「……赤裸裸？」
夢魘驚訝地皺眉，耳朵一下子就變得通紅。
「我、我可沒有透視過妳的裸體喔！」
「誰在說那種事啊！」
愛麗絲的聲音很激動。他這天外飛來一筆的話實在讓愛麗絲承受不住。然而正當愛麗絲握緊拳頭的時候，夢魘突然變回正經的表情。他仔細聽了一會，然後輕飄飄地飛到空中。
「……好像有客人來了。」
「哈？」
「下次再見，愛麗絲。」
「咦？等、等一下！」
愛麗絲對打算單方面結束話題的夢魘伸出手。話還沒說完呢，本來想今天一定要說服他去醫院的。他就這樣乾脆地消失了，啪的一聲。留下愛麗絲一個人──
「──夢魘！」
她大叫著跳起來。
她眨眨眼睛，觀察四周。並不在那個昏暗的空間裡，床邊散發淡淡光芒的燈，朦朧的光照著安靜的客房。
……對了，剛剛是在作夢。
當時疲憊地倒在床上，就那樣睡著了。
愛麗絲輕輕地揉眼睛，呼出一口氣。
夢結束得很突然。在夢的世界作夢雖然是件奇怪的事，但總是在睡得很熟時才會遇到夢魘。今天不知為何強制讓她醒過來了。
「搞什麼啊……」
她自言自語著，摩擦露出吊帶睡裙的兩隻手臂。
這個世界雖然四季如春，今晚卻難得地有些寒冷。不知是風從哪個縫隙灌進來了。
然後愛麗絲聽到咯噠喀噠的聲音，站了起來。
不，說她跳起來比較正確。有東西在撞擊窗戶玻璃，本來以為是風聲，但這個撞擊聲太有規律了。
愛麗絲感到很不可思議，於是慢慢走向窗戶。抓住大紅色窗簾，一股作氣拉開。
「……！」
鮮艷的粉紅闖進她的視野。扁桃形的豎瞳在黑暗中發光，窗戶玻璃對面那帶著諷意的笑臉，磚造的陽台上站著的是
「咦……波利斯！？」
肩上掛著巨大的毛皮的貓，是波利斯。
這衝擊強到讓瞬間以為自己的心臟都要停了，愛麗絲緊握著窗簾凝視窗外的他。像要把他看出個洞來似的。
看到愛麗絲的反應，波利斯滿足地瞇起眼睛。接著張大嘴邊說著什麼，邊叩叩敲著窗戶。
『開鎖』
「什、什麼？」
『把、鎖、打、開』
「……鎖？啊啊，是窗戶的鎖啊。」
愛麗絲回過神來打開窗戶的鎖。把左右兩扇窗戶推開後，風就呼地一聲，猛烈地灌了進來，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
是個寒冷又澄澈的夜晚，波利斯背對著幾千顆星星，髮梢閃耀著。
「妳發現得太慢了，這裡很冷耶。」
「啊、對不起。」
不對，為什麼她非道歉不可啊！
大概是因為剛睡醒，沒辦法好好理清事態。愛麗絲搖搖頭，逼近波利斯。
「誒、誒，波利斯，我有點事想問你。」
「什麼？」
「我們剛剛應該已經在時鐘塔道別過了吧？然後這裡是心之城對吧？」
「當然，妳連自己在哪裡都搞不清楚嗎？」波利斯擔心地低頭看著愛麗絲。「沒事吧？難道還沒睡醒？」
「我是在問你的腦袋有沒有問題。」
愛麗絲一把推開波利斯，從陽台往下看。
「好高……」
從這裡到玫瑰籬笆形成的巨大迷宮到底有幾公尺啊？雖然不知道確切的高度，但從這裡跳下去一定會立即死亡，毫無疑問。
危險的要素還不只這樣，不只城門，門塔、城壁塔、庭園的到處都有士兵在放亮眼睛守衛著。只要出現可疑的身影，他們應該會毫不猶豫的開槍吧。
「所以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說怎麼進來，很普通啊，很普通的就進來啦。原本以為警備會很嚴密，結果滿輕鬆的喔？我真的很會找小路啊。」
他挺起胸膛，一付自滿的樣子。現在平安無事地站在這裡，想必他說的也不是假話吧。
「那你怎麼認出我的房間的？」
「嗯～那問妳個問題。甜甜的又很舒服，輕飄飄又看不見的東西，是～什～麼？」
認真的問他事情，卻被用謎語回答。波利斯很喜歡猜謎。他閃耀著期待的目光等待愛麗絲的回答。
「看不見的東西……？」
「對，很簡單吧？」
「沒有提示很難耶。呃～……」
看不見的東西。
「……地縛靈？」
「哈？」
波利斯呆愣地張開嘴，無力地把手放在窗檯上。
