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憧憬
『想要任何東西，都儘管開口沒關係喔』
管家總是這麼說，一直一直待在房裡，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
曾經廣闊的地毯和床舖，隨著身體長越大，才發現是這般狹小。
好想出去看一看──
貼在窗邊眺望群山，輕輕吐出話語，管家卻又裝作沒看到，回應而來的依舊是空洞的虛言。
『想要任何東西，都儘管開口』
吃著世界上最好的美食、用上最高級的家俱、甚至可以索求任何想要的東西，世界上九成九的人作夢都得不到這一切。
究竟為什麼想要去庸俗又平凡無奇的室外呢──
無法作答。
或許室外也跟這裡一樣，看似廣闊，卻什麼都沒有。
那一天，窗外的喧囂傳進了屋內的每一角，好奇地探頭，看向遠方山頭。
一個臨時搭建的擂台、一群穿著厚重甲冑的男男女女，拿著長短不一的兵器，輪流上台對戰。
刀劍碰撞、激昂嘶吼，劍尖砍穿護甲，鮮血從劃傷中噴出，將擂台染上朵朵鮮紅花，卻不減武者的鬥志。
無數次被砍中，卻仍然站起來和敵人對抗，即使承受不了負荷，也是拄劍撐地；看穿對手下一步，趕在直劈的前一刻，腿肌暴脹奮力起跳、瞬間的衝勁與對手拉近距離，從呎尺之距雙拳出擊，打得對手鼻血狂噴。
那是怎樣的劇痛呢？比女僕們甩來的巴掌還要大力的樣子，比拉扯頭髮摔下床還痛嗎？跟滾燙的粥倒入喉嚨比又如何？
腦海中浮現許許多多的對比，依然無法確實去想像。然而中拳的對手卻僅僅只踉蹌數步，便好似若無其事地收刀架腹，又再一次劈刀猛斬。
真厲害，換作是自己，只會祈禱著一切趕快結束，到四下無人的時候躲在被窩裡哭泣。
此時，面對那記襲來的劈斬，已然竭盡全力的劍鬥士跪地低頭，看似一切都結束了，殊不知，奄奄一息的他猛然抬頭、迅雷不及掩耳的拾起利劍，變位輪轉、從視野死角迅步突襲。
「嘩──」
即使聽不見，腦海卻自動響起刀尖劃過的銳鳴，刀光一閃砍穿了對手，噴了出大量鮮血。
「嗶嗶──！」裁判的吹哨聲響起，滿地的鮮血瞬間消失無蹤，勝利者高舉利劍，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台下所有人都為他歡呼，對手也站起來替他鼓掌。
從那時候，我便知道了『渴望』的真諦。
「……咳。」木刀往地上一拄，勉強撐蹲在地，抬起頭，和眼前的女性四目相望。
「不用再測了，妳根本就是在胡鬧。」
黛安娜將竹劍背在肩上，甩動棕色的長髮，感受不到瀏海沾黏額頭的觸感。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眼前的應試者根本沒半點武術底子，只是隨便甩動手上的木刀，比劍道的初心者更加亂無章法。
一想到連這種人都能報名入學考，黛安娜心底便湧上一股不快。
「應試者一千三百零七號，妳出局了。」
「等一下！」
黛安娜絲毫沒有答理應試者，轉頭走回擂台的邊角，同時，身後傳來拖地的小跑步音，黛安娜輕輕挑動刀尖後甩，刃腹正好與揮劈的木刀撞上，這記突襲對她來說一點也不突然。
「給我差不多一點！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還沒倒下。」
