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看著池水轉變，原想發問，但她注意到，那些金黃色藤蔓觸感開始有些不同，底下石欄也變得柔軟，像是成了巨大的糯米糰子。藤蔓上，紫紅花朵亦逐漸透明，指尖觸及的一切彷彿正在消解。隨著手掌施力，指腹傳來冰涼、略帶黏性，宛如擠壓年糕般的柔軟觸感。正以為雙手要陷入時，轉瞬掌裡只剩下涼颼颼的空氣。儘管明知抽回的手並未沾附什麼，但那異樣感仍使她十分在意。身旁的人只是定定看著轉生池的一切。
她搓著手，莫名感到有些懷念。
聽著旁邊傳來摩擦手指的聲響，轉頭見牡丹搓手，小閻王忍不住笑道：「怎麼一副摸到蛞蝓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欄杆摸上去有點奇怪。」
「那是結界。」
「結界？」
「對，這整個空間。」他對於她沒提起池水顏色的事鬆了口氣。 牡丹仰頭想了想，仍舊滿腹疑惑。在她印象裡，結界多半像是透明罩子，若經過強化，則如隱形的燒紅鐵網，觸之即傷。這種像是融化中的棉花糖觸感，是不是結界太過古老的緣故呢？
「所有靈魂都從那裏轉生嗎？」
小閻王一時間答不上，他現在也有些思緒待琢磨。看著牡丹，淺笑著比出噤語的手勢。
「不見得。」他輕聲說。
事實上，他雖然曉得如何判決靈魂的去處，但除了親身經歷過的，他對靈魂去向所知甚少。靈界僅有權仲裁人魄，妖靈、冥鬼則依舊遊蕩在原本的世界，或者隨著自身亡骸邈去。
「這是來看轉生池的理由之一。」儘管和原本的預想不同，但也算是帶她看到了轉生池運作過程。而鹿韭特意讓兩人通過封印來到此處，猜不透的用意，令他聽出自己話裡的心虛。他轉身往回走，牡丹快步跟上。他不住回頭望，碧琉璃上，仍然只有牡丹的足跡生成蓮華。與陽台連通的結界盡頭，生成拱門模樣。
小閻王撫著額頭，感到有些苦惱。剛才憑藉鹿韭的力量，兩人才得以進到結界裡頭。以魔封環術者來說，通過靈界設下的封印還不算問題，但他記得牡丹尚未修過類似的術法。
「小閻王大人？」外頭傳來牡丹的聲音。在小閻王思考當下她已穿過結界。
再如何詫異，他也曉得多留此處並非什麼好主意。穿過拱門之際，只覺眼前一黑，猶如靈魂被瞬間抽出，再被粗暴地甩回肉身。所幸及時以手撐地，才沒有在磁磚上磕個響頭。「咳咳… …」他眼裡仍冒著金星，羨慕起似乎對地域轉換毫無反應的牡丹。
「您沒事吧？」
「沒──」瞥見指節上，原已復原的傷口再度綻開。無法向對方言傳的驚異，只能隨著鮮血淌進心底。 是冥界術法的影響？或是魔封環的詛咒？這是東嶽換得的時間，將步入尾聲的徵兆嗎… …
指節上，黏稠的血液使他想起第一次摸到蛞蝓時。
「噯，可別嚇壞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女孩笑著，但病弱的身子光坐起已有些勉強，她輕輕擺動手，示意小閻王將手裡的瓦罐還給她。
瓦罐裡棲著幾隻蛞蝓，是女孩的寵物。她接過瓦罐，瞅著他，但他背對著微弱月光，看不見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她好想知道，對方是怎麼看待她的蛞蝓寵物。
「很少見吧，我想你沒見過有人養這個。」
「的確沒有。既不吵鬧又吃得簡單，也挺好的。」
聽見對方輕輕搓手的聲響，話音裡的輕快一如往常，她感到有些放心。
「對啊，和我一樣呢。」話才剛出口，她便後悔了。