「妳覺得地縛靈又甜又舒服嗎……」
「當然不甜也不舒服，但說不定是輕飄飄的啊？」
「嗯～～真是嶄新的解釋啊。不過這樣～……」
他用微妙的表情喃喃自語。愛麗絲再度陷入思考，又馬上想起現在不是開心玩猜謎的時候。
「快說，答案是什麼？」
「不要那麼急啦。」
波利斯毫不客氣地進到房內，坐在床沿抬頭看著愛麗絲。
「答案是『妳的氣味』。」
「……哈？」
「又甜又舒服，還輕飄飄的。順著那個氣味走就到了這個房間，Bingo對吧？」
氣味。
愛麗絲用右手撐住臉頰，歪頭。
「波利斯其實不是貓，而是狗嗎？」
「……什、什麼意思啊？我不管怎麼看都是貓吧！」
波利斯錯愕地辯白。從來沒看過他這麼受打擊的樣子。
「因為你說氣味什麼的。」
「好過份～……。貓也對氣味很敏感喔，雖然不到狗的程度。」
說起來她的確聽說過，貓鼻子的嗅覺細胞是人類的好幾倍。她以前養的貓黛娜也是，只要打開沙丁魚罐頭就會突然從某處衝出來。
「也對，抱歉把你當作狗。波利斯是真真正正、出色的貓喔。」
「真的懂了嗎？真可疑。」
他彆扭地說。繼續說道：
「不過有一半是直覺吧。」
「直覺？」
「對，感覺妳的房間大概就在這附近吧，就敲窗了。雖然知道搞錯了會很慘，幸好妳真的出現了。好久沒這麼刺激了。」
「刺激。你……」
無語到令人暈眩。
根本不是慶幸直覺很準的時候，波利斯現在可是遊樂園的人，和心之城是敵對關係。
要是波利斯不小心拜訪到佩塔的房間，要是敲了碧芭迪房間的窗戶，光想像就渾身冒冷汗。
「拜託你不要亂來。」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
波利斯直直盯著愛麗絲。
不讓她移開目光的強烈視線。窗簾隨風起舞，讓房內覆蓋了巨大的陰影。
沒有什麼複雜的理由，只是不希望波利斯死掉罷了。雖然還不太了解他，仍然希望他不要死。相處那麼愉快的人要是死去就太寂寞了，如字面上所說會作惡夢吧。
「總之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啊！」
波利斯抓住愛麗絲的手臂，把她拉過去。
讓愛麗絲坐在床上，然後緊緊抱住她。愛麗絲的臉埋在細密的毛皮裡。
「做……做什麼啦……？」
「別動，別擔心，我不會做讓你害怕的事。」
雖然波利斯這麼說，這個發展不是非常危險嗎？兩個人在昏暗的房間裡，還是在床上緊緊抱在一起。沒有警戒心才奇怪。
「因為妳的穿著看起來很冷，只是想幫妳取暖而已。」
被說到穿著看起來很冷，愛麗絲才想到自己正穿著睡裙。是吊帶式的、附有輕飄飄荷葉邊，露出度很高的連身裙。事到如今突然覺得羞恥起來。
……害羞什麼，波利斯只是貓。
當然不是完全把他當作貓，只要沒有那對耳朵和尾巴，他就是個普通至極的男性。不，老實說他的長相很好看，讓外貌協會的自己有時都會看呆。還有那令人想起美麗野獸的，柔韌的身體。
要是平時的自己被這麼對待，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然而舉到一半的右手在空中徬徨，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
「……如何？溫暖嗎？」
老實點頭的大笨蛋就在這裡。波利斯的身體很溫暖，被夜風吹涼的肌膚逐漸恢復溫度，他肩上毛皮的觸感柔軟，微微散發出太陽的味道。
「如果我說是來抓走妳的呢？」
「那……」
停頓了一下，然後清楚地說：
「當然會很困擾啦。」
「……答這麼快喔。」
波利斯很沮喪，連長長的尾巴也無力地垂下。
「妳就那麼喜歡心之城嗎？」
「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雖然心之城的人對我有恩，但我是自由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過……」