轉頭瞥眼，黛安娜深邃的黑瞳裡充滿怒火和鄙視，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應試者，她把木刀直直架好，嘴裡不斷吐出雜亂的氣息。
「這裡是測試素質的地方，不是鬥技場上。」
『嘛、嘛，反正她還很有鬥志呀，有什麼關係？』廣播裡傳來一點也不正經的男聲，那輕浮的口吻每次都讓人感到厭煩。
「賽特先生，我已經很累了。」
『正是，她就是筆試沒考好，以為可以來碰碰運氣的落試生，這種傢伙每年都有很多，根本沒必要浪費時間。』
校長的認同來得又快又精準，黛安娜也不禁點頭同意。
『嘛～幹嘛像個老頭一樣嚴肅啊，還記得你高三那年跟小羽告白的時候──』
『師傅！閉上嘴啦。』
校長不好意思的咳了兩聲，接著說：
『黛安娜，麻煩妳讓她投降。』
「是。」
『不用不用～會長小妹，請妳瞄準她的要害，全力砍下去。』
「哈啊？賽特先生，這未免太……」
『嘛～嘛，出事我負全責，但相對的，要是她能接下妳這一刀，就讓她合格吧。』
『簡直亂來，我不同意。』
『不然，就用上我的特權如何？你恨不得我早點用掉吧？』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校長無奈的點頭。
『黛安娜，就照他說的做。』
『記得用全力喔！』
賽特先生到底在想什麼，即使是竹劍，擊中要害仍然能致命，應試者沒穿防衝擊的衣物才對。
黛安娜思考途中、偷偷看向那位應試者，她專注無比的盯著自己，亂糟糟的呼吸也調整過來，那堅定的藍瞳彷彿深信自己能接下。
「準備了，應試者一千三百零七號。」
「落葉。」
算了，即使眼前的人殘疾，賽特先生會負責出醫藥費吧。考量至此，黛安娜高架起木劍於側髮旁，大吐口氣之際踩踏起步，黛安娜彷彿收緊後鬆開的彈簧、從十幾步遠的位置瞬身而至，瞄準應試者的心絞出劍，被劃破的空氣還來不及發出聲響，便已經抵達應試者的肩頰之處。
「框！」
可黛安娜完全沒料到，被彈開的是自己。
她最後看到的畫面，是落葉以左臂輔握竹刀、傾斜刀身，以極其巧妙的把控力在劍面上滑抵、順勢卡死在刀擋上，再甩肘輕推彈開劍刃。
其對應幾乎在瞬息間，動作一氣呵成。
「……啊？」
可是黛安娜注目的，是落葉的眼神，還癡癡的盯著前方。
就像剛才的高超擋格不關她的事。
險些跌倒的黛安娜勉強縮起身體，頓了兩步拉開小身位，難以置信的瞪向落葉。
「啊！妳、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張望四方，落葉這才在焦急之中找到黛安娜，轉過頭關心的問道。
黛安娜錯愕之中又帶了些憤慨，難道這女孩是在羞辱自己？
萬千心思化還未落定，倒是廣播先一步響起輕浮的聲音。
『會長小妹～妳可以去休息嘍！』
「……是。」
沉默持續了一會，黛安娜輕吐一口氣，面無表情的與落葉擦身而過，直到她的背影進入門後，落葉都不知道該如何道歉。
『落葉小妹！妳好厲害啊！』
「咦？啊，其實是運氣好而已，老師的一舉一動都很沉穩有力，跟落葉完全不同。」
『她不是老師哦，是本校的學生會長。』
「學生會長？！學生就這麼厲害了嗎！哇……」