「怎麼說？」他將身子往前傾了點，好聽仔細她微微的話音。
因為在世人眼中，同樣卑微、同樣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她用笑容止住這些話語，她明白如果從自己口中說出這些事實，會令對方有多難過。在他前來的夜晚，病況都會奇蹟似地好轉許多，也正因對方並非未識愁苦，她更不願如此美好的夜晚在憐憫中消磨。
「都希望有雙翅膀。如果能像鳥一樣飛翔、旅行，就太好了。」
女孩的名字裡有對羽翼，卻注定飛不出嚴冬。
他深深地、暗暗地嘆著，如果沒有雪夜的屠戮，她將生生世世都在人道輪迴。同樣必須忘掉前生，像現在這樣能乘著槳翱翔，是不是平衡了些許上輩子的磨難呢？
牡丹，如果可以決定，妳還會選擇當人類嗎？
說不出口的問句，隨著兩人的腳步聲，在小閻王心裡釀著。
他視線落在稍早交到牡丹手裡的卷宗，擔心起她會不會一時糊塗去歸檔在哪裡。
「交給妳的圖可千萬收好。別給其他人知道了。」
「唔……如果這可以隱形就好了。」
「可以喔。」
「咦？」
「手伸出來，會有點痛。」
牡丹伸出手，嗶哩一響，食指指尖宛如被針刺了一下。當血沁入圖紙之後，整張圖便消逝無蹤。
「這是一種封印，要拿出來的話只要專心想著，再用同樣的方式做血陣就好。」
「血陣？」
「把靈力注入血裡。不過這招只有妳跟我能用，一般沒有修過魔封環的人還需要符文或咒語之類的輔助就是了。」
「……雖然有很多事想問，但總覺得又會被小閻王大人裝傻糊弄過去。」
「妳真是懂我的糊塗。」
如果能一起糊塗到白頭，那會有多好。
他想起前生、想起更久之前的羈絆。
從出生起，他就被培育成修習魔封環的人選。
如果，魔封環是犧牲術者以拯救人界的工具，那麼，靈界就得創造讓術者願意奉獻的條件。為此，只有在人界活過，才能加深對人間的眷戀，讓術者不得不保護這個原本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世界。
得到皇子頭銜那日，靈界時的記憶被封印，他轉生到了人界。
短暫人生如戲夢，回憶卻雋刻在生命裡。明知悲歡離合皆是安排好的劇本，他依然牽掛著、惦念著，被禁錮在輪迴裡的人質。
成為結界之後，還能繼續凝望她所在的世界嗎？
當世界翻轉之後，自己是否還能牢牢站著呢？
轉生池畔，目送最後一名人魄入池。紫荊摘下面罩，看著池中倒影，長吁一口氣。
「怎麼？」男子從後頭出聲，她像是早有預料，微微側過身子，待男子在身旁站定。
「水濁了。」她緩緩開口。
男子看向清澈如鏡的水，旋即笑道：「想洗手不成？」
「下輩子吧。」她淡淡說著，順手撥了撥墨黑的瀏海：「似乎有不速之客呢。」她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上面有片花瓣大小的焦痕。
「那傢伙大概也察覺到了，切斷氣後，我們的人跟丟了。」男子知道黃紙上的焦痕，代表它記錄此處曾經出現的異界能量。只是記錄到的形態要說是把能量投擲過來，又太過輕巧。他抬頭看看頂上的結界，也沒有被破壞的跡象。
「那對兄弟轉生妖怪的事，能讓他查到什麼程度？」紫荊問。
「呵呵，」男子冷笑：「他動不了靈界默許已久的制度。」
她將黃紙遞給男子：「玩火自焚。」
男子聞言接過紙片，嘴角揚起。是啊，其實兩邊都在玩火，都想燒盡前方阻擋去路的荊棘叢，只是比誰能在烈焰中、濃煙裡站得久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