波利斯之所以對我有興趣，是因為我是「外地人」。
這個世界的人們對「外地人」很溫柔。但並不是因為自己的人格魅力，只因為很稀有。
不用在意這種小事，只要享受這種所有人都對自己有好感的情況就好。要是能這麼想一定會很輕鬆吧。
「妳不喜歡和我玩嗎？」
聲調變低沉。
「沒這回事。波利斯是……嗯，在這個國家第一個交到的朋友，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喔。」
「哼……」
抱住愛麗絲的手臂稍微用了點力，愛麗絲也親暱地輕撫他的背部。
「我也喜歡和妳在一起，也喜歡這個味道。只要妳冷，我隨時都可以幫妳取暖喔。像這樣……」
波利斯把臉貼近愛麗絲的臉頰。
兩人靠得緊緊的，不禁心跳加速。這只是貓咪在撒嬌而已，所以不需要心動。她拼命地說服自己，但仍然無法用自己的力量抑制心動的感覺。
「可、可以了。」
愛麗絲慌忙逃出他的臂彎，為了從星光中掩飾住臉上的紅暈，她轉向另一邊。
「切，妳真的很冷淡誒。」
「什麼冷？臉頰？還是心？」
「都有吧。……不過算了，反正約好了由我來幫妳取暖。」
一反剛才憂鬱的樣子，波利斯釋然地笑。
「所以妳也要承諾喔，不可以有其他人來幫妳取暖。」
「哈……？」
目前她只認識波利斯一個貓男，她不覺得之後還會出現喜歡幫人取暖的男人。
「很少有機會讓人幫忙取暖的吧？」
「那就好，要是妳不遵守約定，我就用這把槍殺了。」
愛麗絲扯了扯嘴角，為什麼馬上就得出殺人的結論啊？
「等一下，你不是說不會殺我嗎？」
「所以我說不殺妳啊。要殺的是敢碰妳的傢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理所當然……你這樣自信滿滿的講我也很困擾。」
她不想被殺。不過一想到有人可能因為自己而死，她就十分坐立不安。
「只是碰到一下就要殺人，我覺得這不人道。這個約定就不能再通融一下？」
「通融？那什麼意思？愛麗絲，妳難道跟其他傢伙……！」
「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啦！」
急急忙忙否認，因為波利斯的手已經握住槍了。
「……什麼嘛。害我著急了一下，別嚇我啊。」
那是她要說的台詞。真希望他不要那麼輕易就拿出手槍這種危險的東西。
波利斯雖然是貓，有時也會覺得他不像貓。即使他的行為是源自於愛麗絲的稀有性質，還有他的心血來潮，這種親近的方式與其說是貓，不如說像狗。差點就要叫他「忠犬」了，但要是說出來一定會激怒他，總之先在心裡想想就好。
窗外的天空逐漸變白，持續了長時間的夜晚要天明了。
「不好，差不多該走了。」
波利斯站起來往陽台走，腳跨上欄杆，環視了地上一圈。
「……咦？要走了嗎？」
「白天就會很顯眼，要是被發現也很麻煩。」
也對，比起夜晚白天的危險性倍增，要鑑賞沐浴在陽光下的玫瑰，這樣的打扮太過搶眼。
「……不過要是妳願意挽留我，我就不回去喔？」波利斯揚起嘴角。「要我陪妳睡也行喔。」
「我不可能拜託你那種事的，所以你安心地回去吧。」
愛麗絲露出艾斯般爽朗的微笑，揮揮手道別。波利斯無趣地聳肩，輕快地跳下欄杆。
「──喂！？」
跳了，跳下去了。
愛麗絲慌忙跑到欄杆旁，探出身子。但已經看不到波利斯的身影了，只有依然靜謐的寬廣庭園。
像魔法般出現，又像魔法般消失了。
……結果那傢伙到底來做什麼的。
因為那是個不錯的打發時間方式嗎？她不理解貓男的思考方式。本來這個世界就盡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太陽升起，開始照耀街道，空氣澄澈。風明明那麼寒冷，只有被波利斯碰過的地方還殘留著熱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