落葉雙手交扣，閃閃發光的眼神就像是找到漂亮貝殼的小孩子，這讓校長頓時語塞，數十年來他見過許多打敗主考官的應試者，有假裝謙虛的、有自負的、有充滿野心的、恭敬道謝的，從來沒看過這麼單純的反應，但賽特不同，他直接了當的問出聲。
『妳的手臂還好嗎？』
「手臂？好像有點麻了，應該很快就會好。」
『喔？』
落葉轉轉手臂檢查，絲毫沒有停頓、抽搐，看來沒有說謊。
「對了！這樣能合格了嗎？」
『當然，我賽特．雪爾斯特說到做到！回去吧，我們會寄通知書過去的。』
「嗯！謝謝老師！」
落葉高興地跳了起來，甜美可掬的露出微笑，鞠躬之後才用歡愉的小跳步離開，留下觀戰室的兩位教師苦惱。
「……師傅，你覺得她在裝弱嗎？」
「怎麼可能，那是動作是完完全全的生手。」
「但最後那個擋格，連五瓣花都不一定能做到。」
「就是呀～」
賽特踢了下地板、轉動椅身，鼻尖平衡著鋼筆搖搖晃晃玩耍，見他這副模樣，校長深深地嘆了口氣，問話道：
「知道理由的話，就麻煩告訴我。」
「就是不知道才保她入學的呀，是不是在裝弱，很快便能知道。」
「哼，你這個機會不用來保你的兒子，就不怕他擠不進名額嗎？」
「那起碼他可以改當廚師呀，他做的蛋包飯超好吃的，我今天剛好有帶耶，要吃嗎？」
「不就是個蛋包飯嗎。」校長推高眼鏡，挑動精靈特有的長耳朵，其實心中滿懷期待。
「嗯、喔？抱歉啊，剛剛來的路上吃掉了。」
「……我會親自測試你兒子！」
另一方面。
「哼哼～嗯哼哼～♪」
從沒想過自己會合格的落葉，在走廊上輕哼著歌，和其他或緊張兮兮、或垂頭喪的應試者擦身而過，那傻呼呼的表情引來一些人側目。
心不在焉的，小心撞上東西喔？我這麼提醒她，但看來是完全沒聽見。
一語成讖，落葉經過轉角時，如同許多漫畫女主角一樣，撞到上了英俊的帥哥。
「哦。」只可惜，帥哥用非常快的反應側身躲開了，落葉就這麼撞上後面抱著作業本的大叔教師。
「誰啊！就不能小心一點嗎！」
「對不起對不起！」
「那個，下意識就躲開了不好意思，但我接著還得去考試，再見了。」
男孩有著一頭黑髮，如同薊花般凌亂有形，英俊挺拔的五官深邃，立刻就讓人聯想到混血兒，他輕眨桃花眼、隨興道歉過後，用靈巧的腳步離去。
對，帥哥就只出現十秒。
「那、那這邊就先告退──」
「從這個方向來，表示妳早就考完了吧！」
「是……」
無奈之中，落葉只能一本一本撿起來疊好，交還給教師。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做人的道理！」
「是！」雖然回答的很有朝氣，但落葉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腦中想的是等等該吃什麼慶祝。
「知道就好，把便當盒拿好，別掉了。」
教師指向落葉身旁，確實有個花朵圖案的便當袋，不過，那個家裡的女僕絕不會幫她準備便當，再加上──
落葉是個泡麵都煮成年糕湯，被妹妹說是『前世一定是娶到超棒老婆，在家翹腳指揮的大男人』的殘念系女子，這顯然不可能是她的東西。
「這上面沒有名字呢……失物招領在哪呢？不對不對，就算放在那邊，裡面的食物也早就壞了，吃光再拿過去好了。」
會不會是剛才差點撞上的那位少年掉的？我看她已經打開便當盒、準備拿起筷子，不得不這樣提醒。
「咦……」
也許是因為她看到美味的炸雞、煎蛋捲、高麗菜捲和蝦仁炒飯，落葉顯得非常失望，但她還是擦擦口水，轉過頭回去考場。
出乎意料，落葉似乎是接近尾號的應試者，大部分的考場都已經清空，唯有落葉方才應試的第四考場仍然大門緊閉。
「他的對手是那位很兇的學姐，沒問題吧？」
從差點撞上他到現在，也過十分鐘了吧，他還沒出來嗎？還是說，他從另一邊走了？
想到這邊，落葉便從呆呆倚靠在牆邊的狀態跳起身，偷偷推開一點門縫。
但第四應試場的狀況，卻遠遠超出了落葉的想像。
青年被好幾把旋轉的飛劍包圍著。
「喝！」黑髮青年傾身向右，其中一把飛刃立刻轉向、宛若追蹤導彈著高速釘射，就在飛劍即將命中的剎那，他反而邁動腳步貼近劍尖，揮劍將其捶下去，飛刃劃過地墊，鑿開一個深刻長痕，如石中劍插入地面。
可即便如此，黑髮青年的四周還有數柄形狀各不相同的飛劍，接連趁著青年墊步迂迴的空隙，自半空飛舞劈落。
「呼唰──」劍刃宛然狂蜂叮啄、闊刀如同擺斧垂盪，從正面和上空限制青年的走位，但青年俊俏的面容沒有一分驚慌，反倒看準刺劍叮襲的空檔，用手中的輕細劍快速擊打，飛劍一舉彈飛跌出場外。
「哈啊！」
出手的僵直，視野死角衝出一名持劍精靈，他架舉長劍高速刺襲而來，黑髮青年只是瞥了一眼，放低腰擺靈活的扭身，拉腕將輕劍靠在肩頭，接連閃過精靈如風刃般的刺斬劃割，步步逼退。
「嘿咻。」青年的身型越來越貼近擂台邊緣，就在即將撞上圍繩之際，他側步旋跳，藉著落下的彈勁再次輕躍，採踏角柱一舉躍上半空，擊打旋浮在空中的闊刀。
「喚回！」
持劍精靈低吼一聲，讓青年的刃擊撲了個空，無論是半空的闊刀、場外的刺劍、倒插立地的飛劍，通通都聚集到持劍精靈的身後，如背環一般繞圈。
「崇高尊貴的精靈王，請賜予我風暴與狂氣的加護──操劍三式！」
精靈用極高的語速詠唱，圓眼鏡後的碧綠銳瞳瞄準剛落地的青年。
「哎呀。」
好不容易打落的三柄飛劍這次一同襲來，分別三路鎖定青年，意識到這麼打下去不但白白浪費體力，也根本無法取勝，黑髮青年雙手握起住劍柄，後墊起衝鋒用的馬步，快速將輕盈細劍拉到腰後。
這架式，有點像雙手長劍的衝步揮砍，對長度適中、重量不夠的扁身細劍來說，無論是破壞力還是襲擊距離都降低很多，甚至根本搆不到敵人。
持劍精靈也知道這點，他退後半步，單手將長劍架在胸前以應萬變，另一隻手繼續揮舞魔杖，操縱飛劍用極快的速度包圍、夾殺青年，但就在他眨眼的零點零一秒內──青年的劍已經晃到眼前。
「哇……」
以落葉的眼力只能看到青年消失了一瞬，又出現在精靈身後，輕細劍已經是劈下的動作。
「吭啪！」
似乎是察覺包夾失敗，三柄飛劍敲擊彼此發出悲鳴，持劍精靈則低頭看向手中的長劍，已經從中段的地方斷開。
「好厲害！那麼遠的距離、他是怎麼辦到的？」
不就只有靠離心了嗎，我這麼回答，落葉依然不解的歪頭。
這麼說吧，他在起步的時候，就已經用全力劈劍了，配合雙腳迴旋身體，離心力便可以給他前衝的加速度，又可以為第二波的旋身刃斬添加力量。
「可是這樣，面朝身後的時候，衝力不就不層反減了嗎？」
力道收放控制得好，就不會有妳說的狀況，不如說，最大的成因是那把劍吧，銳利而輕盈，他只要放低身段，就能降風阻到最低，對身體的負擔也輕。
「原來如此，我居然能想到這麼合理的解答。」
落葉輕快的轉過身，想像手中握刀的自己，笨拙地揮舞，一心想著回家練習，完全忘了要把便當還回去。
…………
……待續
達